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我們小王爺來接明城虎,你幹嘛非要來看熱鬧?”
旭日初昇,清風徐徐, 春光正好。說話之人一身耀眼戎裝, 端坐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徐徐前行, 正是餘勝翼。
前方是同樣一身戎裝的李迎潮和玄甲衛, 後方還跟着一千軍士。一行人剛出豐延城, 正要去迎接明城虎和千陽寨人馬。
餘勝翼說話間刻意將聲音壓得很低,怕別人聽到似的。離餘勝翼最近的是一個瘦弱小兵,正低着頭策馬, 聞言鬼祟地朝四周瞟了幾眼,而後才放心地擡起頭, 一臉嫌棄狀:“你一個大男人, 老打聽別人私事做什麼!”
“嘿!”餘勝翼倒吸一口氣, “你求我帶你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態度,你這人過河拆橋起來倒是不含糊, 信不信我把你踢出隊伍,玄甲衛立時就能把你剁成肉醬。”
那小兵不屑地低下頭:“又用這麼低級的伎倆嚇唬人,李迎潮又不是不認識我。”
“哎哎哎!”餘勝翼反手照着小兵的後腦勺就是一下輕拍,“我們小王爺的名諱是你該叫的?別仗着大家對黎老前輩有所敬畏就不知禮數,明個我告訴你爹去!”
那小兵更加不屑了:“我知不知禮數還不都是他教的, 誰怕他怎地?”
餘勝翼被堵得沒話說, 幹瞪了下眼, 策馬去追李迎潮了。在李迎潮身後嘀咕半天, 不知說了些什麼, 沒過多久,就又忍不住撥馬回頭, 來到黎曉身邊:“你到底是來接誰的?你還認識明城虎不成?”
“對呀,”黎曉擡頭,一副少見多怪的神情,“我們還切磋過呢。”
餘勝翼冷哼一聲,沒好氣地道:“堂堂千陽寨大當家,竟然還有興致跟你這三腳貓切磋,我都替他臊得慌。”
“你……”黎曉氣得直瞪眼,“你得意什麼,有本事我們再過兩招。”
餘勝翼白眼一翻,撥轉馬頭:“沒空!”剛要策馬向前,又轉回頭補充道:“我纔沒空哄小姑娘!”
黎曉恨不能揚鞭抽他一鞭子,奈何衆目睽睽,還是在人家的地盤,只得忍住。她此來只因知道韓葳去了千陽寨,雖然不確定韓葳在不在這支隊伍裡,但閒來無事,便也來碰碰運氣,迎她一迎。爲了不讓李迎潮發現,便混在了餘勝翼身邊。
李迎潮帶人出迎二十里,便望見了前方烏壓壓的一大隊人馬,列陣雖不夠齊整,看上去風塵僕僕,更有甚者衣衫襤褸,但卻獨有一種鮮活的精氣神,可謂氣勢威武,端得是一支雄壯之師,李迎潮心下暗贊,身後的肅王軍衆人也不由得虎軀一震,不敢小覷。
明城虎一擡手,整個隊伍便立即止步,鴉雀無聲,令行禁止可見一斑。李迎潮傳令後軍原地待命,只帶玄甲衛策馬向前。千陽寨衆人陡然見到天下聞名的玄甲衛,皆肅然注目,心存敬畏,卻也不甘落人下風,一個個將身姿端得板正溜直。
明城虎帶領十幾位千陽寨要人策馬上前,至百米外下馬拜見。李迎潮定定掃了眼明城虎身後,沒有發現預想中的草莽匪類的散亂無章,當即不敢怠慢,連忙下馬,快步上前。餘勝翼等人也盡皆下馬,衆人互相見禮,明城虎當衆呈上淮安將軍薦表並糧草清單。
韓葳身着男裝,雖然已經幾乎換了一張臉,卻仍舊心虛地低頭混在人羣最後,想到李迎潮之前的傷勢,不禁擡眼偷看前方,見他翻身上馬動作利落,與明城虎並轡而行,談笑風生,應是徹底痊癒了。
就在韓葳神思不屬之際,突然發現李迎潮身邊的那位將領有點眼熟,定睛一看,不由呵地一聲冷笑出來,心道那不就是永安世子府出現過的人麼?此時能跟在李迎潮身邊的,不是姜衍就是餘勝翼了,不管是哪一個,都能說明李迎潮當初離京是蓄謀已久的。
韓葳不知多少次試圖消除心底對李迎潮的芥蒂,安慰自己他當初也是被逼走的,即便是有利用韓家、利用自己之心也情有可原,但是現在,一切自我欺騙都不成立了。李迎潮多年來與韓家的走動,老肅王死後的登門求助,直到他轉身徹底離去的時候,他心裡都很清楚這一切對韓家意味着什麼。
前方李迎潮被人如衆星拱月般簇擁其中,笑聲朗朗,威儀與親和兼具,人主之姿愈發顯耀,彷彿是天生的人中龍鳳,韓葳看着他遊刃有餘的氣度,突然有種與他一個地下一個天上的感覺,想起自己之前“要代韓家盯着他”的豪言壯語,愈發覺得可笑至極,心中說不出的蕭索。
韓葳混在一衆千陽寨弟兄中,絲毫不引人注意,是以黎曉跟在餘勝翼身後張望半天卻一無所獲,倒是韓葳發現了那個小兵裝扮的人有點眼熟,頓時心領神會。
明城虎及幾名心腹被請進了豐延城,都尉府中一場盛大的接風宴已經準備妥當。至於千陽寨其他人,則暫時被安排進了城外一處營寨,韓葳也在其中。傍晚時分,有人來代表小肅王犒賞三軍,明城虎不在,衆人倒也安分老實得很。
