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鐵廠內,是冰冷的寂靜。
知鳥島的西北側海岸,是大地震後形成的風景名勝地,尖閣海崖。
那裡的斷崖絕壁和無數岩礁綿延近乎五十公里,沿岸建起不少的海水浴場、濱海酒店、甚至臨海別墅。
一切都宛如上帝所給予的補償,知鳥島因爲大地震變成了理想的旅遊地,爲生存下來的島民提供了不少的就業契機。
向外界傳出信息和被外界消費是一牆之隔的事情, 在這個過程中會產生金錢糾葛,甚至會遭受抵制。
誰也不知道怎樣是正確的,正因如此,才只能堅持走自己的路,直到正確。
關於廢墟開發的事情說起來太複雜,也過於沉重, 如果真要選擇站位還是很難受。
江源慎像是要改變話題般笑了笑, 眼前的靜海深月宛如是被神靈附身,令人難以親近的少女。
“靜海同學, 你當皇后以來,應該存了很多錢吧?”
靜海深月見他沒想回應,也沒有多追問。
“嗯,因爲父親在不間斷地給我錢。”
“哪個父親?”
迴應帶來了不自然的沉默,靜海深月的頭微微朝着一側傾斜,清冷的目光落在江源慎身上。
“江源同學。”
“嗯?”
“你多大?”
“已經比一百當中的前十五大了。”
“具體點。”
“十月二。”
“我九月二。”
靜海深月的手背輕輕拂去披散在肩上的秀髮,臉上露出挑釁般的微笑。投來的視線頗爲好勝。
“十五歲的?”
“十六,我算是你的義姐,以後有什麼爲難的就跟姐姐我說,姐姐會幫你的。”
“我欠人三百萬, 好姐姐能幫我還掉嗎?”
聽到江源慎泄氣的聲音後,靜海深月像忍耐頭疼般摁着太陽穴。
“作爲比前十五要大的男生,還是要去承擔相應的責任。”
“一點都靠不住。”
江源慎輕輕一笑, 自己也沒想過讓她幫。
忽然, 他嗅到了「雨即將來臨」的味道。
從窗溜進來的風混雜着土壤和鐵鏽的氣息,那份縈繞於肺部的獨特味道, 是在東京之類的城市裡嗅不到的。
“要下雨了。”
耳邊傳來少女的聲音, 靜海深月似乎也感覺到了,只不過不清楚是不是依靠鼻子。
天空不知何時飄來厚厚的積雨雲,帶有溼氣的風搖晃着屋頂的鐵片,樓外地上的樹葉被捲到空中。
咚、噠當、咚咚、啪嗒啪嗒——
連綿細雨打在鐵皮瓦上,發出的聲音都是沉甸甸的。
潮溼的空氣從破掉的窗戶鑽進來,粗暴告知着室內和外界連接在一起,不知爲何,沾滿雨水的田埂從記憶深處浮現。
“你有帶傘?”靜海深月從椅子上起身,小手拍了拍裙襬。
江源慎輕輕吸一口氣,再次看向窗外。
“沒有。”
“那我們只能等雨停。”
她將書包放在桌子上,雙手垂在身後,像只准備適應新環境的貓,在一層的辦公樓來回走動着。
江源慎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
曾經無比希望能進到這個鐵廠內部,結果現在進來了,卻生不起任何去探求的心情。
“江源同學。”靜海深月正站在一個泡沫棉板門前,突然轉過頭喊道。
“怎麼了?”
“過來。”
江源慎起身走了過去,看見牆壁上掛着的是「採購部長室」。
靜海深月面對着他。
“你看這個門。”
“這個門怎麼了?”
