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棟宅子都瀰漫着一股苦藥味兒, 韓葳跟着陸仕潛進了門,心中緊張不安,想問一下李迎潮的大致情況, 發現一時不知該怎樣稱呼陸仕潛, 明顯不能再叫人家“陸管事”, 便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陸……伯伯, 他的傷真的很嚴重嗎?”
陸仕潛停下腳步, 卻不轉身,韓葳低着頭退後兩步,莫名感到有些害怕, 陸仕潛開口道:“當初公子要去救韓杉我便不贊成,那時舊傷已有發作跡象, ”陸仕潛說話間突然轉身, 眼裡的怨念嚇得韓葳一哆嗦, “但是因爲你,他總覺得自己欠了韓家的, 無論如何也要親自領兵。你捫心自問,他到底欠韓家多少?韓平川的死到底有幾分可以算在他的頭上?”
“我沒有……”韓葳從頭到腳像被罩上了一層寒霜,搖着頭又退後幾步,怎麼辯解都覺無力。陸仕潛對她痛苦的神情不管不顧,上前兩步繼續道:“在管城時他便已撐不住了, 當時只要安心休養, 大不了召常大夫立即趕赴管城, 只要路上不耽擱太久就不至於如此, 但是公子還指望常大夫每日傳訊報你平安, 便執意要自己回淮安府,一路奔波到這裡時, 新傷舊傷層層累積已潰爛多時,你說嚴不嚴重?”
韓葳被他逼問得無地自容,恨不能縮成一團,剛好常大夫路過,跑過來拉起韓葳就往內院走去,邊走還邊對陸仕潛不滿道:“一把年紀的人了,你嚇唬個小丫頭做什麼!”又對韓葳道:“別聽他胡扯。”
韓葳一路被常大夫拉着,連忙用另一隻手擦掉眼淚,進了李迎潮所在的臥房。韓芷正在外間洗手,見到韓葳進來不由一驚:“你怎麼跑這來了?”
韓葳見韓芷一臉倦容,勉力笑了笑,道:“芷姐姐辛苦了,我來陪你啊。”
韓芷雖然明白她必是爲李迎潮而來,聞言還是心中一暖,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道:“最近有些顧不上你,可還有哪裡還不舒服麼?還有沒有氣短?”
韓葳連忙搖頭:“我很好了,這幾日還跟萱姐一起踢毽子呢。”
韓芷笑了笑,儘量讓自己顯得輕鬆些,道:“我陪你進去。”
常大夫剛給李迎潮換過藥,不知是不是因爲所有慘不忍睹的傷口都被隱藏在了白紗之下,韓葳乍一見到李迎潮,竟然是鬆了一口氣。此前衆人興師動衆地瞞着她,她一個人胡思亂想之際,想出不少駭人畫面,但是此刻的李迎潮,雖然臉色灰敗、脣色發青,又瘦了許多,已經比她想象得要好太多。
韓芷又在旁道:“今早剛剛退了燒,你便來了。”
常大夫在外間不知忙着什麼,大聲道:“丫頭你放心,芷姑娘長於內症,老朽長於外症,我們兩個聯手,誰的命都保得。”而後又進來對韓芷道:“這次退燒應該不會再反覆了,你去睡一會兒,這有我看着呢。”
韓葳也擡頭附和,催促她去休息。韓芷先是從崑崙山趕路而來,緊接着又是照顧韓葳,又是照顧李迎潮,也就是前段時間跟着孫垚,注重養生,身體耐熬,若換個普通大夫,這會兒鐵定是撐不住了。
韓芷走後,常大夫忙了一會兒也不見了人影。屋中只剩韓葳一人,陸仕潛在窗外看了一會兒,搖頭離去。
韓葳大着膽子拿起李迎潮的手,見骨節凸出,瘦得沒形了,手心淨是老繭,不由感慨起來,這人早些年不得自由,是心裡苦,這些年東奔西走的,身體又頻頻遭殃,真是活了這麼大,一刻也不得安生。
韓葳不禁一聲嘆息,喃喃道:“也不知你躺了多久了,其實再久都沒關係,你看我啊,現在還不是活蹦亂跳的。”說着吸了一下鼻子,“只要能醒來就行了,醒來就一切都會過去的,用不了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啦。”韓葳故作輕鬆地笑着,“萱姐和秦淵那些人,大驚小怪的,要我說你一定會醒過來的,只是你這人一向磨磨蹭蹭的不着急,唉……”
