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雛圖》上,村落和山是黑色的墨子描繪的,鮮紅的顏料是太陽噴射出來的火焰。
五十嵐竊紙吐了一口氣,再往翡翠色的茶碗中倒了半杯。
他抿了一口,接着便開始皺着眉頭苦笑起來:
“慢慢的,大家不再有痛苦,親人不再有內疚,甚至都當做理所應當,皇后的呼喊也不會有人聽到.
這樣,知鳥島的傳說出現,繼而成真,讓人無法擺脫。”
裝茶點的容器裡擺着好幾個漂亮的紅色小甜饅頭,但是三個人都沒有伸出手吃。
江源慎短短呼了口氣,照在榻榻米上的陽光異常耀眼。
他本以爲神社內的人大多是維持信仰的,就像當天放飛天燈的祭奠上,跟在梓川孝空身後追趕大罵的老頭子們。
然而眼前的宮司卻出乎意料的思想明朗,和他對話宛如是一道紅色的雪橇深深地滑過雪地,路上沒有任何凹凸。
“難道你要一直待在這裡嗎?”江源慎問道。
五十嵐竊紙微微擡起眉眼,露出了意味深長與無奈交雜的微笑:
“你們兩人或許不懂,但雛偶神和知鳥島的箇中緣由可深奧得很,不是誰都能輕易改變的,我也會一直留在這裡。”
“難道幾百年來,那些皇后最後都留在了知鳥島上?”朝空搖杏本人倒是樂在其中,那是吸取未知知識的快樂。
五十嵐竊紙點點頭,茶杯擴散的波紋映出他的側臉。
“據我瞭解,沒有一個皇后離開過島”
他的眉毛跳動了下,透過半鏡框所看到的眼睛有些憂鬱,
“之前夜見皇后不是滿着島民出島了?報應不是來的很快?”
江源慎驚愕地望着他說:“您知道這事?”
“嗯,我當時在幫島民避災,正巧看見夜見從海外回來了,然後跪在地上大哭,最後跳進了加茂湖裡。”
五十嵐竊紙的語氣沒有多少波動,彷彿就是在說一件極爲遙遠的故事而已。
然而這件事,也僅僅過去了五年時間。
“那當時是您救下的她嗎?”江源慎急不可耐地探出身。
在這一刻,朝空搖杏望着江源慎的身影,那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下,最後只是低下頭,伸出手去拿容器裡的紅色小饅頭。
她像個未長出牙齒的嬰孩般,雙眸失神地小口地抿着。
“很抱歉,我不會游泳。”五十嵐竊紙搖搖頭,用自嘲到心虛的語氣說道,“就算我會游泳,我也沒有獻出生命去拯救她的覺悟,哪怕夜見是知鳥島的皇后。”
——「知鳥島上的每個人都很自私,我也不例外」。
江源慎彷彿又聽到了靜海深月在他耳邊的呢喃聲,頓時驚起雞皮疙瘩。
每個人能夠大度的前提,是災禍不會落在他們頭上。
“那最後是誰救的她?”江源慎的聲音情不自禁地弱了幾分。
“沒有人。”
“沒有人?”江源慎頓了頓。
“對,當看見她跳進湖裡的時候,我就放下了手裡的工作”
五十嵐竊紙的視線隱晦地瞄了一眼朝空搖杏,
“有人在旁邊哭,我就蹲在湖邊看,時間過了很久也沒有人去救夜見,但我也沒看見她浮上來。”
朝空搖杏雙手握住紅色饅頭,聲音中透着微微的顫抖:
“可可就算你不下去救,爲什麼不喊人呢?加茂湖連着雙津港,那裡的人基本都會游泳。”
五十嵐竊紙望向朝空搖杏,似乎將她的心完全貫穿,嘴角咧笑說:
“搖杏你可真善良單純,我能稍微理解你想要救人的心情,可是之後的重量誰來承擔呢?是提出救援的我,還是離開知鳥島的夜見?”
朝空搖杏目瞪口呆,語氣卻不自覺地變弱:“什麼意思?”
