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彷彿着了火,反射出油一般沸煎的火焰來,山脈的碎石,從那久山的坡道滾落,沉甸甸地掉進海里,濺起數米高的洶涌波濤。
何止是人在搖晃,整個知鳥島都在搖晃。
人們的慘叫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可搖晃的太過劇烈,人們要麼跪在地上,要麼站在原地互相攙扶。
哪裡都不能去,只有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社區公館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宛如一條死寂的暗色河流從屋頂奔騰而下。
蒸騰、窒塞、酷烈、悶熱,簡直要把人的底細胞和纖維,像社區公館的牆壁一樣,顫抖而碎裂了。
人們大口喘氣而驚懼的同時,也會吸入空氣中的塵埃。
突然,靠近雙津港集落的部分房屋着起了火,海風把火帶過街道和樹叢,火長風勢,風增火威。
「一切都是你們的錯。」
靜海雅人的話還在耳邊,讓江源慎暗揣恐懼,心臟和知鳥島一樣,極其不安的在狂跳。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爲什麼靜海深月出島也會引發大地震?她的「代價」爲什麼會如此龐大?難道她是說謊?
可現在根本來不及思考,人們的慘叫聲和動物的吠鳴,再次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
朝空搖杏的小臉滿是驚恐,她緊緊抱住江源慎,臉緊緊貼着他的胸膛。
“小慎!爲什麼會這樣!現在大家要怎麼辦——!”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遠方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眼前出現了一副令人難以置信的景象。
只見知鳥島的西邊小島,宛如一塊茶綠色脆餅,被人用力一掰,硬生生地碎成兩半。
西島上的植被分崩離析,屹立的電塔也傾斜悽慘地墜入海里,被割裂的島嶼露出了暗黑的土壤岩石。
海浪毫不留情地吞食着島嶼的碎片,緩緩沉積在肚子裡,如此傾吐好幾次,終於,負面情緒被釋放出來。
高達五米的波濤混雜着各種雜物映入眼簾,衝進雙津港,肆意地摧毀着一切。
“喂!西島上有人嗎!”
“完了!我們都要死了——!”
“媽媽!媽媽!”
“我、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
耳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呼喊,江源慎用力咬着嘴脣。
那一副光景相當悽慘,如同人間煉獄,天空卻依舊碧藍。
人心並非今日的天空一樣晴朗明快,而是一踏進去就會越陷入越深,終究無法自拔,還充滿了令人驚恐的絕望。
人類畏懼大自然的威力,只能消極承受它的肆虐。
這場可怕的地震到底會擴大到什麼程度,江源慎都完全猜不出來,自己只能和島民躲在這裡,等待地震結束。
這一刻,他再一次在心中怨恨自己沒有能力。
恰時,一道刺耳的女生尖叫聲傳來。
在社區公館的三樓窗戶,有一個小女孩正匍匐在窗口,哭着對樓外避難的人大聲呼喊。
“媽媽!你在哪兒!媽媽!”
當衆人發現樓房裡竟然還待着人的時候,頓時驚慌不已,不少人只能無助的在原地拍打雙腿。
“爲什麼裡面還有人在啊!”
“誰趕緊進去救一下!”
“不行!你沒看見公館的牆壁都開裂了嗎!這快要塌了!太危險了!”
“難道就眼睜睜的看公館塌了把她壓死嗎!”
人們的爭論愈發激烈,小女孩的哭喊聲愈發刺耳,然而震感絲毫不減,目之所及全身災難。
咚——!
伴隨着小女孩驚恐的尖叫,公館的一側轟然坍塌,砂礫粉塵宛如厚重的棉紗布,勢要覆蓋眼簾。
江源慎的心臟被緊緊拽住,勒緊到極限般的疼痛,連同彷彿被拋棄在崩潰之中的恐懼,像怒濤一般襲來。
望着在三樓的小女孩,那黑色瞳孔裡閃爍着強烈的痛苦和絕望。
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江源京子,那天太陽也很炙熱,風也很大。
她也會哭着喊自己嗎?現在類似的場景出現在眼前,自己能保證同樣的事情不會發生嗎?
在她要消失時,自己也會呆呆地看着嗎?
“我不想死啊——!”她收縮的瞳孔邊緣滲出淚水,不停地大聲的咳嗽。
江源慎受到天啓般的衝擊,全身冒汗,呼吸紊亂。
——別想這些事了!
