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上,田姬剛梳洗完畢,外面就有人進來,“小姐,碼頭上有戶部的主事問咱們船上裝了什麼……”
田姬在沒有碰到小戴相公之前,那真是出了名的蠻橫霸道,事實上,即便是碰上了小戴相公,她的蠻橫霸道也沒有變,只是因爲採蘑菇而對小戴相公溫柔罷了。
故此,田姬的丫鬟毫無意外地就聽見自家小姐說讓對方滾,對方如果不滾,就讓人把他們打滾……
說實話,天朝優待少民,那真是自古以來,因爲天朝的文化就是【懷柔遠人】,要是這個【遠人】再對朝廷恭順,還願意爲朝廷打仗,那更加了不得,朝廷給土兵可是【月給三兩六】,康飛剛上任的兵馬司,那些人才月給折色銀五錢,真真是沒法比。
朝廷若肯給作者老爺三兩六,作者老爺都恨不得去爲朝廷打仗了。
正是如此,土狼兵們極有驕嬌二氣,當然,他們也的確能打。
那丫鬟下了船,站在戶部主事孫茂湖跟前,後面還跟着十個黑瘦黑瘦的土兵,雙手抱臂,眼神不善。
“我們小姐就說了一個字。”丫鬟白了跟前戶部主事一眼,隨後輕啓朱脣,迸出來一個滾字。
戶部主事雙手捂着胸口,氣得心尖尖兒疼。
他堂堂科甲進士出身,管着山東、遼東各大衛所的糧餉,若是北方哪裡發生大災,也是要從天津督糧司撥取錢糧……那些地方督撫瞧見自己,也要客客氣氣道一聲茂湖兄,這南方的蠻子,怎麼敢,怎麼敢……
忍不住就一伸手指,孫茂湖赤急白臉,指着眼前丫鬟就喊道:“與本官,與本官,與本官打……打……”哆嗦得快說不出話來。
太氣人了,太氣人了。
後面稅丁未免面面相覷,他們又不是五百年後大米國的稅務局,怎麼可能打得過眼前的土兵?這天底下誰不知道土兵能打?
“老爺,算了罷!”稅丁勸說他們的主事老爺。
怎麼能算了?孫茂湖咬牙切齒。
另外一艘船上,建寧行都司的康同知老爺有些心驚膽戰,對旁邊卞狴犴就說道:“這個……是不是有些託大了?畿輔要地,又是戶部的主事,真得罪很了,怕是麻煩。”
卞二爺撇了撇嘴,他如今娶了心儀多年的俞家小姐,又因爲海貿發財,又抱了兩廣總督的金大腿,讓他再回到以前那般,想吃兩口肉都要出去打秋風,那是萬萬不肯的……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三帶來的。
畢竟他卞狴犴也勉強算得個錫蘭國小王子,在地方上或許不值錢,但是到了京師,這錫蘭國小王子六個字還是能換點錢使喚的。
關鍵是,康飛多壞啊!給他二哥支歪招,讓他找人冒充真臘、渤泥、三佛齊的朝貢使者,這些小國的朝貢不大定時,不像朝鮮,一年三貢,琉球一年兩貢,安南、占城、暹羅三年一貢,都特別穩定。
而朝廷,是喜歡萬國來朝的,別以爲是皇帝喜歡,皇帝還喜歡蓋宮殿呢!朝廷掏錢了麼?
讀書人都喜歡這一套,你看我天朝上邦,文治武功,萬國來朝……簡直想一想都要高潮。
所以,冒充朝貢使者是大有賺頭的事情,至於什麼背德感,康飛是萬萬沒有的,你不冒充一樣有別人冒充,錢被我掙了,好歹肉爛在鍋裡面,肥水不流外人田,錢被別人掙了,那可不就虧大了。
卞狴犴屬於來給朝廷報喜的,我家好歹是錫蘭國小王子,在海外,那還是有點關係的,這些番邦,仰慕我天朝上國,死乞白賴地要來朝貢……至於朝貢品麼,都是些珊瑚、玳瑁、珍珠、孔雀翎,什麼?你說糧食?不不不,那是當做壓艙石來用的,畢竟海上風高浪急,沒有糧食壓着,會翻船。
至於回賜麼,他們是仰慕天朝上邦,絕對不是爲了回賜,回賜可以不要,只要能讓他們年年沐浴天朝的文化,那便感恩戴德了。
至於這些土兵和佛郎機傭兵,那是僱來防止海盜的,畢竟海上風高浪急,不單單有倭寇,各路海盜也都不絕。
什麼?你說這些人是不是傻子?不不不,人家不傻,那些都是當地的土特產,至於糧食,更是一年三熟……來咱大明開開眼,見識見識大明的物豐華美,回去便也高人一等,人家來咱大明,那是來鍍金的。
至於我卞狴犴來回途中帶一點貨物,這不足爲奇,漕幫還允許夾帶三成貨物哩!這不是朝廷明旨允許的麼!