難得明城虎在觥籌交錯間還沒忘了韓葳,特意派了名心腹過來看看她。韓葳之前跟着隊伍一路風餐露宿,不拘小節一點倒也沒覺得怎樣,但若說真與衆兄弟共宿一個帳中,難免多有不便,索性便跟着來人偷跑出來,打算進城和明城虎打聲招呼,然後回西竹山探望師父黎太白,說不定還能在豐延城中碰到黎曉。
韓葳被帶到都尉府門外時,裡面一片喧囂,宴會還沒結束,那名明城虎的心腹問要不要進去通知寨主,韓葳不想碰着李迎潮,謝絕了,一個人留在府外等候。
不多時,都尉府宴會散場,一陣粗豪的笑鬧聲朝門口逼近,韓葳忙閃身迴避進暗影處,見明城虎攙着李迎潮,前呼後擁地出門來,二人皆腳步虛浮,有些醉意。
原本此時非常時期,肅王軍全軍禁酒,李迎潮只是爲了表示對明城虎的感激之情及重視之意,陪着喝了兩杯,卻耐不住千陽寨衆人喝酒如飲水,一發不可收拾。李迎潮難得一醉,肅王軍衆人也就難得放縱一回,一時間亂哄哄毫無紀律可言,直如一羣地痞流氓無異,反而是千陽寨衆人因初來乍到,刻意收斂,還有幾分軍人模樣。
李迎潮醉得站立不穩,意識中還殘留着少許警醒,隨便抓過一個小將,也認不清是誰,再三叮囑不能疏忽值守,然後就與明城虎一道走了。
韓葳一時頭大如鬥,完全找不到機會同明城虎說話,只能暗中跟隨,想着明城虎將李迎潮送回住處就會離開的,總不能二人睡在一處吧?
李迎潮和明城虎一路勾肩搭背,直似相識多年的好友,夏侯霄及明城虎的一名心腹不遠不近地跟着,插不上話也插不上嘴,韓葳小心翼翼地輟在後面,漸漸衆人的喧囂遠去,幾人拐進了一條無人街面。
“大哥,”李迎潮醉眼朦朧地拍了拍明城虎,“我也喚你大哥吧。”
明城虎愣了一下,只當李迎潮說醉話:“小王爺說笑了。”他倒是和李迎潮挺投緣,若換做從前自由之時,別說是小肅王,就是皇帝他也敢認作賢弟,只是如今千陽寨弟兄初入肅王軍,自己便與李迎潮稱兄道弟,足以惹肅王軍中的老人忌憚了,他可以清者自清,不當回事,卻不能不爲兄弟們的處境考慮。
“說笑?”李迎潮醉得語無倫次,哪能明白明城虎的顧忌,繼續道:“沒有說笑,你不是有位結拜義妹麼,我聽她講你們瀛洲之行時,心裡很是羨慕。”
明城虎看着李迎潮的眼神略感意外,隱約覺得他其實也沒有多醉,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聽李迎潮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們還能結伴同遊,”李迎潮撐着搖搖晃晃的身子,擺脫了明城虎的攙扶,微笑指着自己,“不如把我也叫上吧。”
明城虎失笑,心道我那哪是與人結伴同遊,差點把命都搭在瀛洲。一想到李迎潮酒後戲言,便敷衍答道:“好。”
李迎潮突然朗聲大笑,拍了拍明城虎的肩膀:“你可別食言,我活了這麼二十幾年,也就那麼一個人把我當過朋友。”
不遠處的韓葳聞言心中一酸,此時李迎潮的身影,在韓葳漸漸模糊的雙眼中,似乎與小青湖畔那個沉默男子又重合起來,回憶從很遠的地方撲面而來,猝不及防。
明城虎一時語塞,有些拿不準李迎潮到底醉沒醉,若說醉了,他此刻眼神卻很清明,若說沒醉,堂堂小肅王又爲何對他這個初次見面的人說出這種話?李迎潮晃了兩晃,最終穩穩站在了明城虎對面,神情再看不出半分醉意:“她有找過你麼?”
“什麼?”
“她有找過你麼?”李迎潮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問道。
明城虎當然明白“她”指誰,略一思忖,搖了搖頭。
李迎潮垂下眼簾,默然轉身,良久,才啞着聲對靜候一旁的夏侯霄道:“送明將軍回縣署休息。”
夏侯霄點了點頭,對明城虎做了個“請”的手勢,明城虎看了一眼李迎潮背影,終究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長街上只剩李迎潮一人,韓葳默默看着他,心中五味雜陳,七上八下,鬼使神差地又跟了上去。行了一會兒,右側巷口突然閃出一名女子,輕聲喚道:“小王爺。”
女子暗夜中的面目有幾分模糊,卻不難看出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聲音中還透着幾分媚態。韓葳一時好奇,不禁靠近幾步,想看得清楚些,不料那女子好似有所感應似的,朝韓葳隱身的方向轉了下頭,眉頭微皺,目光有如實質。
韓葳心下一凜,那點悵然思舊的心緒瞬間散個精光,頓時想起來,前方之人早已不是那個無人問津的傻質子,而是身邊臥虎藏龍的小肅王。韓葳自覺遇到了高手,悄然退走。
這名被韓葳當成高手的女子,便是早前被李迎潮召來的姚琪。姚琪看李迎潮神態,心下暗歎,伸手拿出一粒藥丸遞給他:“喏,解酒的。”
李迎潮接過藥丸吞了下去:“趙軍有動靜麼?”
“不出小王爺所料,”姚琪道,“今夜定有軍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