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憶知道少年們的打算,便說道:“你們要去擼榆錢?那帶上老師一起吧。”
擼榆錢要爬樹,雨後的樹多滑溜,他怕學生們從樹上摔下來,畢竟這些樹木都在山上,摔下來事情很嚴重。
現在家長不在乎這些事,可王憶是老師必須得在乎。
王狀元卻在乎他的健康:“王老師不用,你要是喜歡擼榆錢那等你好了、病好了我再帶你去,榆錢能擼半個月呢。”
“擼完榆錢咱就擼槐花,槐花比榆錢好吃!”王凱積極的說道。
王憶翻白眼。
我是喜歡擼榆錢?我是擔心你們的小命!
這話不用解釋,他簡單的說道:“今天陰天黑的早,你們要去擼榆錢那就快點。”
島上樹木挺多的,榆樹、槐樹規模還挺可觀的。
路上他們碰上了王墨斗和一個叫王新國的青年,雙方便熱情的打了招呼。
“王老師,這幾個皮猴子又犯錯了?領着他們去找爹孃?”
“不是,哈哈,我們一起去擼榆錢,你這裡什麼情況?”
“噢,我去砍樹,支書說你沒有躺椅,讓我爹給你打一把躺椅,於是隊裡給批了一棵榆樹的條子,我砍一棵榆樹去。”
王憶一聽相當感動。
王向紅這人老古板,可對他是真的好,發現他感冒了就把自己躺椅給他捎過來暫用,這是又去找王祥高老木匠準備給他打一把新躺椅。
他們正好一路同行。
路上王墨斗給他介紹說這都是隊裡自己種的:“壽星爺讓種的,就是解放後國家支援樹苗,然後壽星爺就說咱們要種榆樹和槐樹,隊裡一起種了好些樹。”
“爲啥呢?壽星爺說小鬼子侵略咱的時候老百姓的糧食都被搶走了,有榆錢的話榆錢就是糧食。”
“只不過那時候榆樹少,解放後有了條件就種了很多,結果碰上了三年困難時期,那年真他娘邪門了,內陸糧食絕收、海里魚蝦也少!”
“還好那時候咱島上榆樹槐樹啥的都是十多年的大樹了,那年島上雨水很大,結果出了好些榆錢槐花。”
“咱當時不光自己吃,支書發揚風格,還讓咱社員們嘴裡省下一些來支援給吃不上飯的人家,就那一次,咱天涯島出名了,上了好些報紙,聽說連地高官都表揚咱們!”
聊起這些往事,王墨斗滿臉的神采飛揚。
這是生產隊的榮耀。
王憶順着他的話往下說:“以前隊裡的光景挺好?”
“嗯,光景好,而且不是小好,是大好!”王墨斗高興的說,“咱支書有本事又爲咱社員着想,最早時候支書還不叫支書,他剛回來叫初級社長,公社化後叫管理區主任,改成生產隊又叫隊長。”
“不過咱總叫他支書,他就是咱島上爺們的書記,以前日子不好過,好些生產隊連飯都吃不上,咱隊裡不管怎麼說從來沒餓着一個人!”
“對,咱隊裡雖然沒有富得流油可也餓不死人,支書領着咱們奔小康,父子爺們齊心協力,咱隊裡比其他生產隊要團結的多,而且咱民風也好,無偷無盜、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王新國說道。
王憶問道:“可是奔小康沒那麼容易,我看着這兩年咱隊裡光景不太好。”
提起這個,兩人有些沉默了。
王墨斗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兩年其他生產隊鬧哄哄的,其實不好,咱生產隊反正,唉,光景確實不大好。”
“沒錢啊,咱沒餓着可也沒多餘的閒錢,一個個窮的叮噹響,外面姑娘都不願意嫁進來來了。”
這是他的傷疤。
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可還是沒有媳婦兒,已經成老光棍了。
“以前不是這樣,以前其他生產隊吃不飽喝不足,年輕女同志都找人介紹到咱島上,那時候咱島上的爺們可以挑挑揀揀找個最好的,現在不行了。”
王墨斗喃喃的說着,越說越是情緒低沉。
一時無人再說話。
時節到了,只要雨量合適,那植物生長是很快的。
一夜大雨後好些榆錢長了出來,它們色黃綠成串,其形圓薄如錢幣,密密麻麻的生長在褐色的枝條上,嫩綠的滴着水,看上去就惹人喜愛。
隊裡的少年都是屬猴子的,王憶一個沒注意,他們已經嗖嗖嗖的爬上去了。
見此他急忙說:“哎哎哎,都小心點啊,剛下完雨很滑溜——哎哎哎,狀元你爬柳樹幹什麼?”
