古今忘憂樓很是靜謐。
八尊諳指尖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簡筆鉤勒出了一個頭像。
那是個中年男子,濃眉大眼,頭髮茂密,披散過背,還有美人尖。
徐小受盯着那個美人尖,看了許久,不曾言語。
茶臺上除了四人面前各自一盞茶,沒有多餘的雜物,只剩下他方纔推出去,但空餘恨沒有接的三件:
杏界玉符、手令、時祖影杖。
梅巳人的扇子,漸次搖得更急了。
當呼哧的風聲都變得刺耳的時候,他猛地一停,動作又舒緩開來,變得不疾不徐。
安靜的空氣裡,散佈着焦慮的氣息。
八尊諳覆掌一抹,桌面上淡淡的茶水痕跡鋪散,很快就被自然蒸乾。
徐小受抿着笑,重新望向空餘恨:
“餘恨兄,你有很多面啊?”
空餘恨當然看到了八尊諳的小動作,也知曉徐小受此言何意,平靜道:
“人有多面,我或非我。”
我或非我……上一次聽到這句話,還是在鬼祖那裡,是巧合嗎?
徐小受感覺自己身上被安裝了竊聽裝置,也許問題就出在時祖影杖上面?
他沒有多想,繼續方纔的問題:
“就算人有多面,同一時間段能展示出來的,一般也只有一面。”
“我上一次見你,這次見你,乃至一息前見你,以及一息後再見你……所見,似乎總是不同?”
他看向八尊諳,沒有掩飾方纔彼此間的小動作,主動說道:
“我察覺到了不對,讓八尊諳畫下他眼中的你,確實和我所見大有不同。”
“這麼多個你,哪一個纔是你?”
徐小受微微一笑,說着腦海裡閃回的,還是死海中所見空餘恨的那個冷漠眼神。
彼時他都以爲雙方友好關係到此爲止了。
不曾想這次再見,空餘恨好像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事情,表現得和虛空島上的那次見面一樣溫和。
——是同一人嗎?
空餘恨望着徐小受桌前也畫出來,還沒抹去的一個絡腮鬍漢子,一個面白無鬚的青年,以及一個玉面書生面孔,輕笑道:
“這重要嗎?”
“重要。”徐小受斬釘截鐵。
空餘恨便搖搖頭:“那我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也許心境不同,觀我則非。”
“非?”
“是的,非。”空餘恨思量着道,“人有所畏,則視下皆狼虎;有所好,則皆友善;有所疑,陰柔。”
徐小受眯眼聽着,不知不覺上身往後一靠。
小木凳沒有靠背,他又只得雙手環胸,眼神微含,姿態戒備,如坐鍼氈。
這個時候,他發現空餘恨確實和記憶中的變了——自他意道盤超道化後,他才察覺到每一次見到的空餘恨,都有或細微,或大幅度的相貌、身材變化。
這一次,空餘恨就從面白無鬚的陰柔男,隨聲長成了眼神深邃,鼻樑高挺的高權位者。
看上去,他高深莫測,像道穹蒼異父異母的孿生兄弟——長得不像,但感覺像。
空餘恨呷了口茶,雙指抵住左腮,偏頭含笑望去:
“千面之我,在於你如何看我。”
這話真發人深省!
梅巳人省了一會,還沒察覺到他的紙扇掏錯了,邊飛速搖着他的“粉墨登場”,邊沉着聲音緩慢開口:
“予嘗聞……”
徐小受倒吸一口涼氣,感覺腦殼發疼:“老師,古今忘憂樓也沒那麼高大上,沒必要這麼咬文嚼字吧。”
呃?
梅巳人一噎,回頭瞪了這逆徒一眼。
不是你們說的古今忘憂樓乃時祖神庭嗎,這空餘恨神秘兮兮的,感覺並不大好對付。
第一次來,沒什麼經驗,但他還是改口了:
“老朽曾聽說過,祖樹菩提古木有個傳說,‘菩提樹下千面我,九世輪迴證道果’。”
“‘人有千面’一說,在煉靈界卻非什麼好事,證道成了,觀千面而修本我,證道不成……”
他猶豫了一下,在三人特別是空餘恨的注視中,心態放平,又找回了學堂上課的自己,諄諄道:
“你的道,怕不是修亂了,導致的自我紊離?”
徐小受面露訝然。
他以爲巳人先生能進古今忘憂樓,是因爲自己和八尊諳,因爲之前他就進不來。
但顯然,他徐八二人,面子還沒這麼大。
空餘恨將之拉進來,是因爲巳人先生到了這一步,空餘恨也有所求?
果不其然,梅巳人這邊話音一落。
茶臺前頭,玉面書生空餘恨便下巴一點,瞥望而去,旋即敬了一茶,很是禮貌的開口:
“老先生閱歷匪淺,敢問此言深意?”