五十嵐竊紙漫不經心地眺望着庭院的景色,繼續說了下去:
“夜見曾經和我說過不想孤零零地留在島上,她能鼓起勇氣出島我一點也不意外,可她又回來了,
我如果喊人救了夜見,她拋棄島民離開的事情會人盡皆知,到時候她被大家用同情和憎惡的眼光看着想必很難受,
到那時我會很慚愧而煎熬,彷彿是因爲我的救助纔會讓她如此痛苦,既然如此,不如讓她直接從痛苦中解脫,我在神社爲她的靈魂祈禱就好——”
老實說,不僅是朝空搖杏驚訝到了,就連江源慎都是如此。
朝空搖杏的心如同庭院中的枝葉陰影般搖擺不定,可是她的單純依然佔據上風:
“可見到她回來的人估計也只有你們吧.大家緘口不言,不就可以了嗎?”
五十嵐竊紙沉默了一陣,解釋說:
“搖杏,知鳥島很小,小到沒有秘密,無論過了多少年也還會有人記得,每當發生了什麼,「誰誰誰當初做過某些事」很快就會傳開,現在也有秘密,但說不定過幾天就會被全島的人知曉。”
他的視線直直射穿了朝空搖杏自我保護的屏障,讓少女屏住了呼吸——
「你父親曾經爲夜見皇后瘋狂着迷到拋家棄子這件事,大家都會記得」。
——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明明都已經過去了,我爲什麼還會感覺心好痛,太丟臉了吧。
她的額頭冒出冷汗,心臟中難道顫慄深刻地刨掛傷口,沒用的自己讓她好想哭。
有些害怕臉上會露出非比尋常的失態,朝空搖杏立馬站起了身,想要離開這裡。
江源慎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自然明白她因爲宮司的話想起了什麼。
“搖杏,你還好嗎?”他輕聲開口問。
“還好,水喝太多了,我出去一下。”
“要我帶你去?”
朝空搖杏小心不讓他發現異狀,臉上帶笑說:“我纔不會讓你脫我的裙子,變態。”
“我的志向沒那麼小啦。”江源慎只好跟着她打趣。
然而朝空搖杏沒有臉紅,也沒有迴應,只是輕手輕腳地走出和室。
“請別在意,我沒有脫她裙子的習慣。”江源慎低聲辯解道。
五十嵐竊紙卻微微一笑。
“你這年紀也是正常。”
過了一會兒,他重新泡了一壺茶,端在江源慎面前小聲說:
“可如果你沒有回來,搖杏可能會完蛋,因爲和別人不一樣會很辛苦。”
江源慎明白他的意思,和身邊的人相比較,和大家的不同會讓人害怕,朝空搖杏彷彿是被剝離在框架之外的人。
看着他那一副沉靜的臉頰,江源慎情不自禁地問道:“五十嵐先生是三十多歲吧?”
“三十五。”
“有一種看過無數故事的感覺。”
“可能我看的都是青年文學,請別在意。”
看着他露出的笑容,江源慎也回以微笑。
“五十嵐先生,你也迷戀着夜見皇后吧?”
眼前少年的話讓五十嵐竊紙的笑容倏然消失,但緊接着又揚起笑顏說:
“我想同齡的人,當時都對她抱有愛慕,我也不例外。但都是以前了。”
江源慎露出神清氣爽的笑容,開口說:“五十嵐先生,我想去一趟本殿行嗎?”
“去本殿做什麼?”
“聽說歷代的皇后雛人偶都在那裡,我想看看。”
五十嵐竊紙的眉頭縮成一團,手指揉捏着下巴,沉思良久說:“這個恐怕不行。”
神社的本殿是安置神靈神體的社殿,也被稱作神殿,通常情況下,外人是不允許進入的。
江源慎也能想到,就在他打算軟磨硬泡的時候——
“通常情況下,只有祭典日纔可以進去,下一次的祭典是在每年一次的雛偶神樂那天,也就是九月七日”
五十嵐竊紙用沒有任何玩笑話,沒有任何揶揄的語氣說着,
“在此之前,哪怕做衛生都不能進去,誰也不行。”
江源慎露骨的皺起眉頭說:“連做衛生都不能進去?”
五十嵐竊紙點點頭,忽然意味深長地低頭泡茶說:
“如果是皇后本人進去就沒什麼事,同時管理神社本殿的大門鑰匙有三把,一把在宮司我手上,還有一把,在知鳥島皇后靜海深月手上”
江源慎細細地思考着這番說辭,旋即問:“那另一把呢?”
“另一把恐怕在加茂湖底。”五十嵐竊紙垂低眼簾說。
“.”
