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潮被姚琪一通調侃, 暫時驅走了頹廢之態,當夜便去見了秦淵,二人秉燭夜談, 指點江山, 直有相見恨晚之感。秦淵當即獻上一路寫就的策論文集, 李迎潮佩服不已, 連連讚歎。
西竹關決戰, 趙軍全線敗退,宋志博躊躇滿志而來,灰頭土臉而回, 幾成天下笑柄。肅王軍撤走關前大營,全軍退至豐延城郊外紮營休整。豐延城內一時名將雲集, 風雲際會, 城外不時較量演軍, 氣勢如虹。
李迎潮一連幾日研讀秦淵文章,時不時去找他討論些百姓民生, 暫時沒打算去求證無顏身邊的“小兄弟”到底是不是韓葳,韓葳仗着是宣明將軍明城虎的義弟,沒心沒肺地放空了幾日,每日吃飽了睡,睡醒了吃, 總算養回點氣色, 告別了之前那副營養不良的病秧子模樣。
這日, 李迎潮獨自一人在都尉府翻着書, 忽然西蜀宗氏派來使者, 說是邀請小肅王與肅王軍衆將去國師府赴宴。李迎潮早知定有這麼一出,想到之前與宗氏在國師府的會面, 不由一陣頭疼,一眼瞥見了案頭秦淵的策論文集,一時憊懶之心起,乾脆回了使者道:“本王近來身體不適,打算在豐延城好好休養,就請秦淵秦公子代本王赴宴。”
秦淵後來才得知,李迎潮與宗氏還有那麼一項懸而未決的約定,頓時明白李迎潮丟給他的是個多麼棘手的難題。秦淵心下雖無奈,卻也無法拒絕,因爲比起餘勝翼、姜衍這些功成名就的武將,秦淵此時尚無寸功傍身。
與謀士駱無霜不同,秦淵此人確實容易給人些許酸腐之感,雖然李迎潮對他讚不絕口,但餘勝翼、明城虎這些人又沒那空閒去讀什麼文章,內心其實不怎麼把秦淵當回事,所以這場宴會對秦淵而言是挑戰也是機會,如此一想,秦淵倒也看開了,一臉淡然地應承下來。
因西蜀使節是提前半個月來通知的,秦淵向李迎潮告假,也不說何事,整個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臨赴宴的前一日才趕回豐延城。
主宴定在酉時,衆人午前出發,李迎潮將自己的坐騎借給秦淵,讓餘勝翼等人羨慕半天。陳廷祖不知爲何,一提起西蜀宗氏便火冒三丈,激動異常,索性也稱病不往,學李迎潮躲個清閒。韓葳多日不見小黎,自是黏在明城虎身邊,打算一同往西竹山去。
西竹鎮元氣大傷,還未完全恢復,處處都透着一股子凋敝氣息,但已有爲數不多的百姓返鄉,韓葳跟着衆人進了鎮子,心中竟生出一絲親切之感。宗闋與宗羲等一衆宗氏子弟俱在山腳下迎接,因秦淵此行代表的是李迎潮,便衆星拱月似地行在最前方,上前同宗闋見禮問候。
宗闋朗聲笑道:“兩年前永安一別後,時常憶及公子風華,今日一見,秦公子風采更勝往昔,又得小王爺看重,着實可喜可賀。”
秦淵沒興致和他敘舊,他可不想讓別人誤會自己兩年前就與這位西蜀太子結交,當即笑道:“小王爺常說殿下人中之龍,秦淵有幸得見,實乃平生之幸。”
宗闋一笑,擡手道:“請!”言罷在前領路,衆人一同上山。
國師府中門大開,漢白玉華表映着金色夕光,仿若仙家境地,讓人直感身心爲之一洗,俗念盡消。老國師宗曠與黎太白在正門前微笑相迎,秦淵帶領衆人上前拜見,執晚輩禮,恭敬有加。
衆人旋即向府內正殿行去,明城虎因早年與黎太白有過一面之緣,趁衆人談笑之時,私下又上前拜見。韓葳跟在身邊,雖帶着張易容的假臉,但眨了眨眼,調皮一笑,黎太白便認出了她,趁大家不注意,虛點了點她,笑而不語。韓葳左顧右看,卻不見一向愛看熱鬧的黎曉身影,不由心下奇怪。
大殿之上,几案已經擺好,瓜果酒水已陳列其上,侍女陸續進殿佈菜。衆人兩兩分坐,秦淵獨佔一案,不過仍在宗曠下首,與宗闋宗羲相對。韓葳坐在明城虎旁邊,掃視一圈,見很少出現在這種場合的元寧郡主竟也在殿中,低調地坐在一干宗氏子弟之中的最末位。
酒宴開始,觥籌交錯自不必述,只是國師府修身養性之地,歌舞之類的名目從未有過,氣氛偶爾顯得冷清。好在有秦淵不時找些話題,諸如“西蜀人傑地靈”“宗氏一門賢俊”“國師府氣象不凡”“老國師當世師表”之類的溢美之詞連番而出,堵得宗氏衆人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接續之前未完成的談判。韓葳在旁不禁暗笑,肅王軍中終於來了個會說話的人。
宗闋畢竟不是省油的燈,怎能任由秦淵牽着衆人鼻子?酒過三巡,便直截了當道:“今日李小王爺未能前來,着實遺憾,上次我們在這個殿中還相談甚歡,既然秦公子是代表小王爺而來,想必應該清楚我們上次商議的內容吧?”
