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三個回合問答的結束,鄉校集會上一時呈出一派寂靜來。
李然用他那犀利精闢的言論,再一次將這些個“網絡噴子”給批評教育了一番。
但李然也很清楚,要指望他們從此改過自新,那也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過,如果能夠讓他們不再明目張膽的“噴”新政,這一點來講倒還是有可能的。
畢竟,誰都不想是被二次侮辱一番。
李然的目光迥然,一番掃視,見得再無人出言挑戰,心中不禁油然而生出一股志得意滿來。
在這時代,跟我這兒搞論辯?
簡直是不自量力啊!
非是李然看不起他們,實在是這幫人實在也是閒得蛋疼,而且聽風就是雨,典型的說話做事不過腦子。
不過,話可說回來,這些人若真能明辨是非的話,又怎麼會聚衆在這裡開什麼吐槽大會呢?
而祭樂那一雙恰如春水流淌,清澈見底的眸子裡,此時此刻也是多了一抹愛慕,只緊盯着李然,如癡了一般。
“子上大夫,今日集會,怕是差不多了吧。”
李然轉過頭,看着一直未曾說話的駟帶淡淡道。
還未來得及細說,這駟帶,字子上。如今乃是駟氏一族的宗主,於鄭國六卿中排行第六。當然,也正如前面所說到過的,這個駟帶其實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駟黑的侄子。
話說駟帶聽得李然如此說,倒也覺得今日的鄉校集會,確是該結束了。
畢竟,再這樣繼續下去,對豐段一黨也沒什麼好處了。
於是,駟帶便是故作驚醒一般,一頓伸手拍額,並是驚乍忙道:
“是是是,子明所言在理,今日集會的確是該結束了……”
“慢!”
就在駟帶走上前臺,並準備宣告結束今日鄉校集會時,一道十分冷漠的聲音自人羣之中傳來。
接着,只見一箇中年男子自人羣中站起,緩步上前。
“子明所言,確有道理。而今我鄭國新政,商賈從之,皆是惠利於民。”
“不過,子明可曾細想過,我鄭國的流民如今卻也是越來越多了。只因是聽聞我鄭國優待庶民,以致於如今全國大小城邑內,如今已是招惹來了大量流民的涌入。”
“若長此以往,待來日無地可分了,屆時仍然還有相當數量的流民不斷涌入,那樣不但會產生隱患,而且這些人還會搶走原本屬於原住庶民的生計,此乃其一也!”
“其二,一旦其他鄰邦意識到了他們境內的庶民流失嚴重,那勢必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進行改革,也一樣推廣新政,以力爭再將庶民給爭奪回去。如此一來二去,我鄭國與他國之間就難免出現紛爭吶……”
“然而,以我鄭國目前之實力,又如何能夠解決這樣的紛爭?若屆時因爭奪庶民而與鄰邦大打出手,戰端一開,屆時我鄭國四面受敵,豈非有着旦夕傾覆之危矣?”
只聽此人說話,雖是慢條斯理的,但是邏輯縝密,所說的話也是極爲有理有節。
話音落下,集會之上又有不少人都在那裡一陣點頭稱是。
沒錯,現在我們承認新政的確是好的,祭氏處於其中所爲之事除了謀利,惠利於民,這也都不假。
可問題在於,這樣好的政策難免會吸引更多的流民涌入鄭國,而這些流民又勢必會跟原住民發生衝突,產生矛盾。
更有甚者,或許還會引發鄭國與鄰國之間一系列的矛盾。
這樣一來,推行新政的意義豈不是就變味兒了?
饒是李然聞言,也不由多看了此人兩眼。
只見此人三十出頭年紀,相貌富貴,略顯肥胖,身上的華服一看便是大戶人家才能穿得起的,絕對不是普通庶民。
“不錯,居然還能碰到個硬茬,不簡單啊。”
李然之所以稱這人乃是個硬茬,那是因爲這人提出的論點實在別出心裁,角度也是十分的刁鑽。
普通士子與庶民,大抵只知道從新政推行的受益者,普通庶民能否接受來進行駁斥。甚至有些沒讀過幾本書的,便只知道人身攻擊與耍流氓。
可是這人的論點卻十分標新立異。
更爲關鍵的是,這也正是鄭國即將要面臨的問題。
流民越來越多,對鄭國而言有好處,自然也有害處。
這就好比是後世的某一超級大國一般,在逐漸強大的同時,貧富、種族、階級等一系列的問題都會隨之出現,並且還會愈演愈烈。
世間之事,總有兩面。
伴隨着舊有問題的解決,總會不斷出現新的矛盾。
而這,不就是天理循環的道理嗎?
“咦?原來是子旗啊?!你怎麼也來了?”
聞得此人出言過後,駟帶卻是難得一見的開口說話了。
“子旗?伯石大夫之子?”
