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

我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總是惶惶地想向別人證明自己,甚至故意去吃虧,生怕別人懷疑我表裡不一。因爲我意識到自己想討好所有人的衝動是盲目和徒勞的。每個人都會以己度人,你永遠無法讓一個不真誠的人相信你的真誠。反之,你根本沒必要向一個真誠的人證明你的真誠。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店做服務生。當時我還沒有畢業,學校安排我們到酒店實習。這大概不算是一份正式的工作,但我們每天干的活兒和正式工完全一樣。記得當時拿到的工資是600塊,估計學校已經剋扣了部分。我去的是一家四星級酒店。我們同屆共兩個班,去那家酒店的約有三四十人。一開始,我被分到了宴會部。後來我知道,對服務生來說,最好的部門是禮賓部,其次是客房部。因爲這兩個部門能收到小費。宴會部是收不到小費的,而且乾的活兒比較累。不過當時我不在乎這些。對我來說,工作中獲得的體驗新鮮而有趣,很大程度上滿足了此前我對社會的好奇和想象。我不喜歡也不擅長讀書,在學校裡感覺很壓抑,對於大多數課程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不過在我讀的那所學校裡,大多數人都和我一樣,既不喜歡也不擅長讀書,所以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而且,我的成績竟然還能排到班級前三。然而去了酒店實習後,我發現我的那些同學大多也不喜歡勞動。而我覺得自己算是喜歡勞動的。起碼比他們喜歡。

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宴會廳撤場,在搬椅子的時候,因爲我一次多碼了幾張椅子,身邊的幾個同學圍攏過來調侃我。他們對我說,活兒是幹不完的,你搬得越快,他們就會找越多活兒給你幹,反正在下班前,他們不會讓你閒着。其實他們是在惱恨我,因爲我太賣力,領班就會以同樣的標準要求他們。現在我回頭看這段經歷,當然能想象到,其實在那次之前,他們私下已經對我頗有微詞。當時的我比較單純,對任何人都很友善,而且喜歡迎合人。所以他們說什麼,我就聽什麼,後來就儘量不在他們面前賣力幹活兒了。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並沒有令我不愉快,我也沒爲此感到困擾。我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不像後來對人際相處的細枝末節那麼敏感。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這一幕,是因爲在那次之後,我還有過很多類似的經歷。這些經歷層層疊疊地積累在我身上,漸漸還是產生了作用,影響和改變了我,令我越來越覺得和人打交道是件困難的事情。

我們的實習爲期半年,我在宴會部大約待了兩個月,又調到西餐廳幹了四個月。宴會部顧名思義,主要承接各種宴席。我們有兩個大廳和幾個小廳。小廳都是擺一桌的,也就是包間;兩個大廳則各可以擺二三十桌。因爲我們酒店有國資背景,是市政府的下屬單位,政府各部門經常會使用宴會廳開辦會議。除此以外,有些商家會租用宴會廳辦新品發佈會或特賣場。我們針對不同的會議或餐宴,使用的桌椅也各不相同,因此要反覆地撤場和布場。所謂的撤場和布場,就是把宴會廳裡幾十張桌子、幾百張椅子、幾百套杯碟碗筷全部撤換。直徑兩米的圓桌板,我們會拆下來,豎在地面上,一隻手扶着桌沿,不讓桌板往兩邊倒,另一隻手輕輕撥動桌面,讓桌板滾動起來,一路滾往儲物間。椅子則先一張疊一張地碼起,再用L形小推車推着走。換桌布也有技巧,先把桌布均勻地攏在雙手中,然後像漁翁撒網一樣甩出去。實際上,到最後我也沒有學會這種快速換桌布的技巧。因爲我們是實習生,幾個月後就會離開,正式工不想浪費時間教我們。我們一般做些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比如擺放杯碟、搬運桌椅等。我記得佈置政府部門的會議席最是講究,我們要兩人合作,拉直一條尼龍繩,把每行、每列的桌椅杯碟等完全對齊,容不得絲毫偏差。如果是普通宴席的話,我們在布好場之後,就到廚房去上菜或留下隨侍。

後來我調到了西餐廳。西餐廳在酒店三樓的一邊,中餐廳在同層的另一邊,宴會部則在四樓。西餐廳的面積只相當於四樓的一個大宴會廳,可能還略小一點兒,生意也不怎麼好。但是因爲人手少,這裡反倒更忙。西餐廳中午和晚上做自助餐,早上和下午則和對面中餐廳一起做茶市。換言之,我們每天做四個餐市。除此以外,客房的全天訂餐服務也由我們提供,因此男服務生要輪流上通宵班。我當時最喜歡上通宵班,因爲晚上沒有領導,自由自在,而且活兒不累。廣東的茶市主要是吃點心,並不是光喝茶。光顧早茶的多是老年人,吃的東西並不多,消費金額也不大,主要是在打發時間。但週六日的早茶市會很熱鬧,基本上都滿座,還會有人排隊等位。下午茶市的客人則什麼樣的都有:洽談商務的,逛街逛累的,朋友相約聚會的,等等。和常見的情況不同,我們西餐廳當時仍由酒店自營,並沒有承包出去。因爲我們開在酒店的三樓,生意自然比不過大街上的餐店。當年也沒有智能手機,甚至連功能手機都沒有普及,口碑是真真正正的口口相傳,而不是在App裡刷出來的評分。所以來光顧的多是居住或工作在附近的熟客,還有樓上的酒店房客。