江源慎單手插兜,看着眼前的泡沫棉板門, 這個門只是表面鑲嵌了一層鐵皮,裡面全部是泡沫岩棉。
正當他的視線在門上飄忽不定時, 靜海深月的雙手摁住江源慎的頭頂和下顎,引導般地輕輕轉動。
江源慎的腦子裡不合時宜的冒出了一句話——
「我連男生的手都沒碰過。」
“蠢蛋,看這裡。”
在她的手指中,感受到了如同琴鍵一般的冰冷,動作像在馴養狐松鼠的感覺。
靜海深月的身上瀰漫着甘甜的芳香,那是無論多堅定的意志都會凌亂的香氣。
在輕盈的髮絲掠過手臂的瞬間,江源慎猛然心動了下。
還來不及多回味,視線便聚集在了門把手上。
“上面沒有灰塵。”靜海深月喃喃細語般地說道。
江源慎不由得望向了她,因爲積雨雲遮蔽陽光,在光線逐漸稀薄的空間裡,她也恰好在凝望着自己。
白皙的小臉蛋,長長的髮絲從肩膀垂落到腰間,她闔嘴不言的時候,美的像雛人偶。
——她竟然會這麼漂亮。
“你觀察的真仔細。”
“因爲頭腦的構造不同吧,別人花一分鐘才能發現的細節,我大概只要十秒鐘。”
“.”江源慎眼角的筋肉一挑,故作不在意地伸出手去摁門把手。
往前後都推了兩下。
咯噔、咯噔——
果不其然,這扇門被上鎖了。
“難道這裡真的有河童?”江源慎很是驚訝。
“河童?”靜海深月歪着纖細的脖子。
江源慎立直了身子,單手叉腰說:
“你不知道?鐵廠的地下藏着管道,河童晚上會順着管道出去到加茂湖嚇小孩,白天就沿着管道在這裡躲起來。”
靜海深月以看待幼稚園孩童的目光盯着他,小手捏住下巴說:“看來有人住在這裡,難道是流浪漢?”
根本沒理他。
“.對,可能是流浪漢。”江源慎嘴角一咧。
她緋櫻色的小嘴一挑,揶揄地望着他說:“怎麼?不是河童了?”
“.當然可以,只要有想象力,裡面住的傢伙就是河童。”江源慎以豁達的表情說。
靜海深月搖了搖頭說:“那這裡還能算得上是秘密基地?”
江源慎往四周看了看,走到丟棄的桌椅邊,打開抽屜來回翻找着。
“你在幹嘛?”
“我在想,鑰匙會不會就在這附近。”
“哪裡會有人把鑰匙放在這裡?”
“我經常在電視劇看見鑰匙都藏在門外的某個地方,比如花盆底下之類的。”
江源慎這麼說的時候,正巧打開了一個抽屜,嘴角一揚,手從裡面拿出了一個東西。
“你瞧,多看電視劇。”
他手指上拎着的,是一個小鑰匙。
“你看的是什麼電視劇?”靜海深月一臉錯愕地問。
“不記得了,好像叫《出軌》。”
“如果交了女友,請你好好交往。”
“如果是你,說不定會好好交往。”
“你現在都敢和我認真開玩笑了。”
“我都墮落到這個地步了。”
兩人對彼此淺淺一笑,江源慎將鑰匙用手指扶正,將它插進門鎖裡。
喀噠一聲,門鎖果然開了。
“等等——”靜海深月突然開了口,那隻小手絲毫不見外地握住他的手臂。
“怎麼了?”
“如果他住在這裡,我們是不是已經打擾到他了?”靜海深月小心翼翼地說。
江源慎愣了會兒,她的表情好像有些緊張。
“你害怕被人發現我和你在一起?”
靜海深月左邊的眉頭挑了一下。
“沒有。”
“那我也沒有。”
江源慎直接推開門進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只有四平左右的小房間,靠牆的位置擺放着一張旅行用摺疊牀,牀的前方擺放着一張木椅。
左側靠窗的位置是一個鐵櫃,櫃子上擺着一面小鏡子,還有一個極其老舊的收音機。
還是能放錄音磁帶的方方正正的松下老款式。
角落擺放着垃圾桶,裡面套着乾淨的黑色垃圾袋,看來剛換過不久。
“貌似在很久以前,這裡就是某個人的秘密基地了。”靜海深月的手摁下牆壁上的電燈開光。
啪嚓。
狹窄的室內被明亮的燈光籠罩,她的髮絲在視野中明晰可見。
“這裡還有電?”
隨即,靜海深月露出一副詫異的神情凝視着江源慎。
江源慎點點頭,環視着四周說:“這裡不像一個流浪漢的家。”
“我們要不要換個秘密基地?”
靜海深月看向收音機,蹲下身的片刻還不忘記捂住裙子,用腿夾住裙襬不讓它下垂。
“靜海同學,你是不是在害怕?”江源慎望着她裙襬下臀部的輪廓,淺淺地咧開嘴角。
“什麼?”
“你害怕離開島的企圖被發現?”
江源慎瞥了靜海深月一眼,她只是沉默地在撥弄着收音機上的按鍵。
“江源同學,這個東西要怎麼弄?”