王狀元爬上了一棵柳樹,上去後抓着樹枝研究了一會,忽然拽下一根用兜裡小刀切了一段下來。
他捏着小柳枝用力扭了扭,一下子把中間的木頭抽了出來只剩下一段樹皮,然後就含在嘴裡吹了起來。
聲音尖銳。
是哨聲!
王憶很新奇。
柳樹枝還能做哨子啊?他小時候怎麼沒見到小夥伴們玩這個?
噢,自己沒有小夥伴,那沒問題了。
其他人開始擼榆錢了。
這些少年作風粗魯,直接將樹枝拽斷扔下去。
樹枝上是密集的榆錢,形狀圓圓的、個頭小小的、顏色綠綠的、邊緣薄薄的,乍看確實像新生的樹葉。
榆錢都是一簇一簇,中間會鼓出小圓疙瘩,王憶蹲下撿起一串聞了聞。
是大自然的味道。
但王凱抽了抽鼻子說:“誰放屁了?怎麼有臭味呀?”
王憶解釋道:“這臭味跟屁沒關係,是昨天晚上還有今天打雷了,雷電會用強大的能量將大氣中的氧氣變成臭氧,臭氧帶着臭臭的味道。”
王墨斗聽後很佩服:“王老師真的有文化,還有臭氧這個東西呀。”
王憶說道:“對,臭氧相對氧氣而言屬於負離子,它會讓人感覺頭腦清新,呼吸舒暢、爽快。”
“簡單來說就是多呼吸這個好,頭腦清新。”王墨斗說。
王憶點頭:“對。”
王凱趕緊使勁吸。
王憶看到了樹下的王新國,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你咋了?怎麼臉通紅?”
王新國猶豫了一下,湊過去低聲說:“王老師,你說這股臭味會不會不是那什麼臭氧就是屁味?因爲、因爲我肚子不舒服,剛纔放了一串連環屁!”
王憶面色發白。
不用說了,隨着青年靠近他已經聞見味兒了。
他冷靜的憋住呼吸說:“不是,你的屁能影響多大空間?咱幾個都聞見這味兒了,就是臭氧的味兒。”
然後他走開了。
王墨斗選定了一棵榆樹,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從後腰抽出斧頭對王新國點點頭:“來,就它了。”
王狀元跑過來看砍樹。
王墨斗揮揮手:“滾蛋,這活很危險,你給我隔着遠點!”
王狀元說道:“哥你少來,你就是怕我待會擼你的榆錢。”
王墨斗臉紅了。
真實意圖被看透了!
這年頭吃喝確實還是個問題,吃飽都不容易更何況吃好?
沒有白麪白米,沒有雞鴨魚肉,這時候改善伙食就得靠老天爺賞飯。
春天榆錢槐花、夏天知了野果,秋天的栗子冬天的柿子,這都是外島老百姓期盼的美食。
王墨斗砍樹後樹上的榆錢都歸他,摻和點玉米麪和鹹鹽糊餅子,這夠他們爺倆吃好幾頓呢。
他把王狀元趕走,王狀元說自己不稀罕,然後他看到有豬草,便拿出小刀砍了幾棵回去喂小豬。
王新國跟他說:“帶着雨水的豬草你曬一曬,別直接餵豬,豬吃了拉稀能拉死。”
少年們換地方去摘榆錢,王憶只好跟着離開,他本想幫王墨斗一起砍樹,畢竟這是給他做躺椅呢。
忙活半個下午,少年們摘了好些榆錢。
王憶領着他們回去。
雨已經徹底停了。
陰雲被吹走了,但看不見夕陽和藍天,因爲海上濃霧氤氳。
回到聽濤居,少年們積極的將榆錢放入大盆裡洗了起來。
王憶知道他們的意圖,故意抱着雙臂倚在門口說:“下午一直爬山爬樹的,你們是不是餓了?”
