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有載,夏代元旦爲正月初一,殷商元旦爲十二月初一,周代元旦爲十一月初一。
在《詩經·豳風·七月》中,也有關於年頭歲末祭神祭祖活動的記載: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於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必公堂,稱必兕觥,萬壽無疆。
也就是說春秋時期,十月末便已是歲末,可稱年節。
楚國的年節,大約在十二月上下,絕不是十月末十一月初。
這源於楚地的特殊性,畢竟居於蠻夷之地,除了必要的栽種外,楚民最大的活動便是狩獵。
所以冬季狩獵那些肥美的野味,顯然是楚民最大的樂趣。
而楚地的冬季,自然要比中原諸國的冬季來得更晚,所以楚地的年節時間自是比中原諸國的年節要晚上許多。
再加上楚人向來不喜與中原諸國一個樣,什麼事都講究個特立獨行,標新立異,所以自楚武王稱王后,楚國的年節時間便一直規定在十二月左右。
言歸正傳,李然此次大勝吳國,還取得了吳王諸樊的首級,班師回朝的時間又恰好遇上了楚國的年節,對於楚王而言,那自是更添得幾分喜慶。
於是,楚王親自郊勞,並命人於章華宮大擺筵席,是要犒賞三軍。
而此次大勝吳國,根據伍舉的捷報,李然與孫武理所應當是居首功。
畢竟有關於前線的情報,伍舉那可是一字不落的盡皆傳回來的,所以楚王對李然,孫武在前線都做了什麼,說了些什麼,那可都是門兒清的。
故而,由他親自迎接李然與孫武歸來的架勢,便不難看出他對此二人的重視程度已是無以復加的了。
畢竟,身爲一國的國君,親自前來郊勞兩名連臣子都算不上的外邦之人,這種禮遇那絕對是屬於破天荒頭一回的。
可這還沒完呢。
在章華臺的筵席上,楚王又讓百官陪坐,硬生生是給他們上演了一出“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戲碼來。
“諸卿,寡人這第一盞,敬我楚國那些戰死的兒郎,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保衛了我楚國的土地,捍衛了我熊楚的尊嚴!”
言罷,楚王舉盞,於臺前是一揮而盡。
羣臣聞聲,當即也跟着連連點頭,紛紛舉杯,遙敬遠方,並效仿其模樣,一起是將酒揮出。
李然與孫武自然也不例外,畢竟是敬亡者,這也算得禮數。
隨後,只見一旁的侍人是趕緊又給楚王熊圍是添了一盞酒,隨後楚王又舉起盞來,並是大聲喚道:
“這第二盞,敬在座諸卿的通力相助,使我楚國國運昌隆,大勝吳蠻!”
楚王言罷,又將這一盞酒是一飲而盡。
“謝大王!”
此時,那些立於席邊,但實際上卻沒有幹任何事的卿大夫們聞聲,一時受寵若驚,急忙舉盞應和而飲。
“至於這第三盞,寡人自是要敬子明先生與長卿的,二人大賢,一文一武,皆是當世無雙的豪傑!如今寡君幸而得之,實乃我楚之大幸事也!”
要說當初的王子圍能夠成爲楚王,除了楚國本身的特殊性外,楚王熊圍個人的智慧那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
他爲何要先敬戰死的士兵,再敬這些毫無作用的卿大夫,最後才敬李然與孫武?
這當然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楚國之所以如此的強大,爲何?
當然要歸結於楚國強大的國力,而強大的國力體現,又恰恰是體現在楚國的軍伍之中。
而軍伍之中,又以什麼爲先呢?
自然是人。軍隊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從地上長出來的,而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所組成的。
所以,他熊圍身爲楚王,日後若想要開疆拓土,靠的是什麼?不就是這些“人”?所以,把他們擺在第一位那自是理所應當的。
而後,再敬的便是這些殿內的,看似在這場與吳國的戰役中,好似是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卿大夫。
爲什麼要敬他們呢?