此外,我們雖然自稱西餐廳,但其實做得很不專業,假如顧客想點個牛排之類的,我們是沒法提供的。我們有炸薯條,也有肉醬意粉,這些確實屬於西餐,但也有像烏冬面這樣的日料,還有炒牛河、揚州炒飯之類的本地小吃。說白了,就是個大雜燴。總之,我們午、晚兩場自助餐做得並不好。可以這麼說:遠近不知名,光臨者寥寥。儘管如此,我們的經理畢竟只是個打工人,對此似乎一點兒也不着急。自助餐每天都有剩下的食物,儘管在不鏽鋼方盆裡保溫了兩三個小時,水分已經被烘乾,但畢竟是很好的食材做的,聞着還是很香的,倒掉未免太可惜。所以,我們會把好吃的挑出來吃掉;還有人帶飯盒來打包回家。當然,我們即便都吃飽了,下班還是要去食堂一趟。因爲酒店每天提供一頓員工餐,不吃白不吃。在食堂裡,我們常常碰到禮賓部和客房部的同學。他們看見我們帶來的菜餚要比員工餐美味多了,有時就求我們改天給他們捎一些。這個時候我們就揚眉吐氣地反問:“你們收到的小費會給我們留一份嗎?”把他們氣得夠嗆。不過,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收到小費。比如送餐上客房的時候,就有可能收到小費。客房訂餐主要發生在晚上,因爲這個緣故,我更喜歡上通宵班了。通宵班一般是三個人上:西廚有一個廚師接單;還有我們兩個服務生,負責接電話、打單、取餐、送餐、結賬。在沒有訂單的時候,我們就一邊聊天,一邊幫白班摺紙餐巾,折出一個可以立起的三角形。到了後半夜,訂單就很少了,我們還可以輪流睡一會兒。

半年實習期滿後,我們可以選擇轉正或離開,多數人都離開了。我還記得人事部的領導姓潘,大家叫她潘主任,而不是潘經理,因爲酒店原先是國有的,稱呼還沒改過來。她特別向我表達了惋惜。她常常在酒店裡走動,順便觀察我們這些實習生。她對我的印象很好,可是我和西餐廳的經理關係卻不好。我覺得那個經理流裡流氣,有時說話很髒。而且我的有些同學太刻意地想和他搞好關係,以至於近乎諂媚。雖然他們這樣換不來什麼好處——他只是個小小的餐廳經理,手上沒什麼權力——頂多在安排工作時有限地關照一下,甚至可能都不會關照。但那些同學似乎把這當成進入社會的必修課,也就是去巴結比自己位置高的人。這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我看不起的其實是那些同學,但我針對的卻是那個經理,彷彿我的同學是受了他的蠱惑似的。其實那個經理沒有做過任何損害我利益的事。而且說到底,我的同學要奉迎他,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我卻故意很冷淡地待他,不把他放在眼裡,經常在別人面前表達對他的不屑和反感。當年的我很幼稚。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在一家香港人開的服裝店裡做營業員。這家店開在步行街上一個很好的位置,代理一個叫作Moon Goon的韓國小衆品牌。這個品牌的衣服以黑、白、紅爲常用色,配以一種枝蔓狀的火焰花紋圖騰裝飾,標誌的字母則採用哥特式字體。它的定價在當年算是比較高的,一件短袖襯衫要賣兩三百塊。香港老闆有一個在東莞的合夥人,他一邊從韓國進貨,一邊讓這個合夥人打版仿製。於是我們店裡出售的服裝有一半是真貨,另一半是仿貨。仿貨的品質遠不如真貨,差別主要不在做工,而在材料上。我們做久了,看一眼就能分辨哪些衣服是韓國產,哪些衣服是東莞產。但是這個品牌實在太小衆,在國內毫無知名度,絕大多數顧客連聽都沒聽過,就更別說區分真假了。而且對他們來說,一個沒人聽說過的品牌,真貨和假貨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是這家服裝店開張後的首批員工之一。但是很快,我發現自己做不了銷售。我在接待顧客的時候,只能被動地提供服務——顧客問什麼我就答什麼,要什麼我就遞什麼,而不是主動地引導和遊說。我好像缺少一種百折不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心。我很容易放棄,害怕向人提出請求,害怕被拒絕。當我察覺對方的態度稍有牴觸,我就無法再繼續去說服人了。按道理我應該被服裝店解僱纔對,因爲我在所有同事裡成交額最低。我不僅很難說服顧客掏錢,而且無法和同事爭搶客源。假如我和同事都空着的時候有顧客進店,那麼我永遠會讓同事先上。我不喜歡和人發生摩擦,更不要說衝突了。我在同事裡倒是人緣很好,大家都喜歡我,因爲我不爭不搶,溫文有禮。我還可以同時和多個互相敵視的小團體保持友好關係。可能在他們眼裡,我是一個奇怪而無害的人,一個無慾無求的旁觀者,或是一個不知道跑來做什麼的傻瓜。

但是店長並沒有解僱我。相反,我可能是她最偏愛的一個店員。她看見我不擅長銷售,就把我安排到倉庫。原本我們有一個倉管員,我進了倉庫後,她就要經常到店裡賣貨了。結果她賣貨也比我強得多。這時恰逢政府推行強制社保,我們店決定選五個員工購買社保,以應付政府的檢查。於是店長選上了我,一個工作能力吊車尾的人,這令我受寵若驚。但我敏感地察覺到有些同事對此心懷不滿。想到日後還要和他們共事,我不想爲此增添煩惱,甚至生出糾紛。於是我婉言謝絕了店長的好意,說這會不利於店內的團結。