即便準備了這麼多的說辭,卞狴犴也很清楚,文官們貪鄙起來是多麼地無恥,他在建寧的時候,行都司真的是連一口湯都喝不着,都快餓死了,所以,要先殺雞駭猴,把文官們伸出來的手給嚇回去。
伸手拍拍康同知的肩膀,卞狴犴說道:“老康啊!這次我來,主要給你壯膽,以後我便難得來了,兩廣督師老大人怕我爲難,還專門給了我一塊牌子,叫我進京後務必拜訪他的老師吏部尚書聞淵老大人,可你看,兩廣總督的旗牌也嚇不住那些想伸手的人,所以咱們必須把這些伸手的人嚇回去,要不然,咱們遲早會吧掙來的錢都吐出去,爲他人作嫁衣裳……”
他們如今也形成了一個利益集團了,吳桂芳剛到廣東就打開局面,豈不就是因爲康飛麼!吳老大人是個合格的大明官僚,該怎麼做哪兒需要人教,這就是史書裡面所謂結黨,黨爭都是這麼來的。
不過,眼前還有個小關隘,得把糧食貨物運到京師去。
要麼調集漕船走水路,要麼徵發馬匹大車走驛道。
本來,調集漕船走運河,那是最方便的,只需要下面那戶部主事一句話,畢竟人家那麼狂,不就是因爲管着這個麼!
只是現下對方明顯是想上來咬一口肉的架勢,那便不能找對方了,這種事情,就好像街頭鬥毆,你氣勢弱了,那對方就要張狂起來,以爲你真怕他。
想了想,卞二爺就對身邊康同知說道:“老康,勞煩你夫人跑一下,去田奶奶船上,就說,請田奶奶帶着土狼兵先入京。”
康同知點頭,轉身去船艙跟自家夫人說了,康奶奶往頭上插了幾根簪子,在丫鬟伺候下下船,夾着福扭着尻上了田姬那艘福船。
康奶奶見過田姬後,瞧着田姬那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實在羨慕得緊,誇讚了幾乎,田姬免不得喜滋滋的,說,老爺就喜歡我這一頭頭髮。
說了幾句女人之間的話,康奶奶就說,都指揮老爺說,田奶奶何不徑直往京師去,與俺三弟先見面……以慰相思之苦。
後面一句話是康奶奶自己擅自加了,卞二爺怎麼會這話,田姬臉上頓時一紅,不過康飛去年一走,這麼長時間,要說不想念那是假的。
看田姬臉上飛紅,康奶奶心裡面頓時一喜,心說到底俺這句話加的好。
正說着,裡面孩子哭了,有婆子把孩子抱了出來,田姬伸臂去抱在懷裡面,微笑着哄着,哦哦不哭,娘馬上就帶你去見你那沒良心的阿爹。
田姬拳腳功夫就極好,哄孩子就完全不行了,哄了會子,孩子愈發哭得大聲,田姬不免尷尬。
康奶奶嘴角微微流露出個細不可查的笑,從繡凳上起身就說,不如讓俺試試。
田姬頓時想起來,眼前這位似乎聽說生養過兩個,略一遲疑,就把孩子遞了過去。康奶奶一手託着娃娃後腦勺一手託着小屁屁,熟稔地抱在懷裡面搖晃了幾下,隨即一手便解開了衣衫,這奶娃娃大約聞見奶香,腦袋拱了拱,一口叼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俺這半個月都漲得緊。”康奶奶一邊微微搖晃,一邊笑着就對田姬說,“只是俺是個虛榮的女人,一聽俺們老爺說要來京師,便纏着老爺要來見見世面開開眼,怎麼也不能帶着孩子……”
她剛隨着康同知去了廣州,見識個花花世界,眼睛都不夠瞧的,隨後老爺說還得去京師,京師啊!天子腳下,她便狠纏着康同知,康同知沒奈何,只能帶上夫人,可見,這帶家眷旅遊購物乃是個傳統。
至於孩子,那不是還有奶媽子麼!