四個少年滿臉驚喜的看向他。
滿心期盼的等着他下面的話。
下面的話來了:“待會回家先喝點熱水再吃飯,別因爲餓了就狼吞虎嚥,那樣傷胃。”
少年們頓時呆住了。
我們、我們都餓的胃抽搐了,你跟我們說喝點熱水別傷胃?都這時候了我們還考慮傷不傷胃?
王憶暗地裡偷偷的笑。
不過開玩笑也得有限度,他又說道:“要不然這樣吧,你們別回家吃了,在我這裡吃……”
“好好好。”少年們趕緊答應。
生怕答應的晚了王憶會改變主意!
大迷糊看見有榆錢,裡面有的榆錢是連同枝子一起摘下來的:島上都這麼辦,反正夏天樹枝會長出來,而扯下來的樹枝可以曬乾當柴火。
他升起火拿了一支榆錢多的樹枝放上去簡單的烤了烤。
柴火在榆錢上掃過,有獨特的香糯清甜滋味兒冒出來,這樣大迷糊立馬抽出來塞嘴裡吃了起來。
王憶大開眼界:“榆錢還能這麼吃?”
大迷糊給他烤了一根:“比生吃好吃,王老師,你吃。”
王凱說道:“糊榆錢餅子纔好吃呢。”
王憶提議道:“那今晚咱們糊榆錢餅子吃吧,讓你們吃個夠?”
少年再次呆住。
王狀元怒視王凱。
王憶想了想又搖頭:“家裡玉米麪不多了,沒法糊餅子,要不然給你們做個紅燒排骨、燉個臘肉吃?”
“好好好。”少年們一下子圍上去了紛紛點頭。
王凱問:“什麼是臘肉呀?”
王狀元用肘子點了他一下:“別問,是肉就行了!是肉就香!”
提起肉他想到了豬圈裡的小豬。
那可是他們的豬!
於是王狀元趕緊去收拾豬草,特意從昨天打的豬草裡找嫩的跑去豬圈餵豬。
之前王憶買下的排骨都掛在屋後風乾起來,這其實不適合做紅燒了,因爲會有些柴。
而王憶用來做紅燒的排骨也不是從這些排骨中取下的,這些排骨一般不動,它們是他平時吃排骨的一個來路解釋。
他的冰櫃冰箱裡有的是排骨和肉,王憶每天都從冷凍往冷鮮裡轉移,這樣味道不是很好了,不過好歹不用現拿現化凍的浪費時間。
這會他去取出一片排骨又弄了塊五花肉出來,決定紅燒排骨的時候也把五花肉給紅燒上。
對於飢腸轆轆的少年們來說,排骨哪有五花肉香?
有調料醬在,不管紅燒排骨還是紅燒五花肉都是小事,簡單炒制加水燉就行了。
臘肉則被他做了筍乾燉臘肉,之前隊裡有人給他送來了冬筍晾曬成的筍乾,切開跟臘肉放一起加上佐料燉即可。
兩個鍋蓋掀開,兩個鍋裡都是熱氣騰騰。
已經是夜幕降臨時分,海風吹霧氣上島嶼,整個天涯島變得溼漉漉起來。
這時候吃一鍋熱乎乎的燉肉泡米飯那真是渾身舒坦。
王憶舀了一碗紅燒五花肉,這已經燜爛糊了,他讓大迷糊和少年們吃飯,自己端着碗給壽星爺送去。
壽星爺自己住,他住的是座老宅,佈局跟村裡其他人差不多,門口有一點自留地,裡面不知道種了什麼,如今冒芽兒了。
院子地基是石頭,不過天長日久的風吹雨淋也出現了泥土,幾隻抱窩雞在用爪子劃拉什麼。
屋裡屋外挺乾淨,這是隊里人自發來給他收拾。
大傢伙都尊敬老爺子,誰從他門口經過都往裡看一眼,看見掃帚倒了就進去扶起掃帚,看見有樹葉落了就進去掃掃地。
王憶端着碗進去:“壽星爺,我給你送一碗紅燒肉。”
上次聽濤居起隔斷牆的時候壽星爺是指揮,王憶請他吃飯來着,然後發現老頭特別愛吃肥肉,所以這次做了紅燒肉趕緊來送一碗。
壽星爺的咳嗽聲響起:“咳咳,耳朵不好使了,聽不清是誰了?誰啊?”