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對個人的權利毫無認識。在家裡父母只教我與人爲善,從沒告訴我還要捍衛自己的利益。換了現在我可不會那麼蠢,今天的我會坦然接受。這本身就是每個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不是資本家的恩賜。如果其他同事對此有不滿,那麼是他們和資方之間的矛盾,不是和我的矛盾。假如他們搞錯了怨恨的對象,我會友善地提醒他們。就是這麼簡單的道理,當年我竟然想不明白。這可能是因爲,從來沒有人和我聊起過這些話題。我的父母從不對我說這些。他們一輩子待在事業單位裡,對市場經濟完全陌生。學校不再安排我們的工作,這事讓他們反覆唸叨。他們在家裡談到單位的某某在炒股,語氣聽着卻像是嘆息,彷彿那個某某墮落了,走上了投機倒把的違法道路。

另一方面,個人的認知水平也和社會整體的認知水平掛鉤。假如社會上普遍地關心和討論某些問題,那麼個人就會從中得到啓發,促進思考,然後增加認識。而在那個信息相對閉塞的年代,互聯網還沒有普及,對於很多切身的問題,我們的討論對象僅限於身邊的熟人。但我家是一個外來家庭,父母都不是本地人,我們在當地沒有親戚。我父母的性格也比較孤僻。尤其是我父親,他是農民出身,並不適應城市生活,在單位裡連一個交心的朋友都沒有。每年春節的時候,我們家甚至很難找到一個串門的對象。往往直到快元宵節了,才匆匆去拜訪一兩家我媽的同事,這時他們家的糖果盒裡剩下的已經是些不怎麼好吃的糖果了。所以當我踏入社會後,我表現得比身邊的同學更單純、幼稚和遲鈍;其實之前在學校裡,我和他們並沒什麼區別。學生時期的我也和後來的我完全不一樣。我一踏入社會,就察覺到了身邊同學的改變,而且這種差別隨着時間的流淌漫延得越來越廣、浸滲得越來越深。而我好像完成不了他們那種自然而然的蛻變。我始終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從一個學生搖身一變成爲成人的。我懷疑他們早在還是個學生時,身體裡就已經藏了一個成人。於是踏入社會後,他們只要輕鬆地把學生的表皮撕下來,變化就立刻完成。而我還是個學生的時候,身體裡同樣也是一個學生。就像洋蔥無論撕去多少層皮,也仍然是一顆洋蔥,永遠不會像柑橘一樣掰出鮮甜多汁的果瓤來。

我在這裡不惜筆墨地解釋這些,是擔心今天的讀者不能理解當年的我爲什麼那麼笨。因爲就是今天的我,也覺得當年的自己笨得不可思議。如今我還得向無法相信我有那麼笨的讀者說明我真的有那麼笨,這實在讓人無地自容。不過和當年相比,今天的我簡直已經變得厚顏無恥了。比如說,我認爲當時那家服裝店就是真的給我獎勵,而不是僅僅給我買社保,我也完全配得上。正如你們現在讀到的,今天的我心安理得地在文章裡說了自己很多好話,絲毫不覺得受之有愧。我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總是惶惶地想向別人證明自己,甚至故意去吃虧,生怕別人懷疑我表裡不一。因爲我意識到自己想討好所有人的衝動是盲目和徒勞的。每個人都會以己度人,你永遠無法讓一個不真誠的人相信你的真誠。反之,你根本沒必要向一個真誠的人證明你的真誠。

後來我辭職的時候,那個店長很不高興。這說起來有些奇怪,她不高興沒有合理的原因,我沒承諾過她任何事情,辭職是我的自由。我對此的理解是,她大概認爲自己待我不薄,我哪怕不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起碼也該知恩圖報,留下來充當她可以信任的助手,和她同甘共苦,一起創業。畢竟在她看來,我的學歷不好,這份工作雖然卑微,但對我來說也不算屈就。她一直在關照我,就是爲了把我留下來。她以爲這些我都懂,實際上我並不懂。當年我涉世未深,閱歷簡淺,人情世故完全不察,也看不懂別人的心思。現在回過頭分析,那個店長顯然事業心很強。香港人的店她有一點兒股份,所以她算是個小老闆,而不是完全的打工人。假如那個店她做得好,香港人自然會投資開第二家店、第三家店……不難想象,她將在這盤生意裡獲得更重要的角色。她器重我可能是因爲我足夠單純。我難得地不貪心,待人和善謙讓,做事踏踏實實,和她聘用的其他人迥然有別。當然,如果論銷售能力,我肯定是店裡最弱的。不過可能在她看來,能力強的人到處能請到,她自己就很有能力,但可以託付信任的人卻可遇不可求。當時我辭職是爲了去讀一個夜大,而在服裝店要工作到晚上十點,時間上有衝突。這些我沒有告訴那個店長,原因已經記不得了,可能是擔心她勸我別去讀夜大。我不太習慣拒絕別人,尤其是當別人似乎帶着關心和好意時。不過今天我會認同,讀夜大是一件浪費時間、浪費錢的事。我沒有在那個學校學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而且這不全是我的責任。服裝店的這份工作我前後做了大半年。

