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宮中, 韓芙剛用過早點,采薇將漱口茶遞了過去,嘴脣動了動, 卻是什麼也沒說。
“怎麼?是不是覺得我心狠, 昨夜不該那樣丟下她?”韓芙淡淡說道, 宮中的眼線剛剛將養心殿的情況詳細來報。
采薇沉默沒有答話, 神情卻是依舊彆扭。
“我承認我有私心。”韓芙坦然說道, 她和趙靈昭冷戰了這麼久,宮裡多個女人,也省得太后太妃每次看她都一臉怨氣, 更何況宋相宜自幼與韓家關係親密,日後就算進宮, 也不會把自己當成敵人。“但是, 對於相宜那種人來說, 不管有沒有昨夜的事,她都不會老實嫁給別人的, 給她個機會又何妨呢?”
“皇上……還真是鐵石心腸。”采薇低聲說道,“這樣把人趕出宮去,宋家小姐以後還如何做人?”
韓芙搖了搖頭,淡然道:“未必。”
趙靈昭若追究宋相宜進宮一事,還是很容易查到韓芙頭上的, 不過韓芙也不甚在意, 每日照舊翻翻書, 賞賞畫, 養養花, 很有點破罐子破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意思, 沉着泰然地等着趙靈昭上門質問,甚至已經做好了大吵一架的準備,奈何,趙靈昭一連十幾日都沒動靜。
這日,韓芙正伏在案前,一手執筆寫着什麼,一手翻看着一本老舊書冊。几案旁邊堆積着差不多有上百冊的書籍,俱是發黃發黑,破舊不堪,有些甚至還有蟲洞,采薇跪坐在地上輕輕拂拭着這些書籍上的灰塵,儘量弄乾淨後襬在韓芙身邊。
這時,一個宮女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啓稟貴妃娘娘,皇上……皇上駕到。”
韓芙眼中意外之色一閃而過,這是她進宮以來趙靈昭第一次主動找她。韓芙神色從容地又寫下幾個字,而後才放下筆,走到堂前跪候。趙靈昭步態悠然地走進殿中,並沒有韓芙想象中的興師問罪的氣勢。
“私下裡不必多禮,起來吧。”趙靈昭面無表情地說道,語調平靜,沒有任何情緒,又掃了一眼地上的舊書冊,“這是做什麼?”
韓芙低頭答話:“文華閣中有些書籍破損,臣妾重新抄錄一份。”
“母妃又爲難你了?”趙靈昭低聲問道,語氣帶着隱隱的無奈。堂堂貴妃在這謄錄舊書,不用問也知道韓芙並非自願。
韓芙心中不禁生出幾分異樣之感,卻不及細思,平靜道:“左右臣妾也是閒着。”
趙靈昭走到案几後默然跪坐下來,翻看韓芙抄錄完的卷冊,一言不發,眼中隱含笑意,似是很欣賞她的字跡。
韓芙心中不由一陣悵惘,若趙靈昭一進來就氣勢洶洶地指責她,她自認完全可以不落下風地同他對峙,但趙靈昭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韓芙多少還是有些意外的,甚至莫名地心虛起來。
殿中沉靜良久,趙靈昭才徐徐開口道:“所以……你想讓宋相宜進宮?”
韓芙沒料到他會這樣直接相問,一時語塞。趙靈昭見她不回話,追問道:“你覺得這樣可以保住宋家?”
