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慎走到樓下時,望見已經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夜見尋栞,她身材纖瘦,容貌卻留有神韻。
而靜海雅人卻坐在一邊,銀色眼鏡框內的眼眸落在印刷字體上,似乎不去在意她和梓川孝空的交談。
“我對你,其實挺愧疚的。”
梓川孝空的眉梢低垂,臉上是一副些許困惑與悲痛的表情。
夜見尋栞安穩地坐在沙發上,她的美麗之中卻蘊含着些許兇險,宛如帶刺的玫瑰。
“爲什麼要說「對我」呢?難道你覺得我接下去得不到幸福嗎?”她有些困惑地歪着頭。
梓川孝空的神色哀愁,滿臉憂傷的說:“那這次你會幸福嗎?”
夜見尋栞沉默良久,終於面無表情地說:
“深月和雅人會給我幸福。”
梓川孝空如同被告席上的罪人般低着頭——
他所說的是「你會幸福嗎?」,而不是「誰會給予你幸福」。
在他眼中,幸福如果是別人的給予,那麼註定不會幸福,幸福只能通過自己爭取的,因爲自己是不會背叛自己的。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眼前女子比他觀察的還要細緻,怎麼會不瞭解其中的差異。
夜見尋栞的臉上露出宛如把紙屑團起般,沒有什麼力量感的笑容:
“越是長大成人,世界就會愈發混沌,我當初一個人在島上害怕的不得了,好想和誰傾訴這份心情,可我身邊已經沒人了。”
苦澀的藥物難以入口,但人們經常會用一層糖衣將其包裹,而在夜見尋栞的話語中,那層薄薄的糖衣被溶解後,便能看穿其中的本質。
嘴裡一陣苦澀的梓川孝空,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羞恥到想要找個洞口鑽進去,不知該以何種面孔解釋。
可是一想到自己當初不顧一切地拋下她離開知鳥島,現在重新面對她的恐懼感便油然而生。
最後,心中的所有感情,都歸結爲了一點——
「好丟人」。
所以,當他看見江源慎從樓梯間走下來的時候,急忙起身說道:
“打擾了,今後再見,我估計還會待在島上。”
夜見尋栞同時起身,對着江源慎露出微笑說:
“小慎,歡迎下次再來,如果深月有你這樣的朋友,在島上也一定很開心。”
——小慎?
江源慎內心有些困惑她的親近,但也無心辯駁,只是點了點頭,對着兩人道別後,跟着梓川孝空走出了靜海家。
濃紺色的天空和變得淺綠的海面在視野中舒展開來,今天也是風平浪靜。
過去被認爲是理所當然的舒適小島,此時卻不知爲何令人有些害怕。
“完蛋了,尋栞她現在一定還在譴責着我,她難道真的愛上了雅人嗎?雖然我和她之間確實有些不愉快,但我認爲她還是愛我的,按理來說乘虛而入的靜海雅人才是最壞的吧.雖然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即便事已至此,梓川孝空在路上依然在不斷地責備自身和靜海雅人。
江源慎憐憫着如此不堪的梓川孝空,也對憐憫他的自己感到無比厭惡。
“對了,深月她有什麼大事嗎?”
“沒,只是她的消費被限制了,和我說想要賺錢。”
梓川孝空的脖頸露出喉結,急忙開口說:“我可以把錢給她啊!爲什麼還要去賺錢呢!在這個小島上能賺什麼錢?”
“我想她估計想擁有自己的錢。”
“莫名其妙!我的就是她的啊!”他誇張地攤開雙手,毫無限制地放開音量,驚的街邊樹梢上的野鳥都振翅而飛。
“可她不這麼覺得吧,也因爲島上不好賺錢,我推薦她可以去寫小說。”
梓川孝空的眼中閃過一絲感情,最終只是狠狠地撓着頭皮,發出手指與髮絲的摩擦聲。
迎面而下的陽光,讓江源慎皺起眉頭。
“知鳥島的皇后,是什麼時候開始存在的?”
“我不知道。”
“你不是本地人嗎?”
“你在這裡待了十多年難道就不是本地人?”梓川孝空回嗆了一句,深深地舒了口氣說,“似乎是很久以前,非常久以前。”
“這和沒說有什麼區別啊?”
“反正在我印象裡皇后不是很多!像東京的天上星一樣!”
梓川孝空嘴裡一邊說着莫名其妙的比喻,一邊在腦海中挑起記憶說,
“你有去過知鳥神社的本殿嗎?”