我的第三份工作是在某石化的加油站做營業員。這份工作是通過報紙上的招聘啓事找到的。不過剛進去的時候,我只是個編外人員,和正式工同工不同酬。我之前在服裝店的工資是2000塊出頭,到加油站變成了1800塊。那個加油站有八臺加油機,兩兩背靠背,共組成四組。油站提供90號汽油、97號汽油和0號柴油三個品種。上班的第一天,同事教會我加油機的基本操作,其餘就啥都沒說了。我記得那天有輛出租車在我身邊停下來。一般出租車司機都會自己加油,因爲他們不信任我們,懷疑我們加油時會做手腳。我的其他同事從不接待出租車司機,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們自助加油,然後看他們有沒有去付錢。但我當時不懂這些,所以主動走上去接待了。我很禮貌地問那個司機,是要加90號汽油還是97號汽油。他乜斜着眼,像看騙子似的看了我半天,然後陰陽怪氣地反問:“你說呢?”後來我才知道,沒有出租車會加97號汽油。我的問題在他看來過於愚蠢,而且不懷好意。我還知道了加油工和出租車司機哪怕不是敵人,但也絕不是朋友。他們在工作中吃了苦、受了氣,就把怨恨發泄到我們身上。因爲那些讓他們受氣的人他們惹不起。如果油價漲了0.1元,他們也把氣撒到我們身上,對我們冷嘲熱諷,好像我們是助紂爲虐的幫兇,他們多付的錢最後會落到我們的口袋裡。而我們對待他們的方式和態度也差不多。總之,卑賤的人如果心懷不滿,就只會欺負別的卑賤的人,因爲反抗權勢是要吃苦頭的。如果實在是誰也欺負不了,那就只能去虐待動物了。人們常常說,愛情是盲目的。但在我看來,愛情恰恰最不盲目、最不功利、最忠於本心。相反,仇恨纔是盲目的。

我們當時是三班倒,每次換班的時候會休息一天,好像是每週換班一次。我們分成四個小組,每個小組有四個人。和我同組的另外三人,至今我對他們的相貌還有印象。我還記得每個組裡都是一男三女,這說明做這份工作的女多於男。至於這是普遍情況還是我們油站的個別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前面說到,出租車司機不信任我們,懷疑我們會做手腳,實際上那不可能。因爲他們每天都在同一個油站加油,對加油機非常熟悉,而且警惕性很高,對自己付出的每一分錢也非常在乎。但我們確實會對一些人做手腳。我不清楚這是我們組獨有的情況,還是別的小組,甚至別的油站都會這麼做。當時有一些公家車,是憑加油券來加油的,而不是付現金。這些車的司機往往漫不經心,把車停好後吩咐我們一句,就甩手不管了,畢竟車不是他們自己的。我們組的另外三人——我不能說自己無辜,但我確實對此一無所知——會默契配合,對他們隱瞞加油量,然後多收他們的油券。她們沒有把這個告訴我,大概是覺得我笨笨的,容易露餡兒。我後來察覺到這情況,是因爲她們有一次被人識破了。可是奇怪的是,那個識破她們的司機,並沒有追究她們的責任,而是罵了她們幾句就算了,甚至連被多收的油券都沒有追回。大概這些加油券本來就是公家的,多付少付他並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我的同事竟然以爲能矇騙他,這顯然是對他的一種輕視。我們組用這些多收的油券換出現金,然後用作小組的活動經費。前面我說自己並不無辜,不僅是因爲我沒有揭發這件事,而且我還在知情的前提下,和她們一起用這筆錢去喝了幾次早茶。可見一個人要腐化是多麼容易。

我在這個油站上了三四個月班,突然有一天,來了一羣某石化的領導。他們參觀了我們的油站,聽站長介紹了情況,然後教了我們一套規範的接待用語,讓我們使用這套話語服務司機。我的那些同事幾乎都是老油條了,他們大概認定這又是在搞形式主義,於是都只是應付了事,一點兒都不認真,而我卻傻乎乎地一板一眼按要求完成。結果,這原來是一場選拔。公司打算把一個位處城鄉接合部的新油站打造成示範站,然後找人去拍攝視頻,在某石化內部作爲標準化服務流程宣傳。而我因爲一絲不苟的表現,被領導們相中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年我才二十歲剛過,也算朝氣蓬勃,是站裡最年輕的,我的那些同事普遍都三四十了,而且我身高也是站裡最高的。所謂矮個中拔高個,大概在領導的眼裡,和他們相比,我也算是形象好、氣質佳了吧。不過被選上之後,我就要馬上調到新油站去。我原來的油站離家只有兩公里多,離我的夜校只有三公里。但新油站離我家和夜校都有十幾公里,而且交通不太方便。公司選定那個新油站,是因爲那裡的房子和加油機都很新,沒有蒙上一層無論如何都擦拭不掉的烏黑油漬。那個油站外還剛修了一條新路,比市區裡的馬路要更筆直、寬敞、平坦和整潔。此外,那裡周圍是一片花田,當地村民大多從事花卉種植,這在拍攝視頻時可是完美的免費背景(實際上那裡的地名就叫大花園,我們加油站就叫大花園加油站)。還有,那個油站因爲位置偏僻,生意一直不太好,所以我們會有足夠的空閒時間排練和拍攝。

我的站長很捨不得我,但她沒有辦法,只能安慰我說,等公司的任務完成後,一定立刻申請把我調回來。我在她的油站上了幾個月班,其間評上過一次優秀員工,由她直接選出。她選了我,簡直是不給老員工面子。也可能她就是要拿我來鞭策那些老員工,用這種方法來刺激他們,讓他們端正工作態度。我誠惶誠恐地得了這個獎(忘記獎勵多少錢了),第二天就買了箱冰紅茶,帶回去分給同事喝。

