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再拜祖先……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爆竹聲聲中,康飛抹了一把汗,可算是把二哥這婚事辦了。
那邊南贛周巡撫雖然主持婚禮,到底心不甘情不願,不錯,他給朝廷上書,又給御馬太監張佐上了供,這建寧府擴城的功績,大約,他是從程習齋程知府那裡搶來了。
可是,這個功績,對於知府老爺來講,那是天大的,但對於南贛巡撫來講,卻是……
他這時候想起三國演義裡面那段【雞肋】的故事,真是滿肚子地……感同身受。
但是要說翻臉,他卻也做不到。
九十九拜都拜了,難道要到最後枉做小人?
最關鍵是,嚴閣老,他得罪不起啊!
滿腹的故事……他自然是早早走了。
他一走,衆人倒是鬆了一口氣,畢竟,南贛巡撫這種高官在座,他們也輕鬆不起來,反倒這麼一走,頓時率先有人就划起拳來。
一身飛魚打扮的康飛看周良臣走了,這時候未免撇了撇嘴巴,“還算這位周巡撫識趣,曉得自己在,大家吃酒都吃不好。”
向鼎一身的翰林打扮,雖是冬日,卻是一頭的汗,他被康飛攛掇,說是佛郎機人那邊國王成婚,那也是要有伴郎的……其實是以前做過幾次伴郎,被折騰的不輕,這時候故意想看老哥哥笑話。
向大爺算是個君子,秉持陽明先生那句【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故此,對三弟揶揄之意,只裝不知道,也願意給二弟卞狴犴這個臉面。
卞二爺左青龍右白虎……不是,左翰林右飛魚,那真是個,神鬼闢異,威風一時無二,大約幾十年內這建寧都要流傳他的傳說了。
等他進了洞房,挑開俞家小姐遮頭巾,俞家小姐頭一句話,卻是說,老爺,要請大伯和三弟來,無論如何,我要拜一拜,方纔心安。
卞二爺聽了妻子這話,心說是了,果然是我良配。
夫妻二人請來向鼎和康飛,隨後,鄭重拜下,康飛想攔,向鼎卻是把康飛擋住,隨後,卞狴犴夫妻二人拜到地。
所謂人情練達,向大爺便是如此了。
隨後,行都司衙門這流水席足足又開了二十一天,硬生生拉動了當地經濟。
所謂五日一集十日一市,要說某地,日日都像是趕集一樣,那是莫大的獎掖了,小農經濟時代,大約也就如此了。
康飛這才動身,帶着百十個家丁,和大哥二哥灑淚而別。
這次上路,未免和之前不同,那百十個家丁,都是一人雙馬的騎士,曾氏坐馬車,雖然顛簸,卻也算不上太苦楚。
他們如今走的這條道,就是後來我大清南下的路了,走了個把月,眼瞧着就到廣州了。
毛半仙騎着一匹溫順的牝馬從後面趕上來,到了康飛身邊,指着前面府城就說了,“小老爺請看,前面便是府城了。”
說到這兒,他未免有些自傲就道:“廣東一省,墟市數百,其中府城一地就百十個……”
康飛聽他吹噓,未免冷哂不已,墟市?
這個詞,聽着牛逼,那仙俠故事裡面,動不動什麼九龍拉棺,要去某某墟市……什麼是墟市?就是鄉村趕集,草臺班子。
這就好像【蒹葭蒼蒼,白露爲霜】看着挺優美,其實蒹葭就是蘆葦,含義很低賤,古人常常自謙,吾出蒹葭之間……這就跟說自己兒子是犬子一樣。
所以說若是叫蒹葭的,那必須得嫁給叫二狗子的,那是天生的一對。
康飛冷笑着便衝着後面喊了一嗓子:張三。
張三因爲在杭州絞了個倭寇頭,這時候就拿大花帕子把腦袋包着,看起來,倒像是個佛郎機海盜。
聽小老爺一聲喊,他趕緊屁顛顛就趕了上來,“小老爺叫俺有神馬吩咐?”
“來,你給毛半仙講講神馬叫市集。”
康飛這麼一說,毛半仙頓時尷尬,這天,聊不下去了。
“小老爺是欺負我沒去過揚州麼?”毛半仙忍不住頂了一句,畢竟,康飛是他老闆,不是他老子,“揚州蘇州杭州,我也是走馬觀花過的,要說市肆之盛,還得是蘇州。”
這話也不是瞎說,明代蘇州還不是園林甲天下,而是市肆甲天下,商業極爲發達,而揚州園林甲與天下,商業雖茂盛,到底因鹽漕之利,說白了都是官商,有點不大正經。
康飛聞言一笑,“我也沒說什麼啊!我只是想表示廣州市集不咋地……對了,毛半仙,佛山有叫黃飛鴻的麼?”