江源慎搖搖頭,他從未進去過知鳥神社的建築內,上一次也只是在庭院裡。
“不是吧,你竟然沒去過?”梓川孝空發出驚訝的聲音。
江源慎困惑地皺着眉頭說:“對不起?”
“沒,我只是很好奇,我還以爲全島人都去過。”
梓川孝空的手揉捏着下巴,稍稍傳來刺痛感,
“畢竟那裡坐落着從以前到現在,全部知鳥島皇后的神靈神體。”
“全部知鳥島皇后的神靈神體?”
“對,其實就是皇后的雛人偶。”
梓川孝空一邊走一邊說,目光落在似乎有些熱到抖動的柏油路上,
“雛人偶全部是神社裡的神職人員對着皇后做的,完全復刻當時的衣着細節,一套雛人偶的價值都高達數百萬,現在都放在本殿內視爲珍寶。”
“那靜海同學難道也會有?”
“當然,知鳥島的少女在成爲皇后的那一刻,接下去的兩個月都會有專門訂製的雛人偶服裝,深月也有了,現在就放在本殿裡。”
“那你記得大概有多少個雛人偶嗎?”江源慎盯着他看。
“我上次爲深月撐傘的時候,有去過一次本殿,差不多有18個左右。”
18個.假設一代皇后18年,那也將近有300多年了。
“那有規定皇后多久更換一次嗎?”
梓川孝空搖了搖頭,宛如有劃破黑夜的光芒烙印眼中,張口說:
“聽神社的老人說沒有,需要一直等到上任皇后神隱之後,下一任皇后才能繼任,我這一生中也只見過三個皇后。”
神隱,姑且就是「去世」的意思吧。
“三個?”江源慎問。
“嗯,尋栞的母親當時是知鳥島的皇后,只不過她在我上國一的時候,她身體裡也長了個壞東西。”
梓川孝空的語氣不經意間變得哀傷,似乎親眼見證了皇后走向死亡的模樣,微微垂下頭說,
“當時知鳥島上的人並不富裕,但是大家都在自發地進行捐款,可是最後還是沒能把她救回來。”
哪怕知道人終究會死,可是一想到皇后竟然會因爲傷病而死在島上,還是給予了江源慎無比巨大的驚駭。
童年時代的各種不幸和太過幸福的一幕幕浮現在梓川孝空的腦海中,他的眼睛朦上淡淡的水漬。
“大家花了很多錢,我也把全身上下的錢都交給尋栞了,那段時間過的很苦,但還是沒有用,最後甚至還有島民說阿姨不夠漂亮,擔當不起知鳥島皇后的責任,死亡是神明降下的懲罰。”
“可是阿姨她本來就很漂亮,只是因爲平時也幹活,生病導致眼袋上都是黑眼圈,臉上的法令紋也深了很多,白頭髮甚至都冒出來了,明明都很賣力地活着,憑什麼就說她不配呢?”
空中飛舞着的微小塵埃閃耀在陽光裡,那久山依舊躺臥在知鳥島上。
它在數次地震後,全身的輪廓也沒什麼很大戲劇性的變化,時間在這些古老之物身上,會放慢自身的腳步,宛如蒙娜麗莎和帕特農神廟一般。
梓川孝空感知到時間的流逝,快得讓人毛骨悚然。
“而尋栞她容貌出衆,擔任皇后以來知鳥島變得欣欣向榮,這讓島民更加確信她母親的不合格。”
“尋栞皇后她也是在還債嗎?”
江源慎不太明白要以何種稱謂稱呼「夜見尋栞」。
喊她姐姐又怪,說阿姨又老,三十歲出頭的她風韻猶存,容貌迷人,哪個小年輕都無法擋住她幾回合。
梓川孝空焦躁地捋起額前的劉海,在心中細細品味江源慎所說的「也」字。
“或許。”
兩人終於走到公交車站,在柏油路邊緩緩盪漾的水渠裡,有數片樹葉隨波逐流。
“真是不可思議啊。”梓川孝空的聲音裡透着些許嘆息,“明明我從前經歷過那麼多事情,現在竟然一點點懷念起來了,難道這就是落葉歸根嗎?”
江源慎望着他消瘦的背,忍不住擡起手輕輕拍了拍說:“你接下去想怎麼辦?”
