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儒墨之爭

就在顏真猶豫不決的時候,傳來了七皇子李昊的聲音,“這一把我來開。”

顏真趕忙起身,對着李昊拱手說道,“七殿下。”

周圍賭徒們癲狂的吶喊聲也隨着這聲‘七殿下’消退了下去。

就算他們再想要讓天寶樓輸銀子,但也不敢當着七皇子的面喊出來。

權力對於金錢的制約,可見一斑。

周鐵衣站起來,對李昊抱拳道,“見過七皇子。”

李昊笑了笑,相比於四皇子李靜,他五官更爲銳利,鬢角髮絲更濃密,類似的眉眼,李靜總是一副桃花氾濫,酒醉未醒的樣子,但放在李昊身上,卻更多的是果決和少年英氣。

李昊走到骰盅前,手掌按在骰盅上,問道,“周兄弟,不如我們再賭一局?”

周鐵衣的性格已經被天京各大權貴反覆分析了一遍。

除了周鐵衣善於隱忍,善於算計,好美色珍寶之外。

大家還發現了一個周鐵衣不算缺點的缺點。

那就是好賭!

周鐵衣喜歡賭,不侷限於普通人的賭桌。

他真正騰飛以來,先是和車文遠定下十年之約,又和梅清臣定下一年之約。

這都是賭局,關乎天下的大局。

善泳者溺,善賭者自然輸。

作爲天寶樓和天下的莊家之一,七皇子李昊對於這句話十分贊同。

周鐵衣喜歡美色,喜歡珍寶,喜歡賭。

這對自己而言是好事,是大喜事。

因爲美色,珍寶,賭局,這三個自己都可以給周鐵衣!

至於自己的四皇兄,雖然有幾分忍耐能力,不過爭天下可不能只會忍!

不然爲什麼不叫忍天下,而叫爭天下呢?

所以自己要爭,首先要將周鐵衣這位大將從四皇兄手中搶過來!

周鐵衣看着和自己年歲差不多大的七皇子李昊,露出微笑。

自己今天來天寶樓,可不是爲了這幾十萬兩銀子的。

自己一開始並不知道顏真會不會覺得自己行,不通知七皇子李昊。

所以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了,自己纔開始讓顏真下不來臺,目的就是將李昊逼出來。

別看自己手裡握着《天京報》可以壓服衆多商會,但這張虎皮其實對於七皇子李昊並不管用。

李昊的母親是華妃,母族是左將軍江守城。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左將軍江守城的權柄,實際上還在右將軍尉遲破軍之上。

特別是如今大夏聖上從‘聖人之境’跌落,那麼掌管北部五洲省軍事的左將軍位置就越發微妙起來了。

聖上想要求長生。

其實被削弱最狠的是太子!

儘管他一件壞事都沒幹,但在這次變局之中,他就是最大的輸家。

天下就算有七十載的太子,難道有五百載的太子?

所以現在這太子之位,真的是狗都不當。

聖上修長生成功,沒有你太子什麼事,但一旦出問題,只要還沒死,他心中猜忌,第一時間就會懷疑到太子頭上。

有心人稍微挑撥一下,接下來幾年,太子就是出氣筒,什麼鍋都可以往他頭上扔,所以風雨湖中,自己才肆無忌憚地打壓太子,聖上卻沒有替自己的兒子說話。

因爲他心裡明白,自己修長生,第一不滿的是儒家,第二不滿的就是太子!

既然打壓太子成爲了政治正確,那麼對於聖上也一樣。

想要拉攏左將軍,那簡單,恩寵華妃,擡高七皇子的地位,打壓太子!

甚至越關鍵的時刻,越要這麼做。

讓自己的兒子制約兒子,互相鬥起來,免得大兒子和七兒子在自己關鍵時刻生出不好的心思。

左將軍這個優勢,是李靜沒有的。

就算李昊有這個先天的優勢,但周鐵衣還是不覺得李昊會贏,除非李昊能夠說動左將軍江守城,搞軍事政變,像李世民那樣上位,然後再拉攏諸子百家。

但這條路也太難了,李昊暫時還沒有表現出這個能力。

當然他也不是一點都沒有機會,畢竟他也才十七歲。

不過自己今天來,可不是爲了巴結七皇子的,而是來得罪七皇子的!

現在大夏聖上對於左將軍,除了拉攏之外,猜忌也肯定少不了。

所以這個時候,自己這個聖上的‘孤臣’更不可能往那邊靠!