如果這話是出自徐小受之口,梅巳人第一反應是這小子在明褒暗貶,變着法兒損自己呢!
但這一刻,他真從空餘恨的眼神中,看到了請教、求知、認真。
他望向徐小受。
徐小受的眼神充滿鼓勵。
都什麼跟什麼啊,你爲什麼要鼓勵我,我纔是你老師……梅巳人心聲一啞,都想沉默了,但長吸了一口氣後,還是選擇了爲空餘恨解惑:
“膚淺末學,些許拙見罷了,不可當真。”
“然紅塵百態,五湖四海,老朽看不盡全部,也算看了有十之一二,見過不少你這樣的人。”
說着話音一頓,梅巳人眼神多了思慮,斟酌着措辭道:“或許在修道境界上,他們遠不如你境界高深,但這些人身上,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
特點?
毛病吧?
徐小受很自動的就給巳人先生的用詞修正了,視線在空、梅二人身上滴溜轉。
“敢問,是何特點?”空餘恨求教之心懇切。
“自囿。”
梅巳人定定說道。
自閉?自困?自己束縛自己?
徐小受若有所思,望着空餘恨,感覺老師說得有點貼切。
這傢伙確實有點自閉症的感覺,孤獨、執拗、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行事有自己的準則。
但病情應該不至於那麼嚴重,也能同人說話,也能散佈焦慮。
古今忘憂樓,什麼都能忘——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樓主也不能例外。
“敢問,自囿何意?”空餘恨再請教。
梅巳人這下搖頭了。
他並不太懂空餘恨,只是從第一面就讀出了這種感覺,並選擇了說出來。
他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畢竟他只是個教劍的,不是老醫師。
他望向徐小受:“老朽這學生,倒曾說過一句話,頗給人以啓迪,或許對你同樣適應。”
“何話?”
“超道化易,明辨我難。”
此言一出,徐小受都如撥雲見日,只感覺朦朧在空餘恨身上那層揮之不去的陰翳,有了根源。
這傢伙,就是一種“迷失”的狀態!
按照曾經八尊諳說過的,每代一個空餘恨。
那他可能都不止經歷了九世輪迴,他有萬世輪迴都可能。
會否就是因爲萬世輪迴,空餘恨想修出一個什麼結果,最終連每代空餘恨的目標,有的都忘了?
“駁雜、糟粕、迷亂……”
徐小受目前就在經歷紅塵百態,他懂。
他固然尚能堅守得住本心,因爲那些感悟對他而言,層次太低。
可當經歷十尊座、龍祖、鳳凰等這些高境者的一生後,他也得花一定的時間,去平復下自己。
否則,所得便如以上三詞一般,不是精華,盡是糟粕。
紅塵百態是可以修心。
但修出來的心,自不大可能是赤子之心了。
而是要出淤泥而不染,卻又不一定能企及這般境界的,另一種高境之心。
空餘恨,不會就卡在了這最後一步上面,高不成、低不就吧?
“受教了……”
茶臺對面,空餘恨同樣若有所思。
他低垂着頭,思索着什麼,足足過了許久,回神後卻是一副無奈的表情。
“或許是吧?”
他語氣都不確定:“可明辨我難,明辨我確實難,我不知從何而來,爲何在此,只依稀記得一個要去往何處的大概。”
梅巳人不是醫師,卻十分擅長引導學生走上正途。
他並無過分的“給”,而是捕捉着空餘恨話中的細節,給足了他足夠的思考空間,纔再次開口,循循善誘:
“人生不如意事八九,求道若三,可得其一,已是萬幸,卻是不知,你要去往何處?”
空餘恨沒有第一時間正面回答,而是認認真真看了這位粉墨登場一眼,深深記住了此人:
“老先生,今後若有閒暇,我另請先生入樓。”
別了吧……
梅巳人搖扇的動作都爲之一僵。
這次是身邊坐着徐小受、八尊諳,他知道起不了什麼意外,這倆不可能讓自己出事。
單獨見面的話,所要顧忌的,那可就多了!
“善。”梅巳人抿脣微笑,風輕雲淡。
空餘恨這才重歸望向徐八二人,道明“去向”,神情嚴肅:
“時境,吾所好也。”
這說正事的口吻,令得徐小受都正襟危坐,便聞這雷厲風行,看着就讓人有壓力感的魁碩男子,啓聲再道:
“這次請幾位入樓,主要是有一事相求,想向二位借門。”
門?
徐、八對視一言,面面相覷。
徐小受倒是記起來了,伏桑那邊,此前丹聖陸時與,同那兵聖鐵大嘴交流時,聊過幾句“門”。
生浮屠之城有虛無塔,塔頂或有一門,名爲虛無之門。
遠古六門,又分爲:時空、輪迴、接引、道法、次面、虛無之門。
卻是不知,這六門有何用,湊齊後會發生什麼。
但那鐵大嘴口中的虛無塔,以及誰都進不去,偏偏那位能進去的玉面書生。
徐小受一聽,就知道是找門的空餘恨。
很好,找上我們來了!