秦淵正色道:“如今肅王軍連下二十餘城,又收鎮海軍於囊中,要操心的事接二連三,我等纔能有限,不足以爲小王爺排憂解難也是汗顏。眼下小王爺正求賢若渴之時,豈有將麾下將領拱手讓出之理?殿下此議,實在有些不合情理。”
“難道我西蜀舉全國之力供養肅王軍,便合情理麼?”宗羲冷笑道。
秦淵從容道:“此言差矣,西蜀出糧,我方出兵,這已經是另一個協議了。若不是肅王軍跋山涉水、甘冒兵家大忌而來,現在同我對坐而談的,恐怕就是趙廷中人了。”
此言一出,誰人都聽出了言外之意,若非肅王軍前來,西蜀亡國都未可知,場上宗氏族人皆神情惱怒,偏又無可反駁,一個個只向秦淵怒目而視。秦淵厚着臉皮視若無睹,鎮定一笑,繼續道:“一國之事,若論利弊,這些小得小失又何足道?小王爺真心與宗氏訂交,賬算得太清,豈不傷了和氣?”
主座上的宗曠畢竟清修多年,定力非常人可比,聞言神色淡定,毫無慍色,呵呵一笑,道:“秦公子所言,老夫甚是贊同。我西蜀也想交小王爺這個朋友,賬,當然不用算得那麼清楚,只是西蜀經此一役,不但財力大減,損兵折將更是嚴重。一個疲弱不堪的朋友,對小王爺而言又有什麼用?我宗氏立足西蜀數百年,沒有人比我們更懂這裡,宗氏若一蹶不振,九夷必亂,屆時小王爺後方有隱患,又哪裡來的餘力北上爭天下呢?”
秦淵不得不承認,宗曠的話他是心服口服的,此前他失蹤了半月,就是想要知己知彼,一個人走訪了西蜀許多地方,卻越是深入蜀地,越是敬服宗氏政權,蜀地無論地形還是人情皆複雜無比,是以宗氏哪怕是在最強盛的年代,也沒動過挑釁他國的念頭,這其中固然智慧有之,無奈亦有之。
秦淵此行目的當然是竭盡所能留住陳廷祖,他不怕宗氏胡攪蠻纏,也不在乎撕破臉面,反正如今的宗氏斷斷沒有實力與肅王軍抗衡,只是他沒料到宗曠竟能放下身段,示好又示弱,這就難辦了。所謂仁義,有時確然是虛名一個,但若想成大業,還真不能不要它。
秦淵略一思忖,當即起身離席,他雖名義上代表李迎潮,畢竟不是李迎潮本人,果斷對着宗曠深深一揖,語氣懇切道:
“秦淵理解西蜀難處,老國師憂國憂民,秦淵敬佩不已。只是俗語有云,強扭的瓜不甜,一來陳將軍並非蜀人,無護衛蜀地百姓之責;二來陳將軍忠義之士,隨李氏征戰多年,情誼深厚;三來,陳將軍乃膠東上將,所習兵事也大多來自於陪老肅王對陣北遼之時,未必能懂蜀地之兵。秦淵相信,小王爺定願意相助西蜀強兵,只是具體如何,還應從長計議。”
一席話說完,場上衆人皆沉吟不語,秦淵清了清嗓子,又笑着道:“況且,陳將軍也明確表示過不太習慣西蜀的風物水土。”
“你確定陳廷祖是這樣說的?”大殿一片安靜之時,突然一個女子聲音響起,衆人循聲望去,正是末座的元寧開口了,“你讓他親自來表態。”
秦淵一愣,旋即微欠了欠身,笑道:“這位想必就是元寧郡主了……”
元寧不待他說完,面如寒霜地打斷道:“你不必跟我廢話,我只知道我在陳廷祖帳中做了一月的文書,未見他與我西蜀中人有何不同,更未見他有任何水土不服之狀。”
“啊?”秦淵一臉驚訝,被元寧的話打個措手不及,如此囂張的美人計,秦淵這個“老實人”簡直聞所未聞,竟一時語塞了。
餘勝翼與姜衍等人也是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很明顯毫不知情。別說秦淵這邊,宗氏衆人大部分也都愣在當場,元寧郡主跑到陳廷祖帳中做文書,這事即便是宗曠都不知情。
元寧泰然自若,絲毫不在乎衆人異樣的目光,她去陳廷祖身邊當然不是什麼“美人計”,而是親自去考察一番,確定了陳廷祖乃一難得將才,更重要的是人品中正,心中對他早已志在必得,又怎會輕易被秦淵隨口羅列的一二三所說服?當下將二人同帳多日之事拋了出來,她心裡清者自清,根本不管別人如何想,甚至覺得乾脆就讓衆人誤會去好了,談起事來還多一個籌碼。
