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章 二百五有二百五的路數

這時候已經是嘉靖二十七年秋天,百姓口中的秋老虎都已經過去了,不過但凡是讀過書的,摺扇是必備的,哪怕是冬天……

康飛出城的時候手上也有一把,在他理解,這玩意兒大約跟後來約翰牛家的手杖差不多,也有翻譯成文明棍的。你要是體面人,好歹手上得拿一把杖頭鑲銀的手杖罷!

天朝的讀書人,可不就是體面人麼,手上怎麼能沒有摺扇呢?甚至低一檔的人,沒事手上拿一把摺扇的也比比皆是……體面人用摺扇,那我用一把,豈不也是體面人?

康飛嘆了一口氣,彎腰從靴筒裡面把摺扇給拿了出來,呼啦一下展開,對着腦袋扇了幾下……正所謂,文扇胸,武扇肚,裝逼要扇頭部。

對面那爲首衙役身邊有個年輕人,看着康飛拿着摺扇還晃悠悠扇着,一時間忍不住,胸中一口惡氣就衝了上來。

長得俊會讀書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是土生土長平湖縣城人士,他家隔壁有個周家果子鋪,果子鋪老闆有個女兒,叫果兒,小時候還不覺得,年方二七,突然柳樹抽條兒一般長開了,那叫一個桃夭柳致。

他暗慕果兒許久,前一陣子麻着膽子,逼着家裡面老子娘給果子鋪周老闆提親,他上面還有三個姐姐,得虧姐姐們幫襯,雖然他家是普通人家,日子過的還不錯。

老頭老太太偏心眼,溺愛兒子,都是街里街坊的,誰家早晨去巷子水井處洗衣洗菜,還不拉幾句家長裡短?

故此老頭老太太明知道果子鋪的果兒已經被周老闆許給隔壁街上吳秀才做小,依然舔着臉拎着東西去了。

既如此,那還有不被周老闆嘲笑的道理?

我家果兒那是許給吳秀才家馬上就要去享福的,吳秀才人又俊,又有學問,可着整個平湖,那也是數得着的體面人……你家小崽子,我打小看着長大的,吆雞攆狗的,又不肯上進,開了兩年蒙,好歹去店鋪裡面做個大夥計,日後也要成家立業,你家倒好,任憑他在街上浪蕩,別說果兒馬上要去吳秀才家享福,即便沒許給吳秀才,我也不能把女兒許給你家去遭罪……

這話一說,把那老頭老太太一時間說得滿臉通紅,和周老闆大吵了一架,老太太嘴尖,就說,你家果兒嫁過去,無非是做小老婆,每天晨昏定省,要把大老婆當婆婆一般伺候哩!我家怎麼了?果兒真到我家,我還能虐待她不成?我看你家果兒,瓜子臉尖下巴大眼睛,一瞧,就是個風流賣笑相,說不準,果兒過去幾個月就要被大老婆發賣了去做表子……

這話一說,周老闆赤急白臉,拿了個笤帚就把人給趕了出來,從此兩家就不往來了。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吶!

故此,這年輕人深恨隔壁街上吳秀才。

那吳秀才他見過,一張小白臉,走路一搖三擺的,跟眼前這人差不多。

一時間,仇恨衝渾了腦袋,伸手抽出腰間的鐵尺,披頭就給康飛來了一下子。

這一下,康飛都沒躲掉,他驚呆了,手上端着個扇子也不扇了,目瞪口呆看着對方。

逗那小貓小狗的,大約都沒想到,乳牙也是牙,被咬一口的比比皆是。

那年輕人看康飛這幅表情,心中快意,康飛那張臉,儼然就和心裡面念念不忘的吳秀才合二爲一了。

嘴臉猙獰,他就大喝了一聲,“別以爲你還是體面人,如今你的事犯了,那是要到縣大牢裡面去吃牢飯的……”

說着,年輕人未免獰笑一聲,“縣裡面的牢子就喜歡你這樣細皮嫩肉的,到時候未免幫你鬆鬆**……”

這話聽在爲首那衙役耳中,未免有些皺眉,年輕人是他家遠親,剛花錢補在他身邊做事,平日裡頭他也關照,幹我們這一行,要生髮,就要殺心中五賊,這五賊,叫仁義禮智信,再燒一道焚表與老天爺,把天理告辭,才能吃得牢這碗飯……

所以年輕人這番舉止,他也並不反對,要不驚嚇一番,那怎麼生髮得起來?

但是,你說話不能太粗魯了,什麼叫**?就不能換個好聽的?譬如,穀道……

至於對面這位小老爺,他是不擔心的,任憑你什麼人,到了衙門裡面,不脫一層皮,那是能隨隨便便走得出來的麼?