梓川孝空的心在砰砰直跳,拿着煙盒的手也在不停顫抖。
他顫顫巍巍地點了一根菸,火紅的紋路在菸頭孕育而生,他吸了一大口,吐出的瞬間,好似整個車站都被白色霧氣填滿。
“我不可能再動搖尋栞的意志,我已經錯過最好的時間了。”
梓川孝空啐下一口唾沫,溼潤乾燥的喉嚨,然而附着在喉嚨裡的那黏糊糊的煙味,讓他有幾分不快,
“她也不是一個會傻傻地站在原地等着我去治癒的雛人偶,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會思考,會隨着時間的經過而不斷變化,然後做出她自己的選擇。”
梓川孝空的話切中了要害,讓江源慎都感覺頭腦有些飄飄然。
他再一次在心中情不自禁地想起黑澤憐愛,言語果然會引起共鳴。
灼熱的空氣讓熱汗從額頭滲出,江源慎擡起手沒入劉海和額頭的間隙,手心一熱,放在暖風中,卻有些冰涼感。
太陽的光線在白雲的縫隙灑落,白與金互相交錯,宛如清晨店鋪裡,在鐵板上滋滋作響的雞蛋餅。
“那你呢?接下去要做什麼?”梓川孝空說。
江源慎把腿伸直,盡情地放輕鬆。
“去一趟知鳥神社,現在總要先明白皇后是怎麼一回事吧?”
梓川孝空嘴角一挑,揶揄地笑道:“那你之前都沒了解過啊。”
江源慎再次用手抹去臉上滑落的汗珠。
“我本以爲當初只要離開便萬事大吉。”
“一個人?”
“不然?”江源慎的視線落在來來回回的螞蟻上,“靜海同學現在被管教,能不能出來是個問題。”
“我不是說她啊。”梓川孝空忽然坐在江源慎身邊,笑着用手肘捅了捅他的側腹說,“昨天到現在,小搖杏有沒有和你聊天過?”
江源慎的太陽穴忽然再次燥熱起來,他舔了舔乾燥的嘴脣說:
“她昨天中午有給我帶飯。”
“之後呢?”
“.”江源慎搖了搖頭。
“你看,她一定是生氣了,說小慎都不和我說一聲就跑去東京和其他女生玩了,真是太過分了,哼~~我現在都不要理會他,看他什麼時候來找我~~如果時間越長,他一定就越不關心我~~”
三十多歲的男子故意拉扯着嗓子,模仿扭捏少女的模樣說話,着實讓江源慎目瞪口呆,直起雞皮疙瘩。
但仔細想想,如果不和朝空搖杏打招呼,實在就太過失禮了,她說不定昨天還帶了晚飯的便當過來吃。
一想到這裡,江源慎便拿出手機。
可是一看到手機,他就又僵硬住了,這手機是黑澤憐愛陪他去買的。
現在的知鳥島上已經沒有了黑澤憐愛,然而身邊盡是她的影子,也在無時不刻地提醒告知江源慎失去了她。
——自己現在喜歡的人是憐愛,難道還有資格去揹負搖杏的情意嗎?
——可搖杏的初吻卻是自己.同時也爲了自己付出了很多。
困惑煩躁的情緒讓江源慎渾身燥熱,心情宛如熱到變形的柏油路,搖擺不定。
“怎麼了?心懷愧疚了?”梓川孝空的視線筆直地凝望着他,那副糾結的模樣彷彿完全被他所看穿。
爲了拋開那份詭譎的心情,江源慎沒有迴應,直接撥打去了電話。
很快,朝空搖杏便接了起來。
“搖杏?”
“啊?嗯!是我,怎麼了嗎?小慎?”
“明天有空嗎?”
“呃有、有空。”
“如果有事的話,不用附和我的。”
“不是!我真的有空!只是尚子她們太煩人了”
“那我明天早上去找你。”
“嗯”
朝空搖杏的語氣忽然變得低沉。
“如果沒事的話,我就掛.”
“小慎。”
“怎麼了?”
“那個.”
她如釋重負的喘息,從脣邊輕泄,
“你昨天是去東京找黑澤同學了嗎?當、當然啦,如果你不想說也沒事啦,我也不是很關注這些啦,畢竟小慎想去哪裡都可以呀!我也是覺得要好好和黑澤同學聊一聊呢”
江源慎愣了一會兒,她姑且不想讓自己覺得她纏人,纔會說那些話。
“嗯——”
得到承認,話筒那邊的朝空搖杏突然沒了聲音。
“.這樣,那明天見啦!”
“好。”
掛斷電話,江源慎纔想起來——
自己還沒有和搖杏說,明天到底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