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君有疾在後宮
晉侯的身體的確是一天不如一天,李然便是這般遠遠的瞧着,也能感覺得出晉侯身體的羸弱。
診脈之際,羊舌肸與子產則皆是靜默着,不敢出聲。
待得李然躬身而退,羊舌肸這才急忙上前問道:
“怎樣?君上身體如何?”
“對了,關於寡君的疾病,君上也曾求醫問卜,而根據卜人所言,說寡君此疾乃是‘實沈,臺駘二神作怪’,我等皆是不明所以,遂又問我晉廷的太史,但太史亦不知曉究竟何爲‘‘實沈,臺駘’。素聞子明博覽強記,可曾知曉這二位神靈?”
晉侯聽聞李然竟是這般的多才,不由大喜,當即是看着李然問道:
“呵呵,那敢問子明先生,這實沈,臺駘究竟是何方神聖吶?”
李然第一次聽到“卜人”這個詞,一時還在思索,聽得晉侯發問這纔回過神來。
“哦,回稟君上,卑職曾在洛邑之時,見過一本古籍。以此籍記載,從前高辛氏有兩個兒子,大的叫閼伯,小的就叫實沈。此二人身居叢林之中,不能相容,每天都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堯認爲他們這樣實在不妥,便把閼伯遷移至商丘,讓他主管辰星。一直傳至商代,之後爲商人所沿襲下來,所以辰星又稱爲商星。另外,帝堯又把實沈給遷至大夏,讓他主管參星,這大夏之地,又爲唐國人所沿襲下來,並歷代事奉夏人和商人,而最後就傳到了晉國先祖——唐叔虞的手上。”
“所以,要說這參星,其實按理來說就是代表了晉國的星宿,而實沈又是參星之主管,所以,晉侯夢見‘實沈’也應算是正當位的。如此說來,應當是無恙的。”
“至於這‘臺駘’,是這樣。從前金天氏有後代叫做昧,是掌管着各處河流湖泊的,而她生了允格、臺駘。臺駘世代爲官,疏通汾水、洮水,堵住大澤,帶領人們就住在廣闊高平之地。顓頊因此嘉獎他,把他封在了汾川。所以,沈、姒、蓐、黃四國世代都是守着他的祭祀。現在晉國主宰了汾水一帶,又先後滅掉了這幾個國家,從這裡看來,那麼臺駘就是汾水之神了。”
“晉侯夢見汾水之神,應該也是無恙的。”
李然娓娓道來,一字一句,都分外的清晰。
而晉侯與羊舌肸聞得李然的這一番高論,皆是面露恍然之色,一時難以思量。
“哦,那如此看來,這‘實沈與臺駘’倒還當真算得是吾晉的護國神靈了?”
“甚好,甚好,君上無憂,實乃我晉國之福啊!”
羊舌肸急忙順水推舟,藉此機會又恭維開解了晉侯一番。
晉侯聽說自己此病無恙,也是頗感得意。
“那那敢問子明,寡君之病,又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羊舌肸開口,又如是問道。
晉侯身體的確羸弱,此乃事實,既然不是實沈,臺駘在作怪,那晉侯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總該有個說法纔是。
見羊舌肸如此而問,李然當即回道:
“晉侯的疾病,說到底,不過是因勞逸、飲食、哀樂不節制的緣故。所以,日後只需生活上多有節制,便可無恙。至於山川,星辰的神靈,又哪能降病給君上您呢?”