集會上聽得“子旗”二字,立刻有人叫破了此人身份。
豐施,豐段之子,字子旗。
而李然也是沒想到,豐段不但在暗中搞輿論破壞,居然還敢讓自己兒子也參與其中了,這可當真是上陣父子兵啊。
不過,在得知了豐施的身份後,李然的臉上卻是愈發的平靜。
只見他微一思索,嘴角當即上揚,掀起一抹弧度。
“子旗兄所言確有其理,流民涌入我鄭國,便難免與我國民之間產生矛盾。自我周王室東遷以來,各國之間戰亂頻繁,流民難以計數。而流民涌入他國,論及風俗、語言、文化皆是與其國民是有所不同的,矛盾衝突也是在所難免。”
李然並未着急駁斥豐施的這個論點。相反,他先是肯定了一番,因爲這的確是事實。
外場的不少庶民,也同樣對於這一點是深有體會的,聞聲當即連連點頭。
“哦?子明兄也以爲有理?”
豐施雖嘴上如此問,心裡卻是不以爲然。
“事實勝於雄辯,如何能言之無理。”
“不過……”
就在李然對豐施之言甚爲贊同之際,他的話鋒倏地一轉,而在場衆人又立刻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衆所周知,每逢遇到這樣的轉折,那便意味着李然又要開始秀了。
果然,李然微微一頓,臉上當即浮現一抹笑意。
“不過,無論治國還是做人,其實都是一樣,都不能夠因噎廢食啊。”
“如今,我鄭國所急需解決的,乃是自莊公之後便一直萎靡至今的國勢,以及一直仰人鼻息的國運!鄭國現在最迫切的,乃是從今往後,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再也不要被晉楚兩國這樣來回拉扯。而應該要在複雜的外邦交往中,保有我鄭國獨立的一席之地啊!”
“而這背後,都需要有一個強大的國力作爲支撐。”
“子旗兄的話有沒有道理?有,而且很有道理。”
“但是,子旗兄許不聞,《尚書》有云:‘四季有常’者乎?四季之時,乃是循環往復,無有始終的。春華,夏榮,秋實,冬蘊,此乃四時之天理也。”
“人道亦是如此,如今我鄭國若不能替後世子孫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那又談何未來?”
“譬如,晉國若無獻公之徵伐四夷,又何來後面的文公霸業?同樣的,昔日的齊國,若無襄公爲之開疆拓土,又何來的桓公霸業可言?”
“所以,唯有先讓我鄭國強大起來,這後面的事情還需留待後人去解決啊。”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倘若子旗兄希望一代人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那在然看來,那無異於是吹毛求疵!此實乃上累君卿,下累民衆之舉啊!”
的確,流民涌入的問題的確很嚴重,可這並不是鄭國如今最亟需解決的問題。
鄭國目前最緊要的問題乃是擺脫受制於晉楚,不能擁有獨立自主的境地。
當一個國家,無法依靠自身來發號施令,卻只能始終仰人鼻息。試問,這還能算得是一個正常國家麼?
第207章_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豐施所言的確是在理的,問題也是客觀存在的。
可是這樣的問題絕非是鄭國現下最緊要的問題。
以後的問題只能是留待以後的人去解決,這世上本就不可能有什麼盡善盡美之事。
李然的一番言語落下,集會之上又再度是安靜了下來。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這的確是更古不變的道理。
這就好像,該插秧的時候插秧,該除草的時候除草。你不可能在該插秧的時候去想着除草,而到時候反而是錯過了插秧的季節。
所以,即便是場外的庶民,也都能理解李然所說的話。
而在場的讀書人,也一樣能夠理解。
再以鄭國舉例,當年若無鄭恆公,鄭武公爲之鋪墊,鄭莊公又何以能夠小霸於諸侯呢?
當然,這時代的人其實並不知道,後世的秦國更是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
若無前面六代君主的鋪墊,始皇帝想要一統華夏,只怕也只是癡人說夢罷了。
所以,在“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這個觀點上,無論是豐施這樣的貴族子弟,還是普通士人,亦或者是最爲底層的庶民,他們都無從反駁。
到此,鄉校集會便也就徹底結束了。
李然用幾乎完美,且令人不得不服的論據,告訴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人能夠在暗中給新政使絆子,更不可能有人能夠質疑得了新政的正當性。
當然,他的這一番論證,也不僅僅是維護了新政,也同樣是維護了子產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
而這也正是李然所希望達成的目的。
新政既然是子產定下的,那他的形象自然也是至關重要的。
當然,除此之外,李然這麼做,其實也有着“回敬”豐段的意思在裡面:
我李然終究與你豐段不是一路人,想收買我?哪那麼容易?
之前的卑顏屈膝,好商好量,不過是一時的。伱有你的買賣,我也有我的盤算。
做買賣的時候,李然可以就利益一退再退。可一旦涉及到子產新政,李然可就沒什麼好態度可言了。
或許,李然這種行爲,可以稱之爲不守信用。
但是,李然也始終是信奉一句話,那就是:君子貞而不諒。
身爲君子,需要守信用嗎?
需要!但是,又往往不需要!
當君子所堅守的信條,與信用發生衝突的時候,“堅守正道”纔是最大的信用。
而隨着李然這一頓在鄉校集會的慷慨之辭,也就徹底代表了豐段對其收買計劃的徹底破產。
……
於是,又過得一段時日後,在李然的四處遊說之下,鄭國國內反對新政的聲音也逐漸是低落了下去。
上至豐段本人,下至爲其所收買的庶民,都再也不敢對新政進行任何抨擊。
雖有不情願者,可是在看到別人開墾出數十畝私田時,他們又何嘗不動心呢?