因爲楚王畢竟也是凡人,即便是有三頭六臂,他也不可能把整個國家的所有事都處理得井井有條。
所以,楚王當然要仰仗他們了。
至於他將李然與孫武放在了最後,那深意也自是不言而喻。
一方面自是表現出最高的敬重和禮遇,而另一方面呢?
什麼叫“寡君幸而得之”?
很顯然,這就是當衆“偷換概念”的措辭。
不言而喻,這是硬性捆綁:李然此刻便已是我們楚臣了!
而你李然,此刻既然身在楚國,又如何不能算得是“寡人得之”?
由此可見,楚王玩弄措辭方面,也是個中好手,這一番前後順序以及措辭造句,都可謂細緻到了骨髓。
至於李然,他自是不能在這時候拆楚王的臺,畢竟人把你誇得上天,你反手就給人一巴掌,這確實也有悖於人情。
不過,李然心裡也明白,楚王之所以這麼做,無非還是想要邀買人心罷了。
“寡人即位之初,便得二位賢達的鼎力相助,而二位更是立下了這蓋世奇功,實乃寡人幸甚,我楚幸甚啊!”
“二位想要何等賞賜,儘管開口便是,寡人必是無有不準!”
當然,光是口頭誇讚肯定是不成的,實際行動也必須要有。
李然與孫武相視一眼,孫武很是識趣的微微搖頭示意,卻並未開口。
李然會意,便是起身道:
“回大王,臣與孫武此番隨伍舉大夫出戰迎敵,未曾拖累大夫,已實屬萬幸,又豈敢再向大王索要賞賜?臣與孫武,皆受之有愧!”
李然當然不希望楚王給他賞賜,畢竟拿人手短,日後那更是要說不清道不明瞭。
可誰知楚王聞聲,當即是大手一揮:
“呵呵,先生實在過謙了,這是說得哪裡話?!”
“先生爲我楚國立下這汗馬功勞,寡人豈有不賞之理?既然先生不願開口,那寡人便自行裁奪了……”
“這樣,先生既然心繫於鄭,那寡人便將楚鄭交界處的葉邑賞賜給先生,任先生爲葉邑的縣公,如何?”
此言一出,整個殿內頓時一陣寂靜無聲。
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伍舉,此時也不由狠狠一震,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之色。
葉邑的縣公?
這豈不是讓李然成爲了等同於諸侯般的存在?
——
第255章_孫武執葉邑
因楚國制度的不同,所以楚國的縣公,要比中原諸國的邑宰權力大很多。
簡單來說,楚王讓李然前去葉邑任縣公,便是將葉邑以及其所屬的土地,一併是封給了李然。
而李然在葉邑的一切所作所爲,都可以不受楚王的管束,可自行裁決其管轄範圍內的一切事務。
這是不是聽着很耳熟?
是的。
楚國的這種獨特的“縣公”,其實權之大,幾乎就相當於是執宰一方的最高長官。
但是,這種“縣公”制度,卻又完全迥異於周王室的分封制。
其迥異之處就在於,對於所謂的“縣公”一職,楚王都是有直接任免權的。
並不是像周王室那樣,一旦封了國,那這個國家便不再受周王室的管制,而是成爲了世襲的職位,並一代一代的往下傳。
或許是因爲楚國人是汲取了周王室逐漸衰落的教訓,又或者,楚國人就是要處處有別於“周王室”。總之,在這一制度的加持之下,楚國自然而然的就走上了一條相對集權的道路。(當然,僅限於春秋時期)
這是不是又很像將來奠定了中國幾千年制度格局的“郡縣制”?