他鬆開懷裡緊緊抱住的朝空搖杏,站起身在衆人的眼中衝進社區公館。
“江源——!”
朝空搖杏就連呆滯都來不及,望着他的背影發出了令人心碎的喊叫。
她下意識地想跟着跑進去,結果手臂突然被人死死拉住。
轉過頭,看清人的時候,她傻住了。
“搖杏,我求伱不要進去,我只有你一個人了!”
映入眼簾的,是氣喘吁吁的朝空政宗,他渾身上下散發着濃烈的魚腥味,似乎是一路奔跑過來的。
眼前的中年男子一臉的哀求,他的表情分外真切,動容地令人放心警惕。
然而朝空搖杏卻對此感到不寒而慄。
——爲什麼?爲什麼現在要冒出來?爲什麼事到如今才說這些話?
她的喉嚨輕輕顫動,哀傷且決絕地甩開朝空政宗的手:
“可我只有小慎了!”
朝空搖杏甩下哀愁着臉的朝空政宗,轉身便要朝着公館跑去,結果又被一個人攔了下來。
眼前高大的身影是靜海雅人,他攤開雙臂,以示禁止通過。
“回去!我不允許!”
朝空搖杏卻不理他,徑直要往裡走,結果卻被靜海雅人死死地拉住胳膊。
“我說了!不允許你去!”
“那你爲什麼不攔小慎!偏偏攔我!”朝空搖杏擡起頭,雙眼滿是淚水,“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對我多重要啊——!”
靜海雅人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動容,但很快,他緊繃着一張臉,握着她手臂的力道不容放緩。
“朝空,帶你的女兒離遠點!”他對着身後的男人說。
“搖杏,我求你了,回來。”
朝空搖杏想掙脫,但哪裡能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的力道,手臂上被握出觸目驚心的紅色手印。
“快放開我!小慎——!”
靜海雅人無動於衷,朝空政宗也跟了上來。
“你去也解決不了什麼!”
“我可以幫他擋東西!我的身體被砸幾下不會有事的!”
“胡鬧!”
無可奈何,最終她哭着哀求:“
“求你了鎮長,放開我.求求你了”
靜海雅人只是別開視線,一言不發。
◇
所有放在櫃檯和架子上的東西掉了下來,到處都是碎裂開痕的瓷磚地板,片片鋒利,讓人寸步難行。
整座公館都吱吱作響地扭曲了。
江源慎一跑進公館便往樓梯上跑,刺耳的玻璃破碎聲持續傳來,還有牆壁轟然傾倒的巨響。
頭頂上時不時地墜落零碎的小碎石,江源慎卻對此毫不在意,擡起手臂護住頭,咬牙切齒地往三樓趕。
通過走廊,掛在牆壁上的畫框被傾倒的牆壁砸爛,身側房間裡被割裂的沙發露出棉絮填充物,裡屋混亂不堪。
“媽媽——!嗚嗚嗚!”
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趴在窗前嚎啕大哭。
她從衣裙裡伸出的雙臂和雙腿,甚至臉頰上都被刮出好幾道血口,地上的玻璃劃片在反射着奪目的光。
江源慎大步跑過去,什麼話都沒說,立刻蹲下身手摟過她的腿窩,抱起就往樓下跑。
女孩倒也乖巧,伸出細細的手臂,緊緊摟住江源慎的脖頸,小巧的臉龐靠在他胸前輕輕啜泣着。
白色的小手指觸及到肌膚的瞬間,可以感受到她的手指就像冰柱一樣冷。
“好怕,我好怕.!”
她用壞掉的嗓音哭喊,然後就在瀰漫灰霧的空氣裡劇烈咳嗽起來。
江源慎的腦中此時沒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咬着牙,腎上腺素飆升,全神貫注地往樓下衝。
“小慎——!”