毛半仙拽了一把胯下牝馬的鬃毛,有些鬱悶地說道:“不曾聽過。”
“那,有叫葉問的麼?”
“這個……也不曾聽過。”
康飛哈哈一笑,“你看,你毛半仙也不是半仙啊!毛半仙,咱們朋友相交,你不必非得表現出自己的價值,話說,你毛半仙的價值,我自然很清楚的,之前你去建陽印書,就辦得很好嘛!”
毛半仙有些尷尬,未免低頭揉了揉鼻子。
他在江湖上浪蕩久了,驟然抱上康飛這樣的金大腿……辦事唯恐不盡心。
你瞧那些家丁騎士,拿的是六兩家丁銀子,這個價錢,存兩年銀子,能在山東臨清縣買一套沿街帶鋪面的兩層小樓。
放五百年後算算,等於兩年工資能在深圳買一套房子,這個價格,無論如何都不算低了罷?
當然,你別跟康飛比,他自己覺得自己是勞苦大衆,可實際上妥妥是個富二代,還是頂尖那一撥,換句話說,他都不能叫土豪,而是應該叫神豪。
在大明市井,一兩銀子一個月,那便足夠養家了。
康飛給毛半仙一個月二十四兩銀子,年節另有供奉,這待遇,等若五百年後年薪幾百萬。
毛半仙自然要着緊些。
康飛意思就是告訴毛半仙,這廣東數百墟市云云,對我來講,那就如浮雲一般,咱們朋友相交,我若真有事,自然請教你。
毛半仙是個靈醒人,故此未免自嘲一笑,“是了,我只需要陪小老爺吃好玩好……”
康飛未免把手一拍,“着啊!我既不是來赴任兩廣總督,也不是來做這個廣州知府,我要知道廣州有多少墟市作甚。”
這種無慾無求的主子是真難伺候。
毛半仙心中吐槽了一句,不過,好歹他還曉得小戴老爺喜歡吹牛逼,算了算了,只陪着小老爺吹牛逼便是了。
他心裡面這麼想,不過,好歹也是坐過監的,文化人,未免要牢騷一下,當下笑着說:“說起來,我也有一筆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只是,四季衣裳什麼的,還需要小老爺賞賜……”
康飛頓時聽懂毛半仙的牢騷,當下哈哈一笑,“話說當初咱們剛認識,你吃了酒,非要睡人家卓丟兒……這纔是我認識的那個詩酒風流毛半仙嘛!”
毛半仙聽他這麼一說,當即老臉一紅,卓丟兒那事,的確是他丟人了。
康飛這邊在馬上笑着繼續就說道:“毛半仙你放心,四季衣裳絕不能少你的,只是五子圍棋我不樂意下,這戲曲麼,日後我若是發達了,養個家戲班子,請你編個六折戲,七言絕句想你毛半仙是妥妥的,那八張馬吊,我也不耐煩玩,九品頭銜你放心,我也必替你捐一個……”
毛半仙笑着一拱手,“小老爺既如此,我便十分笑納了。”
旁邊張三看着,未免氣餒,心說想拍小戴相公的馬屁,肚子裡沒點貨色實在不濟,可惜俺只開過兩年蒙,好多字他們認得我我卻不認得他們……
他低頭看着自己宛如懷孕六七個月的肥碩肚皮,揉了揉,沒奈何,只能在後面看着小老爺跟毛半仙吹牛逼,想插嘴都插不上。
後面曾清在馬車上看着,未免嘴巴一撇,低聲就說:“十足一副昏君和佞臣的嘴臉……”
旁邊曾氏聽了這話,一慌,可她既膽小,又嘴拙,除了頂着個前三邊總督夫人的頭銜,實在就是個市井婦人……當然咱們必須得承認,曾賈氏姿色是出衆的。
這叛逆期的熊孩子,親媽來了都制不住,何況她這個沒甚大用場的嫡母?