韓葳真想再對元寧豎一次大拇指,心道這位郡主的行事作風,比這一衆武將還要彪悍得多,實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主。
宗曠的面上終於有些掛不住了,西蜀雖然男女之防不嚴,但堂堂郡主如此行事終究不妥。宗曠護短之人,不捨得責怪元寧,卻在心裡暗罵了陳廷祖一聲“混蛋”。
遠在豐延城都尉府的陳廷祖打了個驚天大噴嚏,連案上的棋盤都跟着抖了抖,對面的李迎潮嫌棄地皺了皺眉,默默將棋子擺回原位,道:“該你了。”
陳廷祖盯着棋盤半晌,一點都不想琢磨棋路,垂頭喪氣地將棋子扔回了棋笥中。李迎潮擡頭,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古時有人泛舟海上,風浪之中吟嘯自若,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
陳廷祖一聲長嘆,道:“小王爺,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
“好,”李迎潮也扔下了手中棋子,正襟危坐,“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陳廷祖滿眼疑慮地看着他,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突然道:“小王爺,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啊?”
李迎潮見他一臉的忐忑不安,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翻,案上的棋盤再次抖了一抖。陳廷祖見狀,整個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鬱悶地說不出話來。
李迎潮笑了一會兒便厚道地止住了,神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陳廷祖畢竟是老肅王的人,李迎潮其實也拿不準他內心的真實意願到底如何,索性便由着秦淵去自由發揮,自己則置身事外。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對於宗氏和對於李迎潮來說,都是一樣的。
陳廷祖內心似乎頗爲掙扎,李迎潮心中不由一嘆,輕聲一笑,道:“陳大哥,人活一世往往難得糊塗,有些事本就不是‘是非對錯’幾個字可以概括的,不如順其自然,聽從內心即可。”
一聲“陳大哥”叫得陳廷祖心裡一暖,更有些不好意思:“小王爺這話說得,好像長了我幾十歲似的。”
國師府夜宴之上,元寧語驚四座,還是宗闋第一個回過神來,宗闋乾咳了兩聲,道:“這就……好說了。我西蜀雖傷了些元氣,還不至於養不起陳將軍這尊大佛。陳將軍既然同元寧郡……嗯……元寧公主交情匪淺,遲早會習慣我蜀地風物的。”
秦淵忽然有些無力之感,輕輕一嘆,道:“既如此,那請恕秦淵冒昧,在下也想代小王爺,向貴國借幾個人。”
宗闋聞言不禁眼皮一跳,皮笑肉不笑地道:“秦公子現學現賣,我宗氏看來是佔不到半點便宜了,公子且先說說,要哪幾個人?”
秦淵當即自袖中抽出一張帛紙,上前遞給宗闋:“這是名單,都在上面了。”
宗闋苦笑着接過:“看來不是現學現賣,而是蓄謀已久。”
秦淵那磨鍊已久的臉皮終於禁不住微微發燙,赧然一笑,退回案後坐下。宗闋掃了眼名單,立即冷笑出聲:“秦公子真是替小肅王打得好算盤!”