所以,如今無論是豐段,還是駟黑,亦或是其他頑固守舊一派的封邑內,新政的推行就好似大江東去一般,已然成爲不可逆之勢。
而鄭國上下也由此掀起了一股大包大幹的拓荒之風。
而隨着新政的推行,子錢也隨之越來越普及開來。
畢竟,普通庶民本就沒什麼本錢,所以,拓荒之初對於子錢的需求量是極大的。
也正因如此,李然的家底也開始顯得是有些捉襟見肘了,畢竟要滿足鄭國上下這麼多庶民的借貸,光靠他自己的,以及從岳父那裡借來的,也已經很難再支撐下去。
於是,祭先又替李然是在鄭邑城內,遊說其他商賈是一同加入。
……
勉強而艱難的度過了一季,終於是等到鄭國一季稻收成的日子了。
李然跟隨子產,前往府庫查看各地糧食的收成數目。
“全國各地開墾荒田共計三十四萬畝,這般數量,可當真是極爲可觀的啊。”
看着田契上的數目,饒是子產也不由笑開了花。
因爲,這還只是今年新政前半段受阻的情況下,所開墾出來的荒田。
待來年,若按目前的新政推行的進度繼續下去,鄭國未來的田畝,那是完全可以預見得到的。
“不過,由於新田的肥力不足,單論畝產卻仍是不及公田的。”
“好在總量上,還是遠超了公田一大截啊!”
李然也在一旁是頗感欣慰。
他爲這件事忙前忙後,差點還跟祭樂鬧出了些許的矛盾,祭氏一族中對他有意見的也是大有人在。
但如今看得新政推行後的糧食產量,他心中懸着的石頭也總算是落了地。
真不枉費他一番苦心啊。
“子明幸苦了,僑代寡君,謝過子明的相助之誼!”
子產當然知道李然在他的新政中所發揮的作用。所以,見得如此喜人的收成,他立刻對李然表達了感激之情。子產一番拱手作揖,顯得格外的鄭重。
“大夫這是哪裡話,然既爲鄭官,自當以家國爲重。”
李然急忙上前,並將其扶住,並是回禮相敬。
“呵呵,想當初你我第一次在平丘相見時,僑便知道,子明乃是個能成大事之人。”
“今日看來,僑之所料果然是分毫不差啊!今幸得子明相助,真乃我鄭人之福啊!”
對於此次新政的全勝,子產最應該感謝的當然是李然。
而他的這一番誇讚,也當然只是個前菜罷了,他給李然的賞賜早就準備妥當了。
……
另外一方面,因爲新田收穫頗豐,庶民們也自然是獲利匪淺的。畢竟,有祭氏這樣的商賈大族在,他們所多種出來的糧食,也完全不必擔心會有貶值的風險。
很快,全國各地的庶民都開始陸陸續續償還子錢的借貸了。
於是,李然可謂是一夜暴富!
要知道李然雖是給不少庶民都免去了不同程度的利息,可是絕大部分庶民還是多多少少要償還一些的。
如此一來,全國各地的庶民爭相還貸,即便是對整個祭氏而言,也可謂已算得是一筆巨資,所以又遑論是李然呢?
也正是因爲如此,祭氏的商業版圖也就此是更進了一步。
如今在整個鄭國境內,除了六家權卿之外,也無人能夠再望其項背。
祭先自然也是樂開了花,更是在族議大會之上,公然讓李然作爲祭氏家宰,順理成章的接管了祭氏的另一半家業。
當然,最爲關鍵的是,在經過此事之後,那些祭氏上下的族老們,也都對李然是刮目相看。
非但如此,還爭相着自掏腰包,想要參加李然的子錢買賣。
李然終於是迎來了自己在鄭國的高光時刻。
可面對這樣的收穫,他仍是不敢有半點的馬虎。
通曉“周禮”的他,最是知道,越是這種時候,他便越要保持謹小慎微的態度來。
《易》中有云:“履虎尾,不咥人,亨”(譯:跟在老虎尾巴後面,老虎如果不吃人,就是亨通的)
李然完全知道,如今的他,不過是在“履虎尾”罷了,看似全是自己的功勞,但其實呢?他只不過是跟在了一隻“無形的老虎”後面罷了。
所以,倘若他流露出半分驕傲自滿來,這隻“無形的老虎”將很可能會徑直反撲過來,並將他是咬個稀碎。
所以,就在他一夜暴富之後。他立刻是通過子產,給鄭國的公室進獻了一大批財物來。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政治嗅覺。
又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爲人處世。
總而言之,李然如此做,一方面當然是爲了表示對鄭國公室的尊重。而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爲了能夠讓自己不至於成爲衆矢之的。
正所謂“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譯:跟着老虎走的路很寬,幽隱起來的人能夠保持吉利)
李然雖然已無法成爲“幽隱之人”,但是,儘可能的讓自己擺脫衆人的各種目光,這對於李然而言,也是極爲重要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