我讀的夜校畢竟是成大,多數學生邊上班邊上課,學校對缺勤也比較寬容,我記得每個科目只要出勤率達到三分之二就沒問題。可是我調到新油站後,不知道領導怎麼想的,竟然提出要軍事化管理。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方面是,我們下班後要住在油站旁的員工宿舍,隨時準備接受召喚,不能再回家了。換了今天,我對這種安排必定嗤之以鼻,要不就陽奉陰違,要不就據理力爭。何況對我提出這種要求前,他們甚至都沒先幫我轉正!說到底,我還只是個臨時工啊,拿着1800塊的死工資,沒有任何福利保險,他們怎麼好意思干涉我下班後的私人生活?我想住在哪裡是我的自由,我只是去打個工而已,不是賣身做奴隸了。他們把我抽調到新油站,並沒徵求過我本人的意見,好像認定我會服從似的。這種作風倒是挺軍事化,可我到底不是在參軍。不過在那個年代,人們普遍缺乏權利意識,勞動法也不如今天完善,那種情況司空見慣。也不是說那些領導心眼兒壞,可能他們也沒認識到自己侵權了。而我則不但沒有憤憤不平,反倒忐忑不安起來,擔心自己可能達不到公司的要求,會給集體添麻煩。

現在回過頭看,當然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但當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沒有可以商量的對象。我父母滿腦子老舊保守思維,那段時期正爲單位和社會的劇烈變化感到坐立不安。他們自己都孤獨困苦,對社會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自然也無暇過問我了。而且我在青春期後就沒再主動和他們商量過任何問題,即使我和他們商量,他們也無力給出恰當的解答。在融入社會這件事上,我的所有決定都是自己做出的——或許因此至今都沒有真正融入社會——他們基本沒給過我有用的指導或建議。除了後來借我幾萬塊做生意外,他們也沒提供其他任何幫助。不過,他們也從不要求我發財致富、光耀門楣,然後孝敬他們。他們只是反覆叮囑我遵紀守法,不要給社會、給別人添麻煩。其實我當時應該和新油站的領導溝通,向他們解釋我在讀夜校的情況,並提出自己的訴求。我相信他們也不是高高在上、蠻不講理的人。起碼他們應該認同,讀書不是一件壞事,而且這不影響我在油站的工作。退一步說,我去讀夜校在前,他們把我調到新油站在後,如果新油站實在不能爲我放寬規定,那就讓我回原來的油站好了。但是當時,我不敢面對領導提要求、談條件,我覺得這是在搞特殊化,是想謀取特別照顧,可能會招致同事的不滿。實際上我想得太多,而且想歪了。

我在新油站大約待了兩個月,這期間有溜去上課,也有溜回家,但有時領導在,我溜不了,所以還是曠了不少課。我想,既然自己無法達到油站的要求,那就只能離開了。於是我辭了職。我在某石化總共待了半年左右。事實上我的同齡人裡,很少有人願意去加油站上班。我在油站的同事,要不就是外地人,要不就是年齡偏大、未掌握專業技能而因此就業選擇非常少的本地人。其實我去應聘時,同去的還有另一個同學,我倆都被錄用了,但他沒有去油站報到。因爲我們出生在城市,很多人有更好的選擇,而且也要顧及面子——在很多人眼裡,加油工是一份低下的職業。大家雖然嘴上會說“職業無分貴賤”,心裡卻並不真的這麼認爲。不過我父母倒確實相信這句話。而且他們反正沒有同城的親戚朋友,所以不必顧慮什麼面子。當初他們聽說我去加油站上班,是真的爲我感到高興。

我的第四份工作是在一家中式快餐連鎖店送餐,每天只在中午工作兩個半小時。快餐店管我一頓午飯,但沒有底薪,收入全靠提成。我記得當時送一份餐的提成是1.5元,算下來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這份工作其實是一份兼職,但我之前做的三份全職工作,酒店、服裝店和加油站,實際上都和夜校有時間衝突。因爲我學歷不好,很難找到朝九晚五的工作。我在那家快餐店幹了半年,後來有同學主動爲我介紹工作,我就辭掉了。

我的第五份工作是在一家雪糕批發部送貨。那家店是我一個同學的親戚開的,在城中村旁的一座菜市場裡。在去上班之前,我以爲自己只是負責送貨。結果並不是,我還得去找業務。實際上我的身份是業務員,每天要巡視附近所有的小超市、小賣部。假如看到誰家的冷櫃空了,就要問他們需要什麼,然後給他們送過去。但我不是唯一干這個活兒的,批發部裡還有另外一個全職以及若干兼職和我競爭。我完全不能勝任這份工作。這時我對社交已經比較牴觸,我總是對別人話語背後的真實意圖反應遲鈍,事後我反應過來了,又感覺羞慚懊惱、無地自容。這樣的遭遇反覆發生,我開始下意識地和人保持距離,哪怕是面對我產生了好感的人。另外我很不習慣和人討價還價,我不喜歡和人講利益、談條件。談判給我的感覺近似於有意識地得罪人。我不喜歡得罪人的感覺,我的討好型人格加重了我的社交恐懼。弔詭的是,我是由於太想討好人,而變得不願意接近人,因爲想討好人的那種衝動最終總是帶來失望和挫折。