韓芙一愣,笑了一下,只是笑中有些苦澀:“臣妾沒有這樣想,相宜也沒有,她仰慕皇上的事京中很多人都有所耳聞。只不過之前宋大人……”韓芙嘆了一氣,“她沒有半點機會讓皇上認識她。”
“貴妃娘娘還真是……”趙靈昭扔掉手中書,起身向外走,路過韓芙身邊時微微一笑,在她耳旁低聲續道:“大度。”
韓芙感覺到趙靈昭溫熱的氣息在耳邊縈繞,不由閉上了眼,待到睜眼時,眼中閃着淚光,而趙靈昭早已走遠。
第二日,大理寺將宋良錚送回府中,宋良錚休養了兩日才聽說女兒的事情,一時悲憤交加,抄起柺杖就朝女兒打去:“你讓老夫還有何顏面在朝中立足啊!”宋相宜也不知如何辯解,只好哭着忍受。
宋良錚一夜之間白了鬢髮,上書請辭告老還鄉,趙靈昭恩准。
宋相宜心灰意冷,又想爹爹過剛易折,回鄉安度晚年也好,便收拾行李,打算陪老父一同回鄉,了此殘生。吉安巷宋家一時間只餘解職留京的宋志博和少數下人,其他人全部隨宋良錚遷回豫章老家,十幾輛馬車陸續出城,很是惹人注目。韓芙出宮爲他們送行,只不過城內人多,便坐在馬車中一路跟隨,沒有露面。
出城之後,韓芙連連催促車伕,想要趕上去話別一番,卻見城內奔出一騎,上面一人喊道:“老大人且慢!”正是宮中的傳旨太監。韓芙心中頓時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滋味,終於還是來了。
宋家車馬全部停在了原地,所有人都下馬下車跪在地上,小太監高聲宣旨,冊封宋氏女宋相宜爲貴人,即日起入宮。
宋相宜呆了片刻,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旁邊宋良錚倒很淡定,似是早已在等這一刻,他料定韓家一倒,趙靈昭不敢對宋家這麼刻薄,宋志博也早晚會復職。
宋良錚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望着女兒,心裡那一點怒火早已散乾淨了,心平氣和地叮囑道:“入宮後自己保重,咱們不與人爭,自己平安快樂、問心無愧最重要,明白嗎?”
“爹,”宋相宜哭着跪下,“女兒想陪您回鄉,您二老身邊怎能沒個人照看?”
“傻孩子,”宋良錚笑了笑,“有管家、有下人,族中還有那麼多親戚,你擔心什麼?倒是你……”宋良錚一聲長嘆,“也罷,誰讓你喜歡呢?將來不要後悔就是了,你兄還在京中,眼下還可照應一二,若他將來調離,你……要和貴妃娘娘和睦相處,知道嗎?”
宋相宜連連點頭,又依依不捨地目送家人離開。韓芙不待她轉身,一聲嘆息放下了車簾,一時沒了送別的念想,對趕車的小太監道:“回去吧。”
御書房內,江狸望着低頭看奏章的趙靈昭,心中有點不快。他自己雖沒有女兒,但是江氏旁支也不是一個適齡女孩都找不出來,不過是看在這陣子趙靈昭過於勞累,便一時大意,沒好意思拿什麼充實後宮、爲皇家開枝散葉的話去煩他,孰料趙靈昭自己倒不聲不響地納了宋氏女入宮。
趙靈昭匆匆看完了最後一本奏章,擡頭一笑:“勞表舅久等了。”趙靈昭猜到江狸心中肯定有意見,言語上先套了一番近乎。
江狸還不至於被叫一聲“表舅”就得意忘形,依舊神色淡淡,道:“陛下特意召臣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趙靈昭道:“表舅最近爲組建新軍的事奔走操勞,朕心感激,還望表舅保重身體。”
“陛下言重了,”江狸一揖,“此乃臣分內之事。”
“不過此番確有一事想向表舅請教,”趙靈昭收起了笑意,表情嚴肅道:“表舅覺得,如我大趙新軍十萬加京畿軍五萬出兵西蜀,有望在半年內攻下蜀地麼?”