田姬看着康奶奶露出胸來給自己兒子餵奶,未免略微尷尬,“老爺說,母乳餵養好,只是我似乎不多。”
“田娘子,說起來俺們也不是外人,田娘子若不嫌棄,俺就那什麼薦,給孩子做個奶媽可好麼!”說着,臉上微微一紅,“反正夜裡也漲得難受,難不成,叫自家老爺來吃麼!”
她說了一句葷話,田姬先是臉上一紅,隨後噗嗤一笑,“既是姐姐肯,我求也求不來哩!”說着,又捂了一下嘴,“毛遂自薦。”
可見,這葷話,不管男女,都是快速拉近交情的。
兩人原本沒什麼交集的,這會子卻是迅速地熟悉起來,姐妹相稱了。
“妹妹也是膽大,這路途遙遠,居然就敢帶着奶抱孩子親身上路……”康奶奶用半是親近的小埋怨口氣就說田姬,田姬捂着臉,“也沒想那麼多,只是想着,趕緊帶着孩子見着他阿爹……”
兩人一陣拉呱,等康奶奶懷中娃娃吃飽了,開始睡覺,康奶奶這才把孩子遞過去,田姬看她胸前漬了一塊,有些不好意思,叫丫鬟去取件衣裳來給康奶奶換上,康奶奶笑着搖手,這打緊什麼,說着就把帕子往胸前一塞,正好就擋住了。
“妹妹,我先回去跟我家老爺說一嘴,回頭就搬到妹妹你這邊來。”康奶奶說着,跟丫鬟出去,福也不夾了,尻也不扭了,丫鬟也不需要扶着了,快步下船上船,回去就跟康同知說,老爺老爺,如今我跟小戴相公做了個乾親……
康同知是個老實人,不過老實人偶爾也會風趣一把的,“這乾親上門,不是想錢就是想人,娘子莫不是還想老牛吃嫩草……”
康奶奶臉上頓時大紅起來,一伸手就拽住自家老爺鬍鬚,“我幫着老爺做事,老爺倒來消遣我。”心裡面卻是噗通噗通直跳。
被拽住鬍鬚,康同知就跟老牛被拽住了鼻環一般,“奶奶饒命,奶奶饒命,是老爺我錯了。”康奶奶這才紅着臉,把康同知那把鬍鬚給鬆開,“我是跟田奶奶做了個手帕交哩!”
說着,未免又有些得意,“老爺,我給小戴相公的兒子做奶媽,小戴相公怎麼也得感激幾分,不知道能不能給老爺升升官啊!”
康同知聽奶奶這麼一說,感激萬分,覺得自家娘子真真是值得寶愛,伸手便抱住她,“多謝娘子,多謝娘子。”
按下這邊不表。
康飛在西城兵馬司連接三天上衙,孔方兄又重新寫了一份清單條冊,這麼一來,康飛就算是基本把兵馬司攥在手心裡面了。
坐在堂上,點起人馬,他咳嗽了一聲,發表講話。
總結意思就是,咱們兵馬司,緝盜救災,商戶必須出一份錢,這是天經地義的。
下面衙兵領會精神,頓時眉開眼笑。
兵馬司衙門,頭上婆婆多,平時根本沒有撈油水的門路,況且,兵馬司的職能跟許多衙門有重合,別的衙門都不大拿正眼看他們,都視他們爲掏陰溝的,地位極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個自然之道,誰不想仰首挺胸,叫旁人另眼相看。
如此說來,有個強項的上司,也不是壞事。
有人就膽大說道:“指揮老爺,若是商戶不肯繳錢,那怎麼辦?”