客氣一點,叫你一聲小老爺,小將軍,如此而已,那當朝首輔,都還被斬與市哩!

經常執法的人,往往就會生出這種虛幻的心思,我就是法,到最後,不畏懼了,卻不知道,這根本就是錯覺。

當下,他未免乾咳了一聲,正要說話,眼前突然一花。

隨後,他就發現,自己腰間的腰刀,已經到了對面那位小老爺手上了。

這是個老與世故的衙役,十幾年前被點了役職,大約他的天賦都點在上面了,老天爺賞飯吃,頓時在衙門裡面如魚得水,不五六年,已經生髮起來了,體型挺胸突肚滿臉橫肉,家裡面也起大屋,娶嬌妻,唯一遺憾是沒有兒子。

民間百姓往往用很淳樸的話形容這位,缺德事幹多了,活該斷子絕孫,當然,肯定都是背後議論,沒人敢當面說他。

他眼看腰刀到了對面手上,心裡當即打了一個突,下意識就往後退了一步。

衙役麼,你還能指望他迎難而上不成?

隨後,他就看到了叫他魂飛魄散的一幕。

那位小老爺把個摺扇往腦後衣領子裡面一插,隨後,一手緊握刀把,另外一隻手貼着前手小指,穩固刀柄,身形一傾,如天之傾。

噌地一聲微微響,有老於此道的,就能聽出來,這是刀劍入肉之聲。

那跳出來驚嚇一番的年輕衙役被一刀劈爲兩爿,綠的紅的,熱辣辣地就糊在地上鋪就的青石板上。

周圍有那看熱鬧的,呼啦一下就四散開了,即便如此,血腥味沖天而起,周圍無數衙役,被那年輕人泵出來的獻血沾染,滿頭滿臉的血。

康飛拎着腰刀,甩了一下,結果那刀是樣子貨,半斤來重的鐵皮,連皮帶骨斬殺一人,這時候早就不堪,納刀入鞘,進去一半就死活進不去了。

康飛老臉一紅,握着刀鞘的手一起使力,左右合攏的勁兒一碰,這才把腰刀納入鞘中。

看了一眼雙腿打顫的衙役頭領,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嘴雪白的牙齒,緩緩掃視周圍,和他眼神對撞的衙役紛紛往後退去,根本沒有一個人敢於和他對視。

眼光緩緩轉到一個衙役身上,那衙役被他盯着,頓時上下牙打架,得得得磕個不已。

康飛看着捧着自己的奧丁紋倭刀的衙役一眼,忍不住就說道:“別把我的寶刀摔了,不然……”

那衙役隨着他的眼光一起看了看地上兩爿,下意識菊花一緊,雙臂一攏就把手上倭刀抱得緊緊地,好似一根救命稻草。

這時候,康飛纔回轉目光,看着那滿臉橫肉的衙役,好整以暇就說道:“來,與我說說,你收了那俞家嗣子多少銀子?就敢大包大攬,惹這潑天的禍事?”

說着,他一時間忍不住……“你真不認得我?”康飛到底又問一句。

他這時候的心態,和那些演過幾部戲的所謂明星一樣,戴着個蛤蟆鏡,總覺得天下人都應該認識自己。

說起來,這也是人之常情。東哥爲啥要回到老家辦企業?還給老人發錢?霸王都說過,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旁人要不認識你,你豈不是很失落。

看着那衙役頭領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康飛一時間未免也很失落。

自嘲一笑,他就把手上的腰刀往對方懷裡面一扔,那衙役頭目下意識一把接住。

看了一眼地上屍體,康飛就對他說道:“這天底下,哪座廟裡面還沒幾個枉死的鬼,對吧,你也別害怕,我也不難爲你,雖然你這廝,想必平日裡頭肯定也是魚肉鄉里的王八蛋……但這跟我沒關係,我也不是你們平湖縣知縣老爺,我管不着,你把我的行囊都給送回我房間去,再陪我幾百兩銀子,就當是給我壓驚的,你看可好?”

