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潮溼的山洞裡,外界大雨瓢潑。
洛景看向眼前正襟危坐的黑衣青年:
“陳王楚。”
“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大夢萬古,在這個時間錨點醒來,作爲‘宋無缺’,洛景有着此前二十年的所有記憶。
可以說這一世,就是他六百年前的某一個‘前世’,所以他擁有着宋無缺的全部人際關係,包括情感,就如同‘王洞玄’一樣。
洛景認識‘陳王楚’,他與自己都是陽關郡城,水澤鄉縣人。
如今時代,仙孽掌權,被尊爲‘上神’,十都上神執掌郡縣、九曜法王治理州府,而凡人想要出頭,只有三條路。
第一條路,信奉當地仙孽宗派,加入‘仙府’編制,爲仙孽鷹犬。
若能僥倖受到賞識,便可得到‘仙血’灌注,能夠獲得幾分法力秘術,凌駕於築基之上,弱於第一關法力境。
比如‘水澤鄉縣’,就是供奉陽關城‘法華派’下轄的八道宗脈之一,爲‘傀儡縣令’與水澤上神共同治理,與附近其他八個鄉縣,皆受到‘陽關城’法華派法華上人的調遣。
第二條路,就是身負根骨,有練武資質,從而加入‘武籍’。
武夫被各個仙孽宗派挑選,傳授‘特殊法門’,能夠提前吞吐‘天地清氣’,從而快速達到服氣之境,負責維護日常秩序,剿滅‘人族叛黨’。
第三條路,就是被‘仙人法師’看中,從而收入門中,傳授道統,成爲新一代的‘仙人老爺’,只不過這種例子萬中無一,寥寥無幾。
其實說穿了。
在大夢萬古之前,洛景就曾經提前看過‘身份選擇’。
相較於第一次的‘看家護院、奴僕雜役’來講,關中大地如今九成懷有武力的人族,基本上都是‘圈養武夫’、‘仙孽信徒’之流。
而人族自己走出的超凡幾乎終日裡,都活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一旦有一點反抗的苗頭顯現,就會被追殺的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極其悽慘。
洛景有了後世的視角,眼界自然超越了這個時代,對於‘仙孽’不屑一顧。
但陳王楚卻能擺脫那種‘奴意’,甚至在巨大危機的警醒之下,覺醒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念頭,這不免得,叫他心中有些讚賞。
他們這一百零八個‘服氣’武夫,平日裡被種下了‘奴印’,在水澤縣裡面當個衙役,也算是有點‘編制’,能夠在普通人面前享受點武力特權。
但每到正月十五,都要獻出一滴‘武道精血’用以供奉上神。
築基武夫達到了服氣境後,用天地清氣辛辛苦苦培育出來的靈血,每個月都被汲取走,長此以往,根基有缺之下,
哪怕一直修行苦修不輟,修八百輩子,也是成不了‘十都’境的。
這種行爲說白了就是在養豬,而且每每見到那些仙孽血脈,上神眷屬行走時,被‘圈養’的人們,還都得低下頭顱點頭哈腰,卑微如蟻,生怕不注意,就被一個指頭碾死。
在如此高壓環境之下生存,哪裡能夠談得上‘尊嚴’二字!
但在宋無缺記憶裡,有一幕卻極爲深刻。
陳王楚曾在見一尊十都第三關‘金丹上人’的法身,駕臨路過‘水澤鄉縣’的時候,曾被水澤上神與諸多仙衆法師恭迎。
當時萬人空巷,跪拜在地朝拜‘上人法身’,爲其添上信仰。
在晚霞的映照下,足有六層高的祭祀臺上,信衆的香火,如同給那仙孽披上了一層金霞,當真煌煌不可侵犯。
當時陳王楚也在人羣之中,與尚未想起後世記憶的‘宋無缺’一起目睹了這一切。
隨後在曲終人散之時,獨自長嘆一聲,略顯寂寥。
當時有武夫曾經笑問:‘莫非王楚有拜入仙門之念乎?’
陳王楚聞言,良久怔怔不語,只是應付了一聲‘誰能不想呢’,便匆匆離去。
彼時宋無缺與他互爲同僚,都吃着水澤鄉縣衙門執法隊的供奉,私交甚好。
當時身材高大,眉宇飛揚的他,走了十里路,見到了城外一波濤洶涌的小溪,在四下無人之時,終於不再維持小心謹慎的姿態。
只是抽出腰邊的那一道繮繩,‘唰’的一下揮鞭,遙指溪流盡頭,盡顯無奈:
“籠中之雀鳥,安知鴻鵠之志!”
“拜入仙門.?呵!”