來到樓梯間,耳中正巧聽見了朝空搖杏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就連風都不遺餘力地吹起他滿是汗水的劉海。
原來公館的外牆,已然坍塌大半,他一出現,外面的人都發出不明不白的呼喊。
好像一切都很結實,在即將抵達二樓時,江源慎的腳突然踩空,他的表情在那瞬間有些驚愕。
不是踩空,是二樓的樓梯間宛如計算好的一般,在江源慎即將踏上的瞬間坍塌,讓他硬生生地從高處跌落。
“啊——!”懷中的女孩發出驚恐的聲響。
瞬間,身體撞擊地面,悶聲承受了巨大的衝擊,體內的器官在頃刻間劇烈動盪。
好像要把全身都割開似的,腦中無法思考。
江源慎用力握着懷裡纖弱到似乎要碎掉的肩膀,心中祈禱般的不停呼喊——
「求求你了,無論如何!請回來吧!」
他不想說這些話,但是,祈禱卻停不下來。
右腿被鋒利的石頭撕裂出了一道深紅的口子,血流如注,傷口深得露出了骨頭。
眼簾沾染了水漬,他原以爲是汗水,結果流到嘴角浸入脣內時,是濃濃的血味。
江源慎忍耐涌來的疼痛躺在碎石上,無法睜開眼睛,濺起的灰塵沾上肌膚,身體無法動彈。
不可思議的是,明明周圍的聲音很多,但江源慎什麼都聽不見,宛如熱鬧非凡的大海,在頃刻間乾涸。
“快!快!”
“現在能隨便動他嗎!”
這時,有人衝在最前,朝着衆人大聲怒吼:
“一羣沒長進的傢伙現在還在猶豫?!不擡他離開就更不可能活下去了!趕緊幫我一起擡!”
一些人愣住了,因爲那個人是被趕出島的梓川孝空。
爲什麼他會在這裡?
然而還來不及思考,就有幾名大人衝了上來,和梓川孝空一起,把躺在一樓不知死活的江源慎擡出來。
“女孩沒事!”有人喊道。
朝空搖杏的表情就像散了架一般疲憊殆盡,她的眼睛裡,臉龐上,浮現出劇烈的絕望、痛苦,和近乎呻吟的哀嚎。
一一滴滴晶瑩的淚水,像是雨點一般落在地上。
她的雙手緊緊握住江源慎的手臂,頭埋地低沉,用隨時都會中斷的聲音低吟着:
“拜託了誰都不要來打擾我了.不要再把小慎從我身邊搶走了.不要!”
無計可施的慟哭,與絕望,如同無盡的深淵。
她彷彿身體變得愈發透明,自己像公館坍塌時形成的渾濁之霧,要被風吹散了。
◇
“靜海!你竟然騙我——!”
黑長髮少女的聲音變得激烈而尖銳,她的雙手緊緊握住靜海深月的肩膀。
黑澤憐愛和靜海深月兩人正在新潟港的上空,知鳥島的大地震超乎預料,此時新潟市也亂作一團,警報聲不絕於耳。
靜海深月的心臟噗通噗通地狂跳,捏住裙襬的手滲出了汗水。
自己欺騙了他們嗎?絕對不可能,自己這些年十分克制,根本不可能積攢那麼多的「代價」。
然而眼前知鳥島的景象卻無比真實,席捲的波濤正沖刷着知鳥島沿岸,此時都不見雙津港的輪廓。
就連西島都已經坍塌到不成模樣,根本容不得她過多的解釋,一切盡是蒼白。
“江源他們還在島上!要是有事!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
黑澤憐愛索性揪起她的衣領,雙眸裡滿是怒火和絕望。
一想到可能會見不到,她的胸口就會痙攣般地疼痛,無法呼吸。
靜海深月的長髮被風吹的凌亂,她望向遠方,那裡是新潟,是福島,是豬苗代湖,是宇都宮,是東京。
而再回頭望去,是陷入地獄的知鳥島,小到可憐。
——我真的一輩子都離不開知鳥島了?難道雛偶少女一輩子都要待在這裡?
靜海深月的神情宛如人偶般空洞,忽然又側過身,動作飛快地擦了擦自己的臉。
接着,她直勾勾的凝視着黑澤憐愛,看見少女的眼睛有些發紅。
“抱歉,我趕緊回去。”靜海深月垂下眼簾,雙眸上又覆蓋着一層薄薄的水霧。
“不用你說!我已經讓他馬上回去了!”黑澤憐愛頓時怒上眉梢,“虧我們相信你!你就這樣欺騙我們!我就知道這個島上沒正常人!”
黑澤憐愛毫不留情的謾罵讓靜海深月沉默不語,她只是目不轉睛地望着陌生的西島,和她的心靈一般拼湊不出形狀。
然而此時飛行員卻不識好歹地來觸黴頭。
“小姐,現在回去很危險!我們最好直接降落在東京!然後給社長髮消息!”
“我說回去就回去!沒聽見嗎!”
飛行員被黑澤憐愛的樣子嚇到了,保持着僵硬的表情,往知鳥島的方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