江狸聞言訝然擡頭,腦中念頭急轉,剛剛的一點不快頃刻間拋去了腦後,他知道趙靈昭之所以再次提及此事,跟兒子江帆屢次運糧被劫有關。江狸心中一陣尷尬,況且江東糧線若不能保證,那新軍的訓練就難以爲繼,徒增負累。江狸沉吟半晌,小心道:“若能拖住肅王軍不動,攻下西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江狸語氣有些猶疑,頓了一下,皺眉道:“代價不可預料。這大趙新軍也不是爲了西蜀而立的,若不能速戰速決,拖上半年……”江狸想想就覺得心疼,看了趙靈昭一眼,覺得無需再言,他應能明白什麼意思。
“朕知道宗氏不好對付,不敢指望速戰速決。朕仔細思慮過,覺得半年期,以如今大趙的國力和軍力來說應無大礙。只要佔領了蜀地,新軍就算有些損失,也不會影響大趙對肅王軍的形勢。”
“關鍵是,”江狸不禁苦笑,“半年能否攻下蜀地,臣……實在不敢妄言。”
趙靈昭皺眉道:“爲何你們都如此高看西蜀?蜀地蠻夷雜居,真是鐵板一塊?宗氏子弟整日出入什麼國師府,一派江湖作風,他們能領兵作戰?況且鎮海一旦被孤立,蜀地對於我們就是戰略支撐,否則我們將再也無法維持對肅王軍的均勢。”
江狸道:“宗氏一向對諸夷懷柔,甚至不惜世代通婚,恐怕不易離間。再者,西蜀雖沒有什麼名聲在外的名將,但是……我們也沒有啊。新軍的訓練也纔剛起步而已。”
趙靈昭語氣明顯轉冷:“一味避戰,那朕苦心積慮養那麼多新軍做什麼?等着他們坐吃山空麼?沒有名將?不出戰就能等來名將嗎?此時李迎潮還不方便全力出擊,但是他又能等多久?不趁此機會打磨新軍,日後便再沒有機會了。”
江狸被駁得啞口無言,嘆了一氣,道:“陛下已經打定主意了?”
趙靈昭從案後起身,徐徐走到江狸身前,笑道:“正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表舅當年也是隨父皇打天下的人,何以眼下如此瞻前顧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一敗塗地,遺臭萬年的也是我趙靈昭,表舅怕什麼呢?”
江狸憂心忡忡地道:“那李迎潮那邊……”
“定襄王不日就要秘密北上,見機行事,希望可以分散一下李迎潮的注意力。”
江狸愕然,心道就憑那個整日遊戲人間的趙靈暉?不過擡頭見趙靈昭神色執着,心知再勸無用,當即放棄,轉而問道:“既如此,陛下想任何人爲統帥?”
趙靈昭微微一笑,這纔是他今日找江狸來的真正用意,轉身坐回案後,禮敬下臣的姿態看似自然,卻絲毫不影響其舉手投足間不怒自威的氣場:“表舅以爲宋志博如何?”
江狸眸光一沉,感覺到迎面而來的某種壓力,當即明白了趙靈昭根本無意和自己商量,發兵之事他早已抉擇,恐怕這統帥人選也由不得他冒然反對。如江狸這等元老級人物,自己倒沒指望過能再掌軍權,只不過江家年輕一代中,江漁雖還有些少不更事,但江帆卻是在軍中有資歷的,發兵西蜀這麼大的事,趙靈昭卻屬意宋志博,江狸心中不由冷笑,這擺明了是要扶持他人來制衡江家。
想到此,江狸一揖,神色磊落地直言道:“陛下,宋志博畢竟年輕,歷練較少,是否過於冒險了?其實如鄭起這些老將,也勉強可以一用。”
“表舅也說是‘勉強’可以一用,那爲什麼不把機會給年輕一代呢?宋志博這陣子對陣肅王軍,算是無功無過,多少也是因爲朕給他定得底線過多。不過此人氣度還是可以服衆的,他在禁軍中素有威望,又與新軍磨合日久,最是合適。況且京畿之地也需要人手防備那些反賊,鄭起不能動。”
江狸一時沉吟不語,趙靈昭一笑,道:“朕知表舅對江帆寄望甚深,只是鎮海這個地方,不到最後一刻,朕實在不甘心放棄。”
江狸不得不承認趙靈昭的話有道理,只能在心中徒然氣悶。他也知道鎮海的重要性,但江帆在那裡,內有林晟與越東鄉的制衡,外有肅王軍猛將餘勝翼的壓力,守住了算不得多大功勞,一旦失手還有連累家族的危險,着實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江狸心中暗歎,低眉拱手道:“臣明白,但憑陛下安排,臣絕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