秦淵一笑:“殿下切莫動怒,其實這份名單還可再商榷。”
“商榷?”宗闋將名單摔至案上,“錦都上官雅是父皇御封的‘妙手神工’,白夷族藍氏是我西蜀有名的神醫世家,御河郡守百里蒙乃我西蜀官員,還有……,”宗闋懶得一一道過,“秦公子不覺過分了麼?”
秦淵面不改色,微笑道:“在下方纔說過,西蜀供糧,肅王軍出兵,這是最初的盟約。若要陳廷祖將軍助蜀強兵,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難不成殿下認爲,我肅王軍四上將之一,比不得區區御河郡守百里蒙麼?”
宗闋氣道:“就換一個百里蒙,其他沒得商量。”
秦淵立即起身作揖,高聲道:“多謝殿下。”
宗闋見秦淵喜上眉梢,神情一愣,再一看那所謂的名單,頓時醒悟上當了,這名單上一共七個人,其餘六人加起來也不如一個百里蒙重要。
百里蒙精通水利農稼,五年前淮安府洪災,趙廷就曾派人向百里蒙求計,秦淵真正想要的只這一人而已,把上官雅、白夷藍氏寫在前面只爲湊數,用來討價還價的。
話已出口,宗闋只能認栽,氣悶地灌了一杯酒,看都不看秦淵一眼。宗曠無所謂地呵呵一笑,打圓場道:“秦公子借百里蒙,難道是預料到天象將有異常?公子果然涉獵廣博,老夫佩服。”
“哪裡,國師過譽了。”秦淵笑笑,不再多言。膠東的連年大旱似是結束了,但今年的雨季又來得過早了些,秦淵不懂預測天象,此舉只是爲防萬一。眼下李迎潮看似形勢一片大好,實際正是到了緊要關頭,挺得過天災,才能勝得了人禍,有時候老天不賞臉,再盡人事也是白搭。
秦淵一時走神,宗曠不以爲意,繼續道:“秦公子學識淵博,又替小肅王思慮周全,讓我想起了令師韓相之風,唉……”
秦淵順口接道:“秦淵怎敢與老師相……”話說一半便及時止住,把“相提並論”四字嚥了回去,將宗曠的話在腦中又過了一遍,隱約明白了什麼,宗曠面帶微笑地向他點頭,笑得似有深意。
秦淵下首坐得雖都是武將,卻並非粗苯之人,聞言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將秦淵與韓平川相提並論,那就是將李迎潮與趙辰央相提並論了,李迎潮何時稱帝,現在看來似乎只是個契機問題。
韓葳偷眼去看衆人,見大家都低着頭各懷心思,不知爲何,竟莫名地有點同情李迎潮,悵然一嘆。接下來的宴會,韓葳悶着頭專心吃菜,明城虎以爲她無聊,殊不知她從頭到尾食不知味。
宗闋冷了一會兒臉,終究沒忘自己的主人身份,不想落人一個怠慢客人的口實,重又打起精神來推杯換盞,秦淵也當之前的不愉快從未發生似的,不明就裡的恐怕會以爲二人是多年老友。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衆人留宿國師府學舍,韓葳悄然去找黎曉,見她果然一個人躲在房中,正望着房頂天花發呆。
“你今日怎地沒去大殿之上的宴會?”韓葳怪道。
黎曉聞言嚇了一跳,似是完全沒聽到韓葳進來,高興了一會兒,又垂下頭鬱悶道:“不想見那個討厭鬼!”
“討厭鬼?誰啊?”韓葳徑自拿起桌上的果子吃,順口問道。
“還能有誰?”黎曉一臉憤恨,“就是那個餘勝翼,真是氣死我了。”
“哦。”韓葳跟餘勝翼連句話都沒說上過,只道黎曉說他是討厭鬼,那就當他是討厭鬼好了,直到啃完了一個蘋果,才耐不住好奇,問道:“他怎麼惹到你了?”
黎曉根本無心回答韓葳問題,只自言自語道:“竟敢瞧不起我,給我等着!”
韓葳被黎曉神情嚇了一跳,總覺得她殺了餘勝翼的心都有了,心中慨嘆自己離開這段時間是錯過了多少好戲。
第二日一早,韓葳跟着黎曉複習了一遍許久未練的劍法,黎曉再三留她在國師府作伴,韓葳卻忽然發覺,還是明軍大營更讓她有歸屬感,也更自在一些,便辭別黎太白父女,隨衆人一道回了豐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