江源慎這才真正打準,現在的他還不知曉夜見尋栞依舊活着的事實。
時間緩緩流逝,他感覺兩人又聊了一些毫無意義的話題。
太陽掛在正中,江源慎才和朝空搖杏起身,告別五十嵐竊紙,離開知鳥神社。
◇
下山道路的盡頭,是寬闊的碧藍之海,山腳下的車輛,像一條條顏色不一的蚯蚓。
在野樹的遮蔽下,在抵達公交車站時,兩人的下山道路很輕鬆。
“天空好漂亮啊——”
朝空搖杏擡頭看着藍白相間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氣,連吸入肺部的空氣都好清新。
“像夏威夷刨冰一樣。”江源慎坐在她身邊笑着說。
“我想飛上天空。”
“我想飛上太空。”
朝空搖杏的視線從天空轉向江源慎身上,如同她的心也像風吹回了這邊。
“怎麼了嘛?”江源慎見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反射性地一笑。
她微微一笑,從江源慎的肩膀取下了一片綠葉,炫耀似地說:
“夏天的印記,小慎Get。”
江源慎愣了會兒,覺得好笑般地說:“那也是你Get吧,畢竟是你發現的。”
“可這是落在你肩上的,而且你不要什麼都給我,樹上有很多,我想要可以自己取。”
朝空搖杏擡起頭,指了指樹上數不清的綠葉。
耳郭內響起風聲的重低音,江源慎望向少女小臉上篩落的斑駁光影。
她的身影,如同一點一點堅定軸心般,越來越凜然,充滿光彩。
“搖杏,你是不是有點不同了?”江源慎雙手叉腰問。
“咦?哪裡?該不會是變胖了吧!不要啊這種事!”
“不是,總有一種.更好的感覺。”
“這是什麼說法.”
“但還是謝謝你放任自己陪着我過來。”
”不是放任,我只是想看看你關注的東西,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再去嘗試,想認識你認識的人,而且你對這件事也很關注,我也想着陪在你身邊爲你做些什麼,因爲我覺得一個人的話會很難受,路上也沒什麼可以說話的對象。”
朝空搖杏嘀咕着,她的目光聚焦在遠處,無船的海洋上,鋪滿耀眼的金沙。
江源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急不可耐地跳動,身邊少女端正的臉龐,如同工藝品般的修長睫毛,挺直向上。
自己沒有給她無微不至的關切,可即便如此,朝空搖杏還是如第一天一般直抒胸臆,將自己視作唯一。
追其原因,朝空搖杏想在自己身上得到的,不僅僅是單純的「關切」。
江源慎的喉嚨微微抽動,然而時開時闔的嘴脣,卻始終給不出答案。
對自己而言,朝空搖杏絕對是特別的,自己已經無法拋下她一個人生活下去,甚至想給她無條件的關切。
她裙下隱約可見的健康雙腿、無比可愛的笑容,甚至那天晚上兩人的甜魅,都讓自己心動得不得了。
可是在另一方面,自己對黑澤憐愛的感情不可否認,哪怕她遠在東京,可自己絕對會在某一天和她再見。
朝空搖杏的十指交錯,伸直雙手,像伸懶腰般地舒展身體。
最後,她望着大海舒緩了表情,嘴角上,纏繞着甜美的微笑。
“.小慎你可能會在心裡想其他女生,也可能沒有但只要你不拋棄我,那我一輩子喜歡的人,只會是小慎你,不可能會是其他人。”
抒情的話語如雨滴滲入乾涸的土地,融在他的喉嚨裡,她的喜歡,如雨露般閃閃發亮。
江源慎不由得望向了她,自己的臉頰大概也是紅透了。
“爲什麼現在突然說這些?我沒那麼好喔。”他輕輕地笑了。
他沒有謙虛,是打從心眼裡不覺得自己好,否則黑澤憐愛也不會拒絕他。
“或許不是很好,但小慎對我是特別的.我能接受的特別.”
朝空搖杏的小臉染上櫻紅,小手卻悄悄地拉住江源慎的衣角說,
“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能讓我渴望拉進距離的,我想這樣的人,這輩子只有小慎你一人。”
江源慎沒法毫不猶豫地給出回答,體內盪漾的情感宛如被攪渾的顏色調料,讓他捉摸不清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