我發現當一個人表現得無私時,別人回報他的往往不是友善,而是加倍的貪婪。我之前在酒店實習時要上一種兩頭班:比如早上上四個小時,晚上再上四個小時。大家都不喜歡這種兩頭班,因爲這意味着要花費雙倍的交通時間和費用。還有的人住得遠,中間的時間回不了家,只能百無聊賴地等待,或者在酒店附近瞎逛。因爲這個緣故,領班在給我們排班時,每人每月的兩頭班天數是相當的。有一天,一個上兩頭班的同事因爲家裡有事,想和我調一下班。原本她用一個兩頭班換了我的普通班,改天應該用一個普通班換回我的兩頭班,這樣對雙方纔公平。但我覺得這麼換來換去太斤斤計較,所以就對她說,不用那麼麻煩,不必換回來了。然後她隨口問了我句爲什麼,我就說普通班和兩頭班對我來說沒有區別,反正我下班後也沒事可做。實際上這不是我的真心話;和所有人一樣,我也不喜歡兩頭班,我那麼說是不想令她心裡不安。事實證明我太幼稚了。過了幾天,她又來找我換班,這次她不是因爲家裡有事,而是直接說:“你覺得兩頭班和普通班沒什麼區別,那我們再換一次吧,我不想上兩頭班。”我很驚訝,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她了。除非我告訴她,之前我是在撒謊,其實我和她一樣,也討厭上兩頭班。可這樣的話我又說不出口,所以我只好又跟她換了一次。但事情到這裡還沒有結束。又過了幾天,另一個聽說了這件事的同事,也來找我換班了……

後來是一個我的同班同學幫我化解了這件事。他不留情面地當面挖苦了找我換班的正式工,兩人爲此還吵了幾句。我同學罵她不要臉,她罵我同學多管閒事,而我在旁邊左右爲難,怕大家傷了和氣。不過經此一鬧,果然再沒人來找我換班了。當年的我非常馴服,對誰都唯唯諾諾,且常常爲自己和別人對很多事情的反應截然不同而感到困惑和惶恐。漸漸地,我意識到,大多數人都只能從自己的角度,而不能從別人的角度看待問題。我的胸懷並沒有寬廣到吃虧也毫無怨言。我心裡也會積累不滿和怨氣,然後變得厭煩和憎恨。假如不想繼續吃虧,我要不就變得和大多數人一樣,互相糾纏——你自私我也自私、你貪心我也貪心——這樣就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了;要不就選擇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對我來說,後一種方法要容易得多。

於是到了送雪糕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一個和誰都保持距離的人。有些客戶明明和我打過多次交道,可是再見面時我仍然一副仿如初見的表情,過分有禮貌地和他們打招呼,說一些見外的客套話。估計他們心裡都在納悶:這人該不會這麼快就忘了我吧?而我還意識不到自己這種生疏的態度傷害了人家的感情。在我一廂情願的美好想象裡,這個世界的運轉依靠的是公平合理、鉅細靡遺的規則,而不是人情。人和人之間不需要建立任何交情,只要共同遵守規則,就可以高效地處理各種事情,每個人也可以過得舒適自如。這時候的我已經比剛畢業時更怯於和人打交道,但還沒有發展到社恐的程度。我後來的社恐成分也很複雜,不全是前面概括的這些因素。比如說,我對“使人失望”這件事懷有很深的恐懼。如果有人誇獎我,我會不假思索地立即否認,然後竭力貶低自己。因爲我害怕他們以後發現我不如他們原來想的那麼好,然後對我失望。我寧願從一開始就說服他們,我根本就不好。我承受不了別人認爲我好所帶來的那種隨時可能被“識破”的危機感。如果有誰要堅持不懈地誇我——不過這樣的人很少——我就會躲着他、遠離他。這樣就是我主動“拋棄”他,而不是(在想象中)終有一天被他“拋棄”。這不是一種理智的策略,而是自發的心理防禦機制。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對於我們生活的這個小時代來說,命運這個詞或許太大,但性格確實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一個人的生活歷程。比如說,當我嘗試講述自己的工作經歷時,我發現無法對我的性格因素避而不談。我當年做出的很多決定,主要就是受性格的影響,而不僅是從利害得失的角度權衡取捨。假如我不描述自己的性格,讀者就很難理解我當時的一些反應和選擇。

我在雪糕批發部混了幾個月,都不好意思說是在上班,因爲我掙的錢和之前在快餐店差不多。可是我在快餐店每天只幹兩個半小時,在批發部卻是朝九晚五。不過送雪糕畢竟比較自由,每天早晚不必打卡,天氣不好的話不去也行。我每天騎着自行車在周圍轉悠,旁邊城中村裡的旮旯角落我都鑽遍了,有些小賣部甚至開在只有一米寬的窄巷裡。可是我的競爭對手總是搶在我前面填滿那些客戶的冷櫃。因爲他有一個手機,而我只有傳呼機,我甚至都沒把傳呼號碼告訴那些商店老闆。我的競爭對手已經在那片地方幹了一段時間,和大多數商店建立了關係,缺貨的時候人家會打電話給他,而我只是在他身後撿漏而已。不過,那時的我並不着急掙錢。因爲我晚上還在讀書,所以我這麼想:等畢業後才正式開始工作,現在就權當打打零工。我幹了幾個月之後,天氣開始漸漸轉涼,雪糕越來越難賣了。終於有一天,我竟然連一單都沒有送出去——我實在是沒臉再混下去,於是就辭了這份工作。