兩人的小鏡子裡對上了眼神,能感覺到她的瞳孔伸出彷彿閃爍着遲疑不定的情緒。
江源慎走到她身邊蹲下身,鼻尖再次縈繞着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
“裡面已經有一張錄音磁帶了。”他說。
“那要怎麼播放?”
“這樣好嗎?”
“這時候有其他人的聲音,我心情會好一點,哪怕是天氣預報也好。”
“我讓你心情不好了?”
“嗯,有點來氣。”
突如其來的埋怨讓江源慎有些迷惑,但他還是認真地開始播弄起按鍵。
上面的按鍵明明標識着「PLAY」、「RECORD」、倒三角符號是放音鍵、錄音鍵是圓形圖案。
江源慎有些猶豫——
她怎麼可能不懂?
靜海深月像是覺得蹲着累了,就又站起來幾秒,接着又蹲下去。
“滋滋滋——”
錄音機在擁擠的小房間裡,從擴音器裡傳出刺耳的聲響,完全蓋過樓外的雨聲。
“尋栞的身體越來越差”
錄音磁帶的一句話,就讓兩人的表情宛如冰晶般凍結。
這個名字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名字,知鳥島的上一任皇后,靜海深月的母親,夜見尋栞。
靜海深月的雙眸睜得大大的,呆若木雞地凝視着老舊的收音機。
“這些天,知鳥島連帶着附近一大片區域下着暴雨,還好加茂湖已經和大海連在一起.”
“也許有一天情況會越來越糟,直到發生不明朗的事情,所以我想事先留下錄音.”
“尋栞主動找到我說想要出島,我帶着她一起藏在這裡,現在伊藤警官他們都在島上找,不過他們應該不會來找這裡”
“我會等尋栞的身體好轉了後,再準備找個好時機出島”
“我不會帶她去什麼東京,我要和她單獨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彌補她所失去的一切.”
“滋滋滋——”
錄音磁帶裡的話在不自然的地方戛然而止,唯有屋外的細雨始終連綿不絕,不斷敲擊着兩人沉默的心田。
“爲什麼這裡會有這種錄音帶”
江源慎懷揣着驚愕的聲浪,在四平房間裡掀起波瀾。
他打開鐵櫃,發現裡面有幾包煙和幾瓶小酒外。
伸出手一一撥弄,最後在最裡面的角落找到了一個新的錄音磁帶。
靜海深月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呼吸聲,但眼神卻冷若冰霜。
“我回去了。”
“現在?外面還在下雨,而且這裡還有一張,你不聽?”
江源慎拿起錄音磁帶說,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但說不定能從中瞭解到一些「代價」的信息不是嗎?”
靜海深月輕輕咬着下脣,炙熱的氣息從脣縫漏出。
“你要聽自己聽吧,我回去了。”
她站起身的片刻,纖細修長的雙腿一軟,身體往旁邊傾了傾,樂福鞋在地面上踏出不規律的步伐。
江源慎下意識地想去扶,但靜海深月很快就穩住了腳步。
見她到外面拿起書包真的要直接走,江源慎皺了皺眉頭,將錄音帶放進口袋裡趕上去。
知鳥島隱沒在水霧中,上方的積雨雲,看似浮游的大廢墟。
綠色藤蔓和色彩鮮豔的野花宛如它的舌頭,纏繞在這些被拋棄的巨大鋼鐵塊上。
走出樓外,耳郭中掠過數不清的聲響。
雨點打在地面上的聲音,小鳥的啼鳴,遠方汽車和電車的噪音,以及鞋子踩踏在溼漉漉地面上發出的「啪嘰」聲。
靜海深月徑直走進飄零的小雨裡,這時吹起一陣強勁的風,她黑色長髮隨風飄揚,髮絲上的雨露宛如雪花。
江源慎揣緊了口袋裡的錄音磁帶,安安靜靜地跟着她走出鐵廠。
她的白色短襪浸上水漬,暗沉的灰色在其中暈染開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公交車站。
靜海深月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抱着書包輕聲說:“這個島上的人都無比自私。”
“.”
“江源,恐怕現在的我也不例外。”
恰時,橙黃色的大巴車入站,靜海深月起身直接走上去,靠着窗坐下,小臉清冷無比,眼眸中宛如積攢着冰川積雪。
江源慎默默無聲地坐在過道的另一側,宛如那天在音樂教室裡一樣。
路過島上最大的加茂湖,能聽見一些小男孩用全湖泊都聽得見的聲音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