他喃喃着,轉過頭來,直視當時身爲‘宋無缺’的洛景,憋了一口氣,當即不吐不快:
“大丈夫,當取而代之!”
洛景當時雖未曾覺醒。
但真靈乃是同一人,後世他氣吞萬里如虎,作爲‘宋無缺’時,又豈會缺少那份心氣。
二人相顧無言。
但陳王楚卻能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逝的火。
於是,當即激動的哈哈大笑,猛地丟掉馬鞭,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間芸芸衆生,可稱英雄者,唯我陳王楚,與無缺爾!”
從此,二人引申爲知己。
再幾年過
便到了今天。
所以,哪怕是‘掉腦袋’的大事!
第一時間,陳王楚就聯想到了洛景,所以他想要聯合洛景一起賭一把,鼓動人心,和那兩個‘十都’法師搏命!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
陳王楚猛地靠過來,貼着面色淡然,看不清神色的洛景,喉嚨壓得低低的:
“無缺,你我相識幾年,普通百姓對於‘仙人’只有敬畏,恐懼,不敢擡頭去看,但伱我還不知道麼!”
“每逢正月十五,那一滴‘武道精血’,就是給那些上神上真喝的,他們用咱們的血去修行!這和披着羊皮的惡狼有什麼區別,你看有哪一個水澤衙役,能夠活得過四十的?”
“武夫的壽元,好吃好喝的養着,從古史上記載來看,活過一甲子的都大有人在,結果在鄉縣宗卷的記載裡,不是失蹤、就是橫死,甚至有些連掩飾都懶得掩飾了,簡直欺人太甚!”
“我曾聽聞.近來有‘黃天教’起義,可在一州之地縱橫,連郡城的‘金丹上人’都能祭旗。”
“那‘黃衣教主’傳聞也是自‘洞天’中走出來的仙子,但卻懷慈悲憐憫之心,以雷霆符籙之法,焚燒人族百姓烙下的‘奴印’,給芸芸衆生恢復自由之身,傳授真正的修行。”
“故此短短時間之內,便成了星火燎原之勢,勢不可擋,連這偏僻的水澤鄉縣都素有耳聞。”
“如果我等打着‘黃天教’的旗號,鼓動同行的武夫,爲你我二人所用,只要能斬了那兩個仙孽法師,不談此後種種如何如何,起碼這條性命,是保下來了,但要是繼續走下去.”
“則必死矣!”
陳王楚扯上了洛景的袖子,言辭懇切。
藉助點點篝火的餘光,洛景觀察周遭。
以他細緻入微的感官,可以偷聽得到不時響起的竊竊私語。
“唉陽關郡城的‘法華上人’,聽聞也是個‘兇仙’,遠近聞名,經常打着‘招收仙苗’的名頭,喜好吞噬些生人血肉,而且專挑有些武功傍身的氣血武夫,咱們真要去到那,還不是死路一條?”
“別亂講話!”
“要是被那兩位仙人老爺聽到,尤其是‘崔煥’,他家就是靠着巴結水澤上神,才供出他這麼個仙人身份的,恨不得早早便跟人族劃清界限,你要是落到他的手裡,還不得將你給抽筋扒皮?!”
三五成全的武夫們,圍繞成圈,幾乎各個都面帶愁容與絕望,大概都知曉到了自己的命運,最終到底會導向何方。
“唉,話說.咱們真要去‘陽關郡城’麼,去了可就回不來了啊。”
“怎麼,你還能不去不成?你想提前找死?”
“不是.我是說.”
突然,有幾道身影悄聲說出了不和諧的聲音。
“看守我們的兩個仙人裡,崔煥纔剛修成法力,根基不穩,他能有多少仙人上神的神通?我曾經聽說,那小子從前,可都是被宋無缺和陳王楚壓着的,要不是走了狗屎運被看上,他.”
“不也是咱們其中之一!”
“他是個什麼仙人,就是靠着巴結當狗才成功上位的,恨不得跟咱們徹底劃清界限,還藉着‘職位’之便,公報私仇,手中的鐵鞭子不知道給陳哥和宋哥留下了多少痕跡,他倆能不恨?”
“咱們橫豎都是死!”“要是他倆有意帶頭.”
“怎麼不能搏一搏!”
“慎言!”
有人面色變了,露出掙扎與懼色。
但也有人已經隱有怒容,似乎是想起了從前一樁樁憋屈的往事,不過因爲顧忌‘水澤鄉縣’還被冠上奴籍的家眷族人,尚且還不敢徹底爆發。
因爲這個時代,有種罪責叫做‘連坐’。
忤逆仙人上神,甚至造反襲殺,那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是要誅你一族的。
只能說,從仙墟中走出的仙孽,曾經都是高貴的修行者,當他們的思維徹底轉變爲邪魔之道時,他們的狠辣,是平常人絕難想象的。
洛景不動聲色的挑了挑眉:
“這都是你讓人故意散播的?”