不,是找你的!
徐小受挑了挑眉,他知道遠古六門中,有一個熟悉的次面之門,就在老八身上,來自虛空島。
八尊諳沒給,反問道:“遠古六門,與時境有關?”
“或許有。”
空餘恨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對此,八尊諳似乎並不滿意:“那門,我或許沒有。”他說得斬釘截鐵。
老八,你是真硬啊!
關鍵時刻還得看老八……這話讓徐小受想起了虛空島天祖神庭中,這傢伙那口出狂言的一句“百代無我此天驕,萬載難出再高人”。
顯然,不說出點東西來,老八死都不可能給他次面之門。
空餘恨無奈一笑,只能主動爲三人開口解釋:
“其實我亦不知時境爲何,時境是否可以追溯出天境三十三重天,只知曉要去、該去走這一步。”
“而門,你們說的遠古六門,在我的目標當中,且已收集有四。”
他說着,摘下脖子上的四道黑繩,在茶臺上平鋪開來。
徐小受望去,發現四條黑繩的末端,皆繫有木質的門狀吊墜,但其上文字各不相同,分別是:
“時空、道法、接引、虛無……”
低低念出了聲,徐小受指着那虛無之門:“你從生浮屠之城,虛無塔,塔頂獲取?”
空餘恨點了點頭。
“它有什麼用處?”
空餘恨不言,拿起虛無之門,聖力涌入。
木質的門狀吊墜散發出微光,很快,茶臺之上開出了一扇類似虛空島上所見次面之門,但只有巴掌大小,也只充斥着毫無任何意義——也即虛無氣息的半透明光門。
“三位,請。”
空餘恨這話一出。
茶臺三人,面色皆是一變。
可還沒來得及拒絕,幾人各覺周身光景一變,古今忘憂樓不在,他們來到了另一方世界。
“虛無……”
這是一片虛無的世界,沒有天,沒有地,沒有道法,沒有自然。
腳下無所駐之所,身周無憑藉之物,就連自我的存在……
徐小受外觀自己,看不見自身身靈意三道的存在,他變成了一個“透明人”。
再內觀自己,也無五臟六腑,無靈元劍念,無氣海、紫府,什麼都消失了。
他環顧四下,更看不見八尊諳、梅巳人,乃至空餘恨這陪伴而來的三人。
所有置身於此虛無世界之人,好似皆成了虛無,脆弱無比。
如若有人可以出現在這裡,應該一巴掌就能碾死他。
可人在這裡的形態是虛無,萬物衆生平等,不存在誰捏死誰的情況。
連“鬥爭”,都成了“虛無”。
“嗡!”
精神波動再是一紊。
徐小受眼前花幻,又回到了古今忘憂樓中,看到八尊諳、梅巳人,各皆一副意識歸來的異樣反應。
“虛無……”
他認真思考着這兩個字,虛無所得。
“這就是虛無之門,單純的去往虛無世界,沒有任何意義,只有輔以其他五門,或許能構築出全新的一方世界來。”空餘恨說道。
也即,時境?
徐小受胸中有悶雷炸響,被震撼得不輕。
時境的立意未免太高,而要構建出這等能追溯出天境三十三重的世界來,又豈是人力可及?
空餘恨,你在搞什麼鬼啊……
“你變強了。”
八尊諳淡淡開口,注意到了幾人都忽略了的細節,徐小受猛地驚醒。
方纔空餘恨是以聖力注入的虛無之門,他掌握聖力了。
並且,其聖力之中,還有着淡淡的時間滄桑的氣息,層次上該不亞於祖源之力,是……
“時祖之力?”
徐小受眉頭挑動,有惑便問:“你從何處得到的時祖之力?”
空餘恨所贈的時祖影杖,便蘊含時祖之力。
他以前施展的空間、時間屬性,也有類似的味道,但絕無眼下這般濃郁。
他不止封聖,有可能已是聖帝境界,且連時祖之力都得到了,他走到了臨門一腳的那一步。
接下來,便該是……
封神稱祖?!
空餘恨再度搖頭:“祖源之力從何所得,我並不知,只知曉一步一步走來,當收集四門之後……”
他伸出手,輕輕握了握,自喃道:“力量,涌回來了……”
涌回來?
而不是涌出來?
面對空餘恨,每一個字徐小受都認真琢磨,這是在說他以前就有時祖之力,現在不過是失而復得?
徐小受深刻貫徹着有惑便問的原則,雙手扒在茶臺上,擡眸盯着他:
“空餘恨,你就是時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