康飛未免翻了一個白眼,“京師我便不知道,在小爺我老家揚州府,買個普通的衙役,那得這個數……”說着,豎起兩根手指。
下面就說:“揚一益二,這個小的們知道哩!只是,俺們京師兵馬司衙門,要是花二十兩,指着五錢折色銀子,那得虧得脫褲子噹噹去。”
康飛沒好氣,晃了晃兩根手指,“二百兩,二百兩,不是我說你們,撈錢你們都不會……”他下首孔方兄站在那兒,未免用手捂臉,這位爺來兵馬司衙門,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看着孔方兄捂臉,康飛微微一笑,說實話,在大明朝反腐倡廉,也沒那個土壤,再則說了,他也不是教這些人去撈錢,只是教他們怎麼用點手段去創收。
任何美德,先要在吃飽穿暖的前提之下,而兵馬司的那個五千折色銀,顯然是做不到吃飽穿暖的,至於以後,別想多了,祖龍還想二世三世直至萬世哩,本朝洪武爺爺也想不費一兩銀子養百萬兵哩,結果大秦二世就沒了,本朝衛所兵也是有目共睹,你是自比祖龍呢,還是自比洪武,祖龍和洪武都沒做到的,憑啥你能做到。
“我也不教你們什麼缺德的手段,只三個字,不作爲,別瞧不起這三個字,我跟你們說,那些科甲出身的讀書人,都把這三個字奉爲圭臬的,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孔方兄臉上火辣辣的,他也是舉人出身,正經的讀書人,卻不想堂上的老爺,把讀書人徹底給扔在地上,還用腳去蹭了兩腳,而且腳上很可能還沾着臭狗屎……
康飛也是講嗨了,從堂上起身,往下面走了下來,舉着手指就一陣扯淡,“不繳錢的商戶,什麼陰溝堵了,你們當沒看見,招祝融了,你們也當沒看見,有人被搶了銀錢,你們一樣當沒看見……總之一句話,不繳錢,他們就是空氣,看不見,看不見……”
下面鬨笑起來,覺得自家這位年輕的指揮老爺說話十分可愛。
康飛繼續說道:“要是有別的衙門來呵斥你們,你們也裝聽不到,萬事有我,我先給你們說清楚了,別屁顛顛去給別人舔溝子呵卵子,丟了老爺我的臉面,我可是不輕饒的,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了,那司禮監經廠太監想拿捏小爺我,我抽刀就把他剁成了魚膾,還蘸了點醬油……”
明明是笑話,可下面這時候卻是不敢笑了。
京師百姓,人均吏部侍郎的水平,別看自家這位指揮老爺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小爺一會兒老爺的,可話裡面意思卻嚇人,司禮監經廠太監,說不好六部的主官都未必敢得罪。
康飛繼續在那兒胡說八道,“就這,還是因爲沒有面包糠,要不然,我把司禮監經廠太監滾上面包糠,放油鍋裡面炸一炸,隔壁小孩都能饞哭了……我就問你們怕不怕。”
下面人左右看看,有心給老爺捧個場,可他們真怕啊!老爺這架勢有點兇殘,我這沒規矩喊一嗓子,萬一老爺是個記仇的……一時間,卻是鴉雀無聲。
看大夥兒一個個不敢說話的樣子,康飛忍不住一笑,“放心,我也不能把你們下油鍋去,你們沒閹割過,肉有腥味,就算多放蔥薑蒜,那也壓不住,那經廠太監是閹割過的,肉沒有腥味,吃着也鮮嫩……”
孔方兄實在看不下去了,“老爺,他們基本沒讀過書,聽不懂笑話,老爺再說下去,他們就要以爲老爺專一好吃人了。”
康飛嘆一口氣,“你們說說,我講個笑話,你們都不捧場……”孔方兄趕緊帶頭鼓掌,一邊鼓掌一邊看着下面,下面人遲疑着,一忽兒,掌聲一片。
這便是權勢的魔力,哪怕你在胡說八道,一樣有大把大把的人來捧你的臭腳。
康飛下了衙,又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了西廠衚衕府宅,就看見門口站了一隊土狼兵,趕緊上去瞧,爲首的可不就是個熟人。
那土兵首領看見馬上小戴相公,趕緊帶着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小的們叩見侯爺……”誰能想到這位小戴相公這麼生猛,一年沒見着,居然封侯了,這上哪兒說理去,不過,心中也是暗喜,大小姐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喲!快起來。”康飛下馬,心裡面惦記田姬,到底還是蠻念想她的,一邊說“一會兒讓毛半仙請你吃酒。”一邊快步就往裡面走去。
回了正廳,從旁邊迴廊穿過,這是裡廂了,沒瞧見田姬,撣眼卻瞧見康奶奶,正坐在一張南官帽兒椅上,懷中抱着個嬰孩,胸前一片雪白。
聽見腳步聲的康奶奶擡頭,正好和康飛眼神碰上,當即臉上飛紅,伸手就掩住了胸前,“奴見過小戴……侯爺。”
康飛有點尷尬,心說這位康奶奶怎麼在,假裝咳嗽了一聲,就說:“原來是康家姐姐,你姓康俺也姓康,本是一家人,外道什麼……”說着,看了一眼她懷裡面娃娃,未免覺得眼暈,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
“康家姐姐你這孩子生得極好,日後一定大富大貴。”康飛假做客套了一句。
康奶奶臉上紅馥馥的,低聲說了一句,“侯爺,這是你的兒子……”
神馬?
康飛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