是的,所以如果要說中國最早的“郡縣制”開端是什麼時候?很多人或許第一反應會想到是秦國。但其實呢?秦國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文抄公”罷了。而他所抄襲的對象,就是如今這個,早了他幾百年的楚國。
再把話說回來,由於“縣公”一職,其職務其實就等同於一國之主。
所以,也由此可見,楚王這回可算得是真的下血本了。
畢竟,此時此刻,坐在這章華臺內的卿大夫可不在少數,然而他們其中能夠獲封爲“縣公”的人,卻是屈指可數。
而李然作爲一名外臣,甚至都不是真正的楚臣,卻已然得到楚王如此的獎賞。楚王熊圍的禮重之意,難道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嗎?
饒是李然自己,在聽到楚王如此“慷慨”的封賞過後,那也是忍不住一怔,半晌沒回過神來。
他的確沒想到,這楚王居然會出手竟是這般的闊綽。要麼不出手,要一出手便是賞了一國啊!
“先生?”
“先生以爲如何?”
楚王仍是一臉燦爛笑意的看着李然,滿懷期待的問道。
而在座的一衆卿大夫,見得楚王竟是如此的大方,那看得叫一個羨慕嫉妒恨啊!
畢竟,這賞賜可是前所未有過的!即便是伍舉,身爲楚王熊圍身邊的第一寵臣,卻也是想都不敢想的!
而如今楚王竟是直接封了李然,一個在他們眼中的外邦之臣,他們又豈能不眼紅?
饒是這幫人也都是老狐狸級別的存在,可此刻見得楚王如此重賞於他,那臉上也是止不住的浮現出羨慕。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的李然,在稍稍鎮定下來之後,便立刻是清醒了過來。
其腦門上,也不由是一陣黑鴉掠過。
“我特麼跟你說了一萬遍了,我不想留在楚國,更不想在楚國當官!”
“耳聾是吧?直接趕鴨子上架是吧?!”
“這哪是什麼好意!這分明就是逼着老子上梁山啊?這貨是把老子給當作盧俊義了啊!”
李然見過不要臉的,卻還沒見過像這麼不要臉的。要放小說裡,宋江對盧俊義那般耍流氓,那可都是小說家言,現實裡哪有這樣玩的?!
而李然這時候可還真叫一個阿公吃黃連——苦了爺了!
其實,他又豈能不知道楚王的這些個如意算盤?
一旦他接過了這個封賜,那他再不想承認,那也是難了。
不僅如此,以他那周人身份的政治仕途也就算是走到頭了。
因爲,他一旦成爲了楚國的縣公,便就意味着他李然已經是直接受命於楚王的了。
如此一來,那他還談個屁的南北和平,天下安寧?
北邊的中原諸國只怕恨不得要把他給挫骨揚灰了都!
但如果他不接受呢?可以放心,楚王這早就是留下了後手的。若是李然執意不肯授賞,楚王到時候,只需要將這消息一經宣揚。
這馬上就能整成另一齣戲,用來宣揚“楚王禮遇賢人”的典範。到時候,非但中原諸國會記恨,便是楚國上下,那也不會給他以好臉色的。
正所謂“擋人財路,殺人父母”。你李然一下子直接都是這樣的姿態了,你這可不就是給後來的人難堪麼?
還記得當年的介子推嗎?介子推是怎麼被歹人陷害而被活活燒死在山上的?
可不就是“標榜自己高風亮節”而惹下的禍患嗎?
狠吶!
着實是狠吶!
“當了一國之君,你不研究國事,居然研究起兵法了!”
“孫武這還還沒寫《孫子兵法》呢,你這招釜底抽薪又到底跟誰學的?”
李然心裡那叫一個鬱悶,此時此刻他便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兩邊都是火葬場,怎麼選?
就在左右爲難之際,他腦中忽的是靈光一閃,不經意間,倒是想到了華夏曆史上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沒錯,他現在的“身在楚營心繫周”豈不像極了當年受困於下邳的關雲長?
“哎,也罷,關老爺既然能日後再封金掛印,那我李然咋就不能呢?”