我的第六份工作也是同學介紹的。我並沒有拜託他們幫忙,都是他們主動介紹的。這份工作和上一份一樣,也不怎麼正式,既沒有簽訂勞動合同,也不要求上下班打卡。這個老闆在小區裡租了一套公寓做工作室,手下只有一個員工,兩人是親戚。工作室的業務是繪製三維建築效果圖,老闆負責洽談業務,繪圖員其實就一個人。而我是去當學徒的,工資600塊,好像管一頓午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時我們使用的軟件版本:AutoCAD14、3Dmax4、Photoshop5.5。我去了沒幾天,又來了兩個新學徒,一男一女,都是老闆的熟人介紹的。那個繪圖員很忙,沒工夫教我們,所以我們每天就看書和光盤自學,遇到困難才請教他。當時的Photoshop還很簡陋,功能不多,我之前已經自學過,所以立即就上手了。AutoCAD也很簡單,基本操作一天就能掌握;但要熟練、高效地使用,則要投入很多時間。而且對於沒有基礎的我來說,光是讀懂那些全開的建築圖紙,就已經非常費勁兒。3Dmax則比較難上手,一方面是它當時還沒有中文版,另一方面是軟件裡面的指令非常多,我們加載的插件還各有不同的界面和指令。

我在這個地方待了半年左右,後來和另外那個男學徒一起離開了。那個男學徒和我讀同一所夜校,而且是同一屆;我讀廣告,他讀財會。於是那段日子我們每天下班後就一起去上課,在路上吃個盒飯或米粉。我們後來離開是因爲覺得那個老闆太精明,給他打工很容易吃虧。而且他的工作室畢竟不是正規公司,我們的權益沒有什麼保障,只能看他的良心。而對於他的良心,我們不敢信任太多。比如說,把我介紹過去的那個同學,他的哥哥認識這個老闆。這個同學之前告訴我,學徒期的工資是1000塊。可是我去幹滿一個月後,老闆給我的卻是600塊。我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也不好意思去問。我既不敢問那個老闆,也不好意思問我同學的哥哥。我想我畢竟還什麼都不會,也沒幫上什麼忙,每天佔用人家一臺電腦,吃人家一份盒飯,再計較幾百塊錢太說不過去。可是幾個月後,我已經能幫上一點兒忙了,有時還和大家一起加班到半夜,拿到手的還是600塊。另外那個男學徒情況也和我差不多。我們都膽子小,不敢和老闆談。這時夜校也快畢業了,我們都覺得還是找一份自己專業的工作比較好。

結果,我並沒去找一份自己專業的工作。當時有一本我每期購買的漫畫雜誌,主辦的漫畫社登出招收學徒的啓事。那個漫畫社在國內是有點兒名氣的,於是我按要求畫了一個短篇寄去,沒想到竟然被錄取了。這其實不算是一份工作,因爲沒有工資,只管吃住。但我在那裡待了半年多,所以我把它當作第七份工作來講述。

漫畫社在一個小區裡租了幾套房子,社長是個香港人,不到三十歲,他讓我們都喊他老師。老師曾經自費去日本學藝,後來回內地創業:搞漫畫社,辦刊物,推作者,出單行本等。和我同批的學徒大約有十多人,這時我發現,我是其中最年長的,當時我已經二十三歲了。這說明到漫畫社裡當學徒這種不靠譜的事,一般只有小孩子纔會幹。不過我比較晚熟,在那之前的幾年裡,我渾渾噩噩地打工、讀夜校,並沒有急切地想做些什麼的衝動,父母也從不催促我。由於我的家人從小教我省吃儉用,而且父母向來以身作則,所以我對物質的要求也不高,不抽菸不喝酒不買名牌(如今我要喝一點兒酒),剪髮只在路邊的5元攤,能騎車去的地方我就不坐車,日常開支非常小。而我家沒有同城的親戚,父母也沒有朋友,因此兩代人都不必和同齡人苦苦較勁、比個高低,於是就都變得有些得過且過、不求上進。我父母很少督促我學習,從沒幫我報過輔導班,也不要求我向某某家的孩子看齊。在他們看來,克己勤勉是遠比精明能幹寶貴的品質。漫畫則是我不多的興趣愛好之一。當時我能看到的幾乎都是日本連載漫畫:《聖鬥士星矢》《七龍珠》《亂馬1/2》《阿拉蕾》《足球小將》《灌籃高手》,等等。在漫畫社,我們每天要練十多個小時的基本功。這些練習包括打排線、畫人像、畫人頭、臨摹場景等。老師並不向我們傳授技藝,而只佈置練習。在所有的練習內容裡,打排線佔據的分量最大。所謂的打排線,就是用蘸水鋼筆畫出一排排直線,每條長約四釐米,間隔越小越好,一般在零點五毫米以內。要求是打出的排線長短一致,間隔均勻。光是這個練習,我們每天都要做四五個小時以上,非常枯燥。不過這些訓練內容,感覺像在培養漫畫助手,而不是漫畫主筆。大約凡是和創造有關的內容,都是無法傳授的,只能看各人的天資。我們揣測,這些也是老師在日本時接受過的漫畫訓練。

最終,我並沒成爲一個漫畫作者。不過在漫畫社裡,我認識了一些重要的朋友。受到他們的影響,我也聽起了搖滾樂。我們當時聽的樂隊或歌手有性手槍(Sex Pistols)、涅槃(Nirvana)、九寸釘(Nine Inch Nails)、電臺司令(Radiohead)、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等等。和很多搖滾青年一樣,他們說要反抗這個社會對個人的改造,反抗主流價值對個性的矇蔽,反抗成人世界的虛僞和功利。在我看來,他們不僅是說說而已。在他們的鼓勵下,我變得越來越敢於否定漫畫社的一些做法。我的觀點有些可能還有可取之處,有些則明顯脫離現實,但總體而言全部很理想主義。最後,因爲不認同漫畫社對待我們的方式,我和幾個朋友一起離開了。在離開之前,我還畫了一篇漫畫,諷刺老師對我們用的機械訓練方式。