話到這裡,李然的諫言脈絡已經十分清晰,饒是晉侯也已經能明顯感覺到了。
於是,晉侯又親口問道:
“哦?此言何意?願聞其詳。”
就在這時,只見子產亦是上前一步,並朝着晉侯是躬身一禮。
“君上,僑也曾聽說,君子有四段時間,早晨用來聽取政事,白天用來調查詢問,晚上用來確定政令,夜裡用來安歇身體。如此,就可以有節制地散發體氣,不讓它有所壅塞,以致身體衰弱。如果不明白這些,就會導致百事昏亂了。”
“依子明所言,現在晉侯的身體恐怕就是因爲把所有的氣,都用到了一處,所以就致病了。”
“另外,僑又聽說,國君的妻妾是不能有同姓的,因爲這樣的話,子孫不能昌盛。如果身邊再把美人都佔盡了,那麼這災禍就會更甚。所以,作爲君子應該是很討厭這些的。”
“《志》上有云:‘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其意便是,買姬妾侍女如果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如果既不知姓氏,又不去占卜一下,違反了這兩條,古人就會感到很忌諱。所以,男女要辨別姓氏,這可是禮儀的大事啊。”
“現在,據說君上的後宮,有四名姬姓的侍妾最是得寵的,那恐怕也就是因爲這個緣故吧!如果君上從此以後能有所節制,儘量少親近那四名姬姓女子,那君上的身體便自然而然就會好起來的。”
子產一席話說完,卻將矛頭是直指了晉侯身邊的四名姬姓女子,且言語之間也多有故弄玄虛之嫌。
這當然不是因爲子產有性別歧視,更不代表他是真的會信這些個玄乎其玄的東西。事實上,子產對這些個神叨叨的事物最是沒有好感的。
只不過,現在既然是要諫言,你總得是找一個切入點。現在這節骨眼上,你總不能說是全是晉侯做得不對吧?那到底是誰做錯了呢?自然而然的,這口大鍋就只能甩給了那四名姬姓的侍妾了。
而晉侯聽得此言,也知子產此言乃是給了自己一個臺階,所以,也是頓時不住的點頭稱是。
如此的諫言雖是尖銳了些,但好在也是足夠私密。也不至於會傳揚出去,惹了他人恥笑。而李然與子產能夠當着他的面說得這些話,也足以說明他二人的誠意。
“寡人煩憂國事而不得,甚爲焦慮,不免於後宮處是放縱了些,今日得二位諫言,恍如晴天霹靂,醍醐灌頂,寡人受教了。”
晉侯的自知之明,再度得以體現。
正如之前所說的,晉侯此人並非是不知好壞,只是礙於情勢之無奈,他時常不得不選擇看破不說破。
而今得李然與子產與他一一點破,那他也就沒什麼可藏着掖着的了,一番自省也可謂是真誠。
“君上今日能夠內省己身,乃我晉國之萬幸。臣悔不能早日諫言,此實乃臣之過也。若臣能早日勸諫,君上又何至病重如此,臣懇請君上降罪於肸!”
混跡官場幾十年的羊舌肸豈能不知該如何給晉侯一個臺階?
此言一出,李然與子產皆是躬身。
“肸乃我晉之國士,寡人此乃自誤,又豈能怪罪於你?卿等快快請起,寡人自當謹記今日良言,日後必當修身養德,以安其國。”
聽人勸,吃飽飯,自古如此。
晉侯顯然也不是一個昏君。
李然與子產起身後相視一眼,皆是點頭示意。
晉國之所以能夠繼續支撐着中原霸主的地位而與楚國抗衡至今,除了趙武,韓起這些老臣對內還算忠於職守外,晉侯的這一點自知之明其實也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若非如此,換做其他國君,只怕晉國霸業早已崩潰了。
“謝君上!”
三人起身,正欲告退而去,不料殿外侍衛此時卻又進來稟報,說秦伯派了一個醫者前來給晉侯瞧病。
秦伯,秦景公是也。
因當年秦襄公其實與鄭武公一樣,在被周平王賞封諸侯之時,是許了伯爵之名,所以世代秦國君主,都稱之爲秦伯。
要說秦晉兩國的關係,最爲大家所津津樂道的,可能莫過於是所謂的“秦晉之好”了。但其實呢?那真就只是曇花一現罷了。更多的時候,兩國的關係可謂是非常糟糕。
自從崤函之戰後,秦晉兩國之間就始終是小摩擦不斷,秦國更是與楚國聯合,來來回回與晉國是拉鋸了一百多年。
也不過是十幾年前,由於弭兵之盟的緣故,晉楚兩相言和。而秦國沒了楚國當靠山,亦自知是獨木難支,於是秦晉之間的關係這纔算是有所緩和。
所以,此次秦伯派遣醫者前來爲晉侯瞧病,某種意義上也算得是昭示兩國友好之表象罷了。
原文:
鄭伯使公孫僑如晉聘,且問疾。叔向問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實沈、臺駘爲祟。』史莫之知,敢問此何神也?」子產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於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於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爲商星。遷實沈於大夏,主參。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及成王滅唐而封大叔焉,故參爲晉星。由是觀之,則實沈,參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爲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帝用嘉之,封諸汾川。沈、姒、蓐、黃,實守其祀。今晉主汾而滅之矣。由是觀之,則臺駘,汾神也。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僑聞之,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於是乎節宣其氣,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茲心不爽,而昏亂百度。今無乃壹之,則生疾矣。僑又聞之,內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美先盡矣,則相生疾,君子是以惡之。故《志》曰:『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違此二者,古之所慎也。男女辨姓,禮之大司也。今君內實有四姬焉,其無乃是也乎?若由是二者,弗可爲也已。四姬有省猶可,無則必生疾矣。」——《左傳·昭公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