“我,祥文家小子。”王憶說道。
壽星爺推開窗戶看了看,又回去了:“是王教員啊,你怎麼過來了?咳咳,我昨晚被風吹着了,感冒了,咳咳,渾身懶得很,就不招呼你了,你自己拉個杌子坐吧。”
王憶說道:“我不坐了,我過來沒事,就是給你送點吃的,大米飯和紅燒肉。”
壽星爺懶洋洋的笑道:“你這孩子有心了,行,放桌子上,我等等就吃,大米飯和紅燒肉,哈哈,今晚吃了感冒都能好了。”
王憶說道:“壽星爺你吃這個可治不了感冒,這樣你等等,我給你送點藥,這藥能治感冒。”
“嗨呀,不用那麼麻煩了,你還得給社員們說評書呢,你去忙你的吧,我這裡沒事,死不了。”壽星爺又咳嗽了起來,他拉了拉被子,看起來有點冷。
見此王憶趕緊回去拿藥。
他帶的感冒藥都是基礎性的,而壽星爺的症狀跟他相仿,咳嗽有痰、渾身痠痛不愛動彈,顯然都是昨夜突降大雨導致的風寒感冒。
這樣他選的風寒感冒顆粒加通宣理肺丸正好可以緩解相關症狀。
他把風寒感冒顆粒撕開包裝袋一起倒入了個瓶子裡,然後告訴壽星爺:“您老注意一下,這個要用熱水泡着喝掉,這瓶子大概能喝十次,一次、一次一勺吧,一天喝三次。”
壽星爺呵呵笑:“王老師還懂醫術了?”
王憶說道:“不懂,但是感冒這種毛病好辦,我在城裡買了藥可以直接用。”
壽星爺衝他頷首,看起來又有點昏昏欲睡。
王憶去跟隔壁鄰居說了一聲,讓他們注意一下壽星爺的情況。
畢竟是百歲老人了。
睡覺之前他又去給小豬們弄了點飼料。
老話說的好,馬無夜草不肥,豬也是這樣。
大迷糊給他熬了一大碗紅糖薑汁,這東西確實能發汗,王憶喝完後鑽進被窩裡,然後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不舒坦,還是盜汗。
於是他有些懷疑,自己不會真的虛吧?
不過第二天醒來他感覺自己狀態好多了,估計是這些日子在82年勤加鍛鍊身體素質有所增強,另一個天涯島空氣新鮮也有助於恢復健康。
前天晚上和昨天一直下雨,今天終於雨過天晴,橙紅的朝陽從海面上升起,照的煙霞暖暖的。
一場晨霧照例出現。
春雨嫵媚,春霧妖嬈。
島上海上天上都是白濛濛、都是霧,不停歇的海風吹拂着,有些霧氣嫋嫋婷婷的飄蕩,看起來格外濃郁。
一些運輸船日夜不停的航行,它們從霧氣中駛出、或者霧氣從它們身上刮過,只留下影影綽綽在外頭。
隨着太陽徐徐升起,濃郁的霧氣開始消散,像是拉開的帷幕,露出掩飾在下的藍天碧海。
濃霧變薄紗,海上出現了一座座島嶼。
春雨之後島嶼更加翠綠,礁石更加乾淨,海浪更加澎湃,王憶伸着懶腰往外看,看的心情舒暢。
他的關節還有些痠疼,於是他仿着拳王阿里來了一套拳擊。
像蝴蝶一樣振翅,如蜜蜂一般叮刺!
來上班的王東喜看見了便鼓掌:“王老師好功夫。”
王憶苦笑道:“這算什麼功夫?就是熱熱身而已。”
“熱身都這麼厲害,那功夫不是更厲害了?”王東喜驚歎道,“你剛纔那是不是閃電霹靂拳?”
王憶無奈道:“你別信大膽瞎扯,什麼閃電霹靂拳,是閃電奔雷拳……”
王東喜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噢,閃電奔雷拳!”
“不是,其實都是我編造的!”他想解釋兩句,王東喜已經進大隊委辦公室了。
然後代表上工的電喇叭響了起來:
“……現在有些食品商店尤其是縣城以下的小副食品店,常常用收購來的廢舊報紙、雜誌、書籍和廢舊作業本當包裝,這些紙有的污跡斑斑、有的沾滿灰塵,用作熟食、糖果的包裝實在不衛生。”
“葉長安書記指出每一個商店都有合理的包裝紙費用,這筆錢是不能省的,不能丟了對人民負責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