他說着,露出滿嘴細碎如玉米粒一般的牙齒就對那衙役一笑,那衙役既然能在衙門混到捕快班頭,那自然也是個眼眉挑通的,這時候看康飛一笑,滿嘴細碎的白牙,在陽光下白得發光,這時候突然就想起來……自己虧心事做多了,半夜未免不安,去燒香拜佛,有和尚給自己唸叨過兩句,說佛祖齒相四十齊平,淨密根深白逾珂雪。

他這時候再看康飛,渾身突然就冒一身冷汗,雖然是秋天,他身上褂子卻被一身汗給打溼了,噗通一聲就往地上一跪,嘴皮子顫抖,說不出話來。

周圍衙役雖然看自家班頭這般醜態,卻沒一個心中敢恥笑班頭的,甚至,連高聲說話的都不敢。

康飛這時候摸了摸頭上的軟巾,他其實也回味過來,曉得軟巾不值錢,要戴個硬帽子,方纔顯得身份尊貴,剛纔那廝,大約就不敢拿個鐵尺往自己頭上招呼了。

後世都說蘇州人脾氣好,【吵相罵】都像是情人之間打情罵俏,那是因爲大明時候蘇州人都喜歡戴方巾,號稱五十萬秀才,你走在大街上,根本分辨不出誰知真秀才誰是假秀才,毫無疑問,打秀才老爺是要吃官司的,最後不得不講道理,吵相罵了。

當然,這時候的蘇州,【市肆甲於天下】,商人麼,腦子活一點很正常,至於蘇州園林,這時候還提不上嘴。

從蘇州府大約就能一窺整個江南的風氣,出門還是要戴方巾才方便。

這個道理,大約就相當於五百年後康飛他老子娘那個時代,領導都穿中山裝的。

問題康飛老子孃的時代跟康飛的時代已經不一樣了,彰顯個性的時代……讓康飛戴個方巾,豈不是要殺了他一般。

當然,這時候許多頂尖讀書人也不大樂意正經儒衫儒巾了。

道理無他,不帥啊!你說帥你怎麼不每天穿校服呢?

康飛扶了扶軟巾,又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覺得從心理學角度來說,那些幕後犯罪份子,都喜歡在當場,裝着吃瓜羣衆看熱鬧,要不然,自己精心作品,看不到豈不是太遺憾了。

當下他左右審視一番。

和他眼神對撞的人無一不是紛紛後退躲避。

康飛這才擡頭,往幾座樓上看去。

坐在窗戶邊上的胡宗憲和矮大緊這時候和康飛眼神頓時一撞。

這時代街道窄得很,跟後世巷子差不多,巷子隔壁二樓的人,你能看不清楚?

康飛看見了頓時一咧嘴衝二人一笑。

胡宗憲心中打個突,趕緊把身子往後一躲,矮大緊坐在胡宗憲對面,他是扭頭在看,正詫異於康飛那一刀之威,這廝經常半夜長嘯的主兒,說白了精神有點不大對勁的主兒。

王陽明半夜煉氣,長嘯不已,你說你又不是王陽明,這不是精神不大對頭是什麼?

故此矮大緊非但不緊張,還很興奮跟康飛伸手打了一個招呼,隨後,轉臉就對胡宗憲說道:“此人真是世之虓虎,剛纔那一刀,那一刀……”他一時間興奮地說不出話來。

倒是胡宗憲,剛把身子往後一躲,多年聖賢書讀下來,這時候未免就產生了恥辱感。

我堂堂浙江巡按御史,怎麼和他眼神一撞就躲開了?

讀書人麼,自然不肯承認是自己眼高手低,膽小,卻要怪人家跋扈……

他越想越怒,忍不住就一拍桌子,破口大罵道:“這廝,胡亂當街殺人,簡直是個二百五”。

至於他口中的二百五,這時候目光一掃,又往旁邊看去。

他一撣眼就和那俞家嗣子眼神撞上了。

三十左右,錦緞衣衫,站在窗戶旁眼神驚怒,對照當下,那不是俞家嗣子,又是哪個?

嘉興府平湖縣縣治叫做當湖鎮,當然,直接叫平湖縣也沒錯,當湖鎮上就兩條街,而且這兩條街僅僅隔着一條河,這條河穿城而過,河對過,是縣衙所在,河這邊,就兩家酒樓,兼食宿。

康飛未免就嘿嘿一笑,心說怪不得武俠小說裡面都要到客棧酒樓去打探江湖消息……想到此處,轉首就看向那個抱着自己奧丁紋倭刀的衙役。

衝對方招了招手,那衙役兩股戰戰,抱着刀走了過來。

把手一伸,那衙役緊緊抱着刀,舌頭打結,“小老爺,小老爺吩咐俺有事,有事……”

看着衙役打顫的兩條腿,康飛沒好氣,一伸手過去就從他懷中把自己的奧丁紋倭刀拿了過來,施施然就往腰間一插。

他這一身勁裝打扮,腰間還殺了一根豬婆龍的腰帶,刀姿修長的奧丁紋倭刀往腰間一插,頓時襯得氣質非凡。

擡腳走了兩步,不對勁,康飛想起來,摺扇還插在腦袋後面呢!不大雅觀,就伸手把摺扇拿出來,又往腰間一插,隨後大踏步騰騰騰就走進對面酒樓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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