“大不了,以後直接把印璽往縣衙裡一掛,拍拍屁股走人也就是了。”
想了想,李然覺得這是個辦法,畢竟他此刻也的的確確是沒有別的法子了。
於是,於半推半就中,只得是上前拜謝了楚王的封賞。
而楚王見得李然竟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封賞,自也是高興非常。直接上前一把抓起李然的手,將李然牽到大殿中央,並鄭重其事的看着殿下的衆位卿大夫喊話道:
“諸位,從今日始,子明先生便是我楚國葉地的縣公了!”
“甚好!甚好!接着奏樂,接着舞!今日寡人定要與諸位臣工是好好痛飲一番!”
讓李然成爲楚國縣公顯然是楚王招攬李然的第二步。
只要李然當上了他楚國的高管,那讓李然心甘情願爲楚國效力的日子還遠嗎?
楚王一想到不日便能真正的收服李然,心中那叫一個激動,那可比他得了十個弓腰小妾還要舒坦百倍。
可他並不知道的是,他邁出的這第二步,也將成爲他招攬李然的最後一步。
……
翌日,李然從醉酒中醒來,腦袋一陣渾噩疼痛,直到喝了好些茶水,這纔是緩緩回過了神來。
而此時屋內早已準備好了楚王命人送來的縣公服飾還有印璽,連同葉邑的一應冊簡,皆已是備齊了。
“先生既接了葉邑縣公,那便要立刻派人前去纔是。”
楚王只派來一名宦者,並敦促李然應該儘快派人前去接管葉邑。
李然當然也知道要派人去接管葉邑,當即只得是叫來了孫武。
此時此刻,他身邊能代替他去接管葉邑的,除了孫武,還能有誰呢?
孫武一聽李然要自己去接管葉邑,當即也是嚇了一跳,一開始還以爲李然是開玩笑的。
可當聽罷李然所言,這才知道李然所言非虛。
“爲兄若是親自上任,日後與中原諸國便再無任何可迴旋的餘地,爲兄與鄭國,與子產大夫那更是徹徹底底站在了對立面。”
“長卿既追隨我多日,又深知鄭國的內情,讓你去接管葉邑,不但能保持與鄭國的和睦,而且還能穩住楚王的北進之心。”
“嗯,先生說得不錯,這或許亦是楚王之所以會封賞葉邑的原由吧!其實,也是爲了表明他無有北進之心,好讓先生是安心的留在楚國。”
“非但如此,而且日後情勢若是徒增了變數,你我二人屆時抽身離去,便也能無有任何的阻礙。”
原來,李然之所以受賞,而楚王之所以吃定了李然一定會受賞,這其中的奧妙就在於葉邑的地理位置上。
葉邑作爲鄭楚之間最爲重要的一處城邑。李然受封於此,便等同於是拿到了隨時回鄭國的門票。
而另一方面,也是表達了他楚王是絕無北進爭雄之心。至少,只要李然在楚國一日,便是如此。
所以,讓孫武去替他接管葉邑,顯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可是先生,武還從未有過……”
“呵呵,長卿無需多慮,執掌一方,只需記住四個字即可,那便是——執政爲民。”
孫武原本身爲一介黎首,本是毫無執掌一方的經驗。
可在這個年代,與後世大不相同的地方在於,任何人執掌一方,都是可以根據不同的地域情況,玩出不同的方略特色的。
就好像鄭國重商貿,魯國重禮教,晉國重融合,宋國重鬼神,等等。
正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每個地方,其實都會有自己別樣的風格。
所以,很顯然,要想治理好一方百姓,最繞不開的一個根本前提,那便是——以人爲本。
很顯然,李然認爲,作爲一方的執政,只需要能做到“以人爲本”,能遵從當地的民風特色,因地制宜的予以適度的開發,便能從中找出一套足以令其長治久安的大道來,而這便算得是“大治”了。
所以,孫武雖是沒有執掌一方的經驗,然而恰恰是因爲他的“沒有經驗”,所以若他能只憑着“執政爲民”的內心,李然也深信,孫武他完全是能夠勝任的。
“諾,武定當時刻謹記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