嘴巴動了動,手上帕子絞了絞,曾氏終究沒說出一句話,把一顆螓首默默低了下去。
走了半個多時辰,前面到了廣州府城,他們要在府城修整,隨後再往佛山去。
城門口守兵想來收稅,結果烏仲麟一鞭子抽上去,連話都懶得說一句。
還是旁邊一個老卒靈醒,一把拽住身邊人,臉上堆笑,用一口蹩腳的官話連疊聲道:“老爺們快請。”
他一邊說着,還把旁邊那些行人往邊上趕,倒是門口有幾個讀書人,頭上戴着方巾,瞧見康飛一行百十人趾高氣揚的,未免不忿。
爲首一個,把手上扇子往後腦勺一插,就往當街一站。
古代街道,除非給皇帝走的御街能寬敞些,正常的別說跟後世國道比,大約比小巷子也不如。
他這麼一站,頓時就攔住了。
烏仲麟是京師人,骨子裡面就帶着天子腳下的混不吝,跟了康飛,那是小老爺是開掛的神仙,再則說,跟了神仙,不代表就能把自己的脾性給改了。
康飛在後面些,坐在馬上就瞧熱鬧。
或許有讀者要說,咱們這位小老爺,一點英雄心腸都沒有,還欺壓良善。
這便是看問題角度不同了。
前文說過,康飛在五百年後其實也是拆二代,就他所見,什麼民風淳樸都沒有,反倒是一張嘴要三五套房的比比皆是。
他家隔壁有兄弟兩個帶着老孃,明明給兄弟兩人一人一套房了,結果兄弟兩個不樂意,說,俺老孃也必須有一套,不然俺們就不走。
康飛其實也表示能夠理解,兄弟兩個又沒什麼學歷,眼瞧着這輩子財務自由的機會大概也就是這一次,還能不多訛兩個?
理解是一回事,可是,我家面積明明比你們家大,怎麼着?你家就因爲無賴一點,就能拿的比我家多?憑什麼?
這根本不是個例,而是比比皆是,至於私搭亂建什麼的指望多賠點錢的,那都不叫事兒,反正,法不責衆,今天來拆了,明天繼續蓋上去,誰也沒轍,難道三千城管真能統一全球?
故此康飛對什麼民風淳樸向來是持懷疑態度的。
我就不說話,多看兩眼,總可以罷!總不能誰是弱者誰就正義罷!
再說了,我也不是正義使者,假面來打。
故此,康飛把雙臂一抱,就看着不吱聲。
烏仲麟怎麼說也是個三千營副都督,放在京師,算不上什麼,可出了京師,那也能算個高官的……好歹他知道如今跟了小戴老爺,凡事要看小老爺的臉色態度。
下意識微微扭頭,看小老爺就在後面不吱聲,他當即心中打定,隨即,嘴角一撇,露出個邪魅狷狂的笑,“呦!這是,誰褲襠沒紮緊,把你給露出來了?”
攔着當中的讀書人一聽這話,頓時勃然大怒,“呔!你這武夫,可是仗了誰的勢?敢如此說話?”
旁邊有個矮個兒頓時捧臭腳,“外鄉人,莫以爲穿個錦衣騎個大馬就能橫行無忌,這是前閣老樑厚齋老大人家中的後輩,廩膳生員,明年定然是要中的……”
後面毛半仙一聽前樑閣老家中後輩,頓時面頰一抽。
康飛鳳目修眉,眼外眥狹長,那是被贊爲白麪關二爺的,眼尾餘光頓時就瞧見了毛半仙臉頰上表情。
當下他手上用力,拽了拽馬繮,胯下馬兒吃勁,連連後退,他這時候便微微一側身,低聲問旁邊毛半仙,“毛半仙,這便是你的仇家?前閣老樑厚齋家麼?”
毛半仙眼眉一陣抽抽,到底嘆了一口氣,“小老爺,當年那事,我家也大爲不妥,說白了也不過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沒甚冤屈的……”
他到底流落江湖多年,經歷人間冷暖,這些年曆練出來了,很是清楚,當年自家橫行鄉里,實在是取禍之道,若說冤屈,死在他家手上的也不是一兩個……既如此,人家死得?你家死不得?
不過,康飛卻是咧嘴一笑,露出滿嘴細碎如玉米粒般的牙齒。
“毛半仙,你這話便不對了。”康飛笑着就說道:“是,你家是犯了法,可你家已經付出代價,既如此,他家犯了法,怎麼能不付出代價哩?這如何彰顯法律的公平,俗話說的好,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毛半仙忍不住苦笑,“小老爺,就莫要安慰我了,太史公說的好,千金之子,不死於市,至於王子犯法雲雲,那是拿來哄騙底層百姓的,我不信以小老爺的聰慧,不懂其中道理。”
康飛卻是打了一個哈哈,“毛半仙,你不是說,做人當要有理想麼,我的理想,自然是依法治國,人人有書讀,若是犯了法,那便當該受到懲罰,而不是因爲自家老子是閣老,就乎乎做個表面功夫,把個兩百多條人命給湮滅了。”
他這麼一說,到底觸動了毛半仙,想到當初,自家那八十餘歲老叔祖,帶着自己藏身於井中,因爲發出了些聲響,老叔祖囑咐自己莫要做聲,自己卻大聲呼喊起來,被那人從井中拽出去【刺其心,剝其皮】並且把人皮掛與通衢示衆……恨只恨,自己貪生怕死,縮在井中不敢發一聲。
想到悲痛處,毛半仙臉上淚水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