今天來逼七皇子李昊出來的目的,就是讓他知道分寸,別給自己來禮賢下士這一套,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若他真的是聰明人,那麼今天之後,就應該和自己勢如水火,但卻留一線餘地!

“不賭。”

聽到周鐵衣的回答,李昊臉上的笑容一僵。

周鐵衣笑道,“七皇子,開盅吧,今天這一把,我可是要把以前輸的都贏回來!”

他之所以放在大堂賭,就是要藉機告訴所有人,我來這裡是爲了報仇的,以前在天寶樓輸得多,因此現在得勢了纔想贏回來。

這個理由簡單,直接,符合基本的邏輯,這就夠了。

就像自己在風雨湖中,贏了七皇子的玉佩一樣,兩人結仇有因,如今只是擴大這個因,承上啓下,不會突兀。

李昊臉上慍怒之色一閃而逝,直接掃開骰盅。

四五六,大。

“既然周兄弟不願意再賭一局,那今日就到此爲止吧。”

李昊順勢下達了逐客令。

周鐵衣得意地一笑,對着周圍人喊了一聲,“來個人去周府,告訴他們來搬銀子,有賞!”

李昊拂袖而去,等上了天寶樓的頂層,屏退了他人,他臉上的慍怒之色才消退,露出幾分深思。

他想要爭天下,當然不可能是傻子。

片刻之後,李昊的謀士齊軒逸單獨走了進來。

“殿下,您剛剛太着急了。”

齊軒逸和李昊的關係非同一般,深得李昊的信任,很多話都可以當面直說。

李昊對齊軒逸的批評,也沒有惱怒,而是拱手道,“還請先生教我。”

齊軒逸笑着說道,“周鐵衣現在要做孤臣,現在最沾不得的就是殿下。”

他沒有直接講原因,而是讓李昊自己思考原因。

齊軒逸繼續說道,“所以他今天來,就是爲了得罪殿下,但同時提醒殿下,您和他的關係就像是賭局一樣,可以有輸有贏,但是規矩不能壞,不能用陰招,大家留一絲顏面,以後好相見。”

孤臣!

齊軒逸點出關鍵之後,李昊讀懂了周鐵衣要表達的東西,畢竟自己現在的處境,自己心裡也有數。

自己和周鐵衣湊在一起,只會給別人攻擊自己兩人的把柄,對誰都不好,甚至還不如勢如水火呢!

李昊苦笑道,“還真是我孟浪了,他提醒的不錯。”

不過越是這樣,李昊心裡收服周鐵衣的慾望就越炙熱。

自古得天下者,名將謀士缺一不可。

而周鐵衣表現的才能,既是名將,也是謀士!

在李昊眼中,周鐵衣甚至比整個天寶樓的美婢加起來更加誘人。

“難道真的沒有機會收服他嗎?”

話說到這裡,年紀輕輕的李昊語氣之中,竟然帶着一絲狠辣,像這樣的人,對於君主來說,不能夠收服,那麼自然也不能夠留給別人。 齊軒逸想了想,“時機未到。”

······

司民府書房之內。

董修德按照父親的要求,請了學部尚書唐安世,太學院祭酒張事忠,象部侍郎王吉貞,司律之子青空命,車文遠之徒王明義。

進了書房,衆人先拱手行禮,“拜見司民。”

董行書穿着一件蝙蝠紋暗藍色錦衣,坐在太師椅上,頷首道,“諸位免禮,請坐。”

衆人按照官職大小,依次落座。

董行書看了一眼兒子,兒子立馬關上了書房的門,然後走到董行書的書桌前,將幾份已經謄抄了一遍,講今天在望洛園內發生的事的紙依次分發給衆人。

有的人已經得到了和董行書差不多的消息,如唐安世,有的人還不知道這件事,如王明義。

等王明義看過一遍上面的內容之後,董行書纔開口道,“這《天京報》看來是大勢所趨啊。”

商人們看得到《天京報》現在已經獲得了當朝五人中的三人,乃至四人支持,董行書自然也看得到。

說到這裡,他甚至多看了青空命一眼。

青空命露出苦笑,他明白自己這是被懷疑了。

畢竟這火車商會上落有自己的名字!

連三司之一的右將軍尉遲敬都可以被周鐵衣拉攏,自己這個司律之子怎麼不可以?

沒見今天這事情,董行書就沒有請右將軍府的人嗎?