於是我又開始找工作,這時我已年滿二十四歲。和應屆大學畢業生相比,我的年齡偏大,我過往的工作經歷對我這時找工作也沒有什麼幫助,所以好一點兒的工作我是找不到的。不過好在我從來不挑,所以很快就又上班了。我的新工作,也是第八份工作,是在一份新創刊的動漫資訊雜誌做美編。

我的老闆原來是一本很成功的碟評類雜誌的發行人,因爲感覺動漫類的書刊前景更好,所以跳出來自己創業。當時市面上有很多同類的動漫雜誌,大多都沒有刊號,隨書附一張光盤,以音像號的形式發行,名義上書是光盤的別冊。我們雜誌也是採用這種方式。我們老闆是個相當摳門的人,不過他談吐很文雅,善於表達和演講,而且外形看來很有風度。他聘用我是因爲我對工資沒提任何要求。我在面試的時候對他說,他給和我相同職位的人多少,也給我多少就行了。他給我試用期1500塊,而且要試三個月。現在回想起來,我真的很實惠。他肯定很快就發現了我服從性強,是他最喜歡的那類員工,但我卻到後來才意識到這一點。這份工作主要使用兩個軟件:Photoshop用來處理圖片,CorelDRAW用來排版。恰好這兩個軟件我都會。我們編輯部最初有一個主編(兼文編工作)、兩個文編、三個美編和一個日語翻譯。我負責的工作內容相當枯燥,乏善可陳,就是一張接一張地處理圖片,然後排版。不過,編輯部每月要從日本和港臺訂購原版的漫畫資料書。這些書要不在國內買不到,要不就只能買到印刷粗糙的盜版。於是能即時地讀到這些珍貴罕見的圖書,成了一項對我很有吸引力的福利。

我們每個月做一期刊物,前期一般是文編在忙,後期則輪到美編忙。在每期出膠片的前一天,美編都要通宵加班。因爲拖延症是一種常見病,文編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交出全部文稿的。除了刊物以外,我們還做一些單獨的圖書產品,比如奧特曼畫冊之類的。這些圖書的內容有些是侵權的,不過日本的版權方很少理會國內民營圖書批發市場(我們叫“二渠道”)上的盜版書。其實當時,圖書市場已經日薄西山,雖然智能手機還要過幾年才問世,但個人電腦和互聯網的普及已經分流了大量紙質書的讀者。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自己的內容做得也沒有特色,在同類雜誌中毫不起眼。而且同類雜誌很多也只是做幾期就消失了,還不如我們堅韌不拔。不過大概因爲掙不到錢,我們老闆只好在節流方面下功夫了。試用期過後,老闆讓我們籤勞動合同。記得當時讀完合同文本後,我有一種強烈的被冒犯的感覺。那份合同的內容我早就忘了,但可以肯定裡面的內容有大量是違反今天的《勞動法》的。我沒有籤那份合同,但也沒有立即辭職,因爲編輯部裡的那些書吊着我的胃口。我還託公司渠道購買境外的原版書,其中有些是幫朋友買的,那些書當時在國內很難買到。此外,我和幾個同事相處得很融洽,工作中還是有不少歡樂的。

在編輯部上班的同時,我仍然和之前在漫畫社認識的幾個朋友聯繫。他們對社會的鞭撻這時竟不知不覺地和我老闆的種種行徑相呼應,令我產生了一種“社會果然很骯髒、人性確實很醜陋”的感覺。這感覺此前我從未有過。比如當初離開做建築效果圖的那個老闆時,我就絲毫沒有憤憤不平,只是覺得有點兒怕他。與此同時,因爲在社會上和人打交道吃了太多虧,我漸漸把這歸咎到我父母身上,我怪他們沒有提醒過我。他們教我的處世之道,在這個社會上根本行不通。他們從不鼓勵我去追求,而只訓誡我要克己。他們告訴我不對的事情,現在人人都在做,可是社會並沒有懲罰他們而獎勵我,反倒是獎勵他們而懲罰我。還有在工作方面,我們主編對於雜誌內容的規劃,也完全背離我和我朋友的審美。在我們看來,公司做的圖書內容膚淺、幼稚、虛僞、矯情、做作……總之就是在玷污動漫行業,是在浪費紙張、破壞環境。於是經過一段時期的熱烈商量後,我們決定一起去北京過“流浪和創作”的生活。我很快辭了工作,簡單地做了些準備,然後就坐進硬座車廂出發了。

第四章 流浪第八章 履新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憶 便利店第三章 試工和入職第十七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寫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憶 便利店第五章 入組第十二章 遣散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十一章 賠錢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二十一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四章 流浪第十二章 遣散第二十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憶 便利店第十章 投訴和“報復”第十章 投訴和“報復”第十九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十七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寫作第二十二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尾聲第十一章 賠錢第二十一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八章 履新第八章 履新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二十一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四章 流浪第十二章 遣散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十章 投訴和“報復”第二章 面試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八章 履新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三章 試工和入職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五章 入組第十二章 遣散第十九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十一章 賠錢第十九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十一章 賠錢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十九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十一章 賠錢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二十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十一章 賠錢第二章 面試第十八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四章 流浪第二章 面試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二十一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二章 面試第十七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寫作第十六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六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八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十八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十二章 遣散第三章 試工和入職第十六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五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第五章 入組第十二章 遣散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十九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十五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第八章 履新第五章 入組第十七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寫作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第四章 流浪第三章 試工和入職第二十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二十二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尾聲第十四章 自行車店第二章 面試第十九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十五章 我做過的其他工作 從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第十一章 賠錢第十一章 賠錢第八章 履新第十章 投訴和“報復”第五章 入組第六章 病休和借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