韓葳自己覺得,此刻能對着李迎潮說話,一顆心已經安定了許多,卻不知爲何,眼淚還是不由自主流下來,韓葳擦了擦臉,嘴硬道:“我可不是因爲你這會兒太難看了才哭,只是突然想到,你若不醒來,陸伯伯會罵死我的。”我也會罵死自己的,韓葳心道。
牀上的李迎潮依舊一動不動,韓葳想起自己昏迷的時候,經常能隱隱約約聽到些動靜,不知自己在這裡唸叨,李迎潮會不會覺得吵,便閉上了嘴。安靜了一會兒,韓葳又想,他會不會有點寂寞?便悄聲道:“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
窗外突然想起“噗嗤”一聲竊笑,韓葳不知是誰,想來不外乎就是玄甲衛那幫人。一想方纔的話很可能被人聽了去,韓葳心下一陣尷尬,徹底把嘴閉上了,只默默坐在一旁,等候常大夫回來。
韓芷想趁李迎潮情況穩定,抓緊時間休息,這一睡就足足睡了近六個時辰,醒來時已是半夜,不知小妹是否已經回去,便過來李迎潮這邊看一眼。一進門,常大夫便示意她噤聲,指了指裡間,韓芷悄悄進去,看到韓葳竟縮在李迎潮身邊睡着了。
“她今天有沒有吃東西?”韓芷悄聲問道。
“吃了,不多,不過我看精神還行,晚上的藥也是她幫我換的。”常大夫道。
韓芷:“啊?”
李迎潮瘦歸瘦了,終究還是副男人骨架,常大夫年紀大,體力有限,擡不動他,經常叫上夏侯霄或陸仕潛幫忙換藥,韓芷有時會搭把手,但終究不是太方便,一聽說小妹竟然能幫忙換藥,愣了片刻,苦笑不已:“這丫頭……”
李迎潮不再發燒,韓芷壓力頓減,便跟在常大夫身邊打下手,順便偷師。若論刀槍之類的外傷,常大夫見識之精甚至已經勝過了孫垚。韓葳除了幫着二人打打雜之外,還有機會對着李迎潮說點悄悄話,到了晚間就在牀邊一縮,和衣而睡,韓芷只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勸止。有時候做人,吃得下、睡得着就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既然想要守候的人就在那裡,又何必講究那些禮教名節?
推了一把生死邊緣上的蕭太后,又拉了一把生死邊緣上的李迎潮,韓芷愈發清楚什麼是應該珍視的,什麼是應該看淡的。
三日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第四日清早,天剛剛有些灰亮,整個宅院靜悄悄一片。韓葳迷迷糊糊中動了一下,不小心屁股着地摔下了牀,忙呲着牙爬起來,一邊忍着渾身痠麻活動一下筋骨,一邊撥了撥燈芯,朝李迎潮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韓葳發現他的臉色似乎好了一點,雖然仍舊是蒼白虛弱的感覺,但至少不那麼……像死屍了。
韓葳頓時心情大好,迅速洗漱一番,擰了毛巾,想要給李迎潮也擦擦臉。“咦?”韓葳突然注意到,李迎潮下巴和兩腮現出一片青黑,她還以爲是臉髒了,稍微用力擦了一下才發現是胡茬,韓葳一時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趴在牀邊細細觀察,忍不住伸手去摸,正在這時,李迎潮睜眼了。
韓葳眨巴了一下眼,李迎潮也眨了一下眼,韓葳又使勁地眨了一下眼,李迎潮似乎皺了一下眉,也跟着眨了一下眼,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片刻,正在韓葳內心驚喜得快要炸開了的時候,李迎潮突然又閉上了眼。韓葳心裡咯噔一沉,該不會真像夏侯霄說得那樣,又被自己嚇回去了吧?
韓葳立即跳了起來,嘴裡大聲叫着“常大爺”,迅速跑了出去。李迎潮聽到聲音,確定了不是做夢,再次睜開雙眼。韓葳將隔壁穿着裡衣、光着腳的常大夫拖到這邊,確定李迎潮是真的醒了。
同院的陸仕潛、夏侯霄及韓芷等人都被韓葳小喜鵲一樣的叫聲驚醒了,連太陽都像是有所感應似的,捧出了破曉的第一束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