陳王楚輕輕頷首:
“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只要能有一點兒希望,這些人肯定能夠爲我等所用。”
“但,就要看看有沒有人出頭了。”
“無缺,我自認爲身上有幾分秘密,你也一樣,你的刀法.從底子裡我就能看得出來,甚至比之那些仙人老爺的神通秘術,都要厲害幾分!”
“你我若能合力逮着機會”
他的眼中露出狠戾,將背部露給洛景。
幾乎纔將衣衫掀起,一道道猙獰交錯的傷痕,便暴漏在了空氣之中。
洛景將手臂望自己的背後摸去,果然也和他差不多。
“這種日子我受夠了!”
“與其窩囊去死,不如高舉義旗,直接反了!”
“我雖身如螻蟻,命若鴻毛,但也不想就這麼淪爲血食!”
看着他眼底燃燒着的火,洛景若有所思:
“可以。”
陳王楚面色一喜。
但緊接着,洛景站起身子。
這一刻,他整個人就宛如一柄出鞘寒刀,滲得人心底發慌,就算是陳王楚都不由心中莫名一緊,就好像是在面對某尊大人物一樣。
這種感覺
他只在那些仙孽老爺身上,感受到過。
“但”
“我不僅僅要殺這兩個。”
“我還要殺回‘水澤鄉縣’,將這個世道,徹底掀翻。”
“你敢嗎。”
在這種高壓環境之下,洛景露出了笑意,在篝火的映照中,夾雜着幾分詭異。
看的陳王楚面色一凝,直覺告訴他.
自己這個老兄弟,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了。
但宋無缺是個有主見的人,他話雖不多,可本事卻不小,單說這一百零八個被押送的武夫裡,就有半數對他有着好感,能夠爲他所用。
如果他們倆能夠齊心協力,何愁大事不成!
“幹了!”陳王楚一咬牙。
洛景微微斂眉:
“那麼你我便做個約定。”
“誰能在此事出力最大,事後就要聽誰的。”
“我有把握,給咱們這羣老兄弟們,蹚出一條活路來。”
陳王楚聽後,又一咬牙:
“好!”
他有秘密。
但他更知道,祖上是怎麼亡的。
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能屈能伸,方爲丈夫!
若宋無缺這張大餅真能畫成
聽他的,無妨!
二人商議完後,時間緊迫,陳王楚找了好幾個心腹,就將兩人的謀劃給隱約傳了出去。
當有些忐忑不安的武夫,聽到素來有水澤鄉縣‘刀絕’之稱的宋無缺,也在密謀大事之時,當即頻頻望向老神在在的洛景,緊繃的心神終於有了片刻放鬆。
人心惶惶不安,但在死亡恐懼的陰影下,還是成功的慢慢靠攏着。
現在,誰都在等候着一個‘合適’的機會。
而且,
誰都沒想過.
這個機會,竟然會來的這麼快,這麼猝不及防。
漆黑如墨的夜空,瓢潑大雨,雨水滾滾。
星光月華,皆在陰雲之中黯淡無光。
嘭!!
兩道染血的身影,身上負着傷,被雨水打溼了道袍,狼狽不堪的跑了回來。
正是不久前被動靜吸引,走出洞穴的兩位負責掌管武夫生死大事的水澤法師,崔煥與青狐。
兩人這幅樣子,顯然遭到了‘意外’,但可惜的是,還是叫兩人活着逃回來了。
“你們.每個人都取一滴骨髓臟腑內的‘武道精血’出來!”
那面色蠟黃,名爲‘青狐’的道人喘着氣,呼吸不穩,語氣暴戾的開口:
“莫要想着反抗!” ¤тtkan ¤¢ ○
“想想你們的‘奴籍’,還有你們水澤鄉縣裡的家眷親族!”
這話一出,所有人勃然變色。
而一旁髮絲散亂的崔煥,也卸下了原本那副假惺惺的模樣,變得冷漠無情:
“都沒聽到青狐法師說的話麼!”
“你,還有你!”
他伸出手指,毫無顧忌,瞬間便指向了最爲靠近的洛景,還有陳王楚,語氣肆無忌憚,只陰冷道:
“你二人作爲這一支祝壽隊裡的武夫頭領,素來有威望,怎能不做表率!?”
“宋無缺,就從你先開始!”
“想想你家裡的長姐,還有傳授你刀法的老頭子.”
“你也不想,讓他們因你而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