青空命趕緊起身,將那天自己爲什麼參股火車商會的事情說一遍。

雖然董行書剛剛已經將當日的事情瞭解了,甚至還知道王明義現在在火車商會中做事。

但讓青空命親自說,實際上是爲了消除兩者之間那點不信任。

果然,等青空命說了一遍之後,董行書順勢問道,“這火車商會你怎麼看?”

他沒有先提《天京報》的事情,因爲這事情已經大勢所趨,能夠應對的策略就那幾種。

反倒是火車商會這個能夠讓周鐵衣以勢壓人,借《天京報》之勢都要做成的事情讓他好奇。

青空命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這件事他雖然大張旗鼓的做,但是真正透露的信息很少,到現在大家都一頭霧水,我去看過一遍賬目,上面的支出也合理,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說到這裡,他看向王明義,“這件事或許王學弟知道的細節更多。”

如今王明義拜入張事忠門下,張事忠和青空規同輩,所以青空命和王明義也算是一輩,可以親切地稱呼王明義‘學弟’。

見衆人將目光看向自己,王明義起身行禮之後,回答道,“這火車商會,應該專研一種類似於飛鵬,蛛樓一般的機關造物,這種造物或許就叫做火車。”

董行書想了一下,讚賞地看向王明義,能夠在自己幾人的氣場之下坦然答話,這車文遠的徒弟確實值得培養,他鼓勵地問道,“還有呢?你儘管說自己的猜測,我們自然會判斷。”

王明義想了想,“火車商會招收學徒,稱之爲技工,對待技工的態度也遠遠好過學徒。”

說到這裡,王明義頓了頓,這個時代的學徒是什麼情況他自然知道。

捫心自問,周鐵衣定下的一系列技工規矩,至少做到了優待技工。

“所以他需要的,應該不是那種普通的工人。”

唐安世忽然插話道,“什麼是普通的工人?”

士農工商,這話他們儒家一直在提,但王明義口中的‘工’似乎和自己理解的‘工’不同。

王明義想了想,拱手說道,“普通的工,精於技藝,操勞於形,工與工言巧,不與士言德,尊卑有別,士農工商,等級森嚴。”

“而周鐵衣想要的工,能跨過士農工商的界限……”

還沒有等王明義說完。

唐安世就冷笑道,“我原道他周家行的是公輸家的霸道,怎麼,他倒是要玩弄墨家那套歪理邪說來不成!”

王明義在心中一嘆。

這就是儒墨之爭啊。

古聖墨子曾經師從儒家,這在學宮流傳出來的典籍之中有明確的記載。

在仁義這個大的方向上,墨家和儒家大同小異。

但在另外一個方向上,卻大相徑庭。

那就是儒家的‘禮’和墨家的‘兼愛’。

儒家的‘禮’規定了尊卑有別,長幼有序。

但墨家的‘兼愛’卻認爲君臣,父子,兄弟都應該平等友愛,並不會因爲地位的差別而變化,父親爲兒子付出的和兒子爲父親付出的可以等價。

這在儒家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更不要說墨家以此演化出‘非樂’,‘非命’,不崇尚音樂的教化作用,不崇尚天命的指導作用,這簡直就是對儒家‘禮樂教化’的挑釁和侮辱!

所以儒墨之爭從來沒有停止過。

只不過墨家的學說太過‘妖異’,從聖皇至今,沒有哪個君王敢大肆宣揚,如果不是墨家作用太大,難以像縱橫家一樣被踢出朝局,恐怕現在墨家都要被打出上九流了!

聽到唐安世冷笑,董行書沉吟了一會兒,對王明義說道,“伱繼續說。”

王明義低頭,“是。”

“他定下技工九品到一品的培養之法,鼓勵技工們的野心,從最基礎的銀錢,到修行法門,再到成爲他的弟子,這就是想要幫助技工們找到一條明確的跨越階級的道路。”

聽到這裡,唐安世再次冷哼一聲,作爲儒家的學部尚書,他絕對無法容忍這種歪理邪說大行其道。

王明義等唐安世冷哼完之後,才繼續說道,“而且我猜測火車的操縱,或許最大的特點就是隻需要九品的墨家和公輸家修行者。”

王明義說出這個猜測之後,衆人都眉頭緊鎖。

雖然他們不修機關術,但也知道機關造物的大部分規則。

按照常理來說,越強大的機關造物,想要發揮完全的作用,就需要越強大的修士來操縱。

就比如戰爭利器蛛樓。

在四品公輸家修士手中能夠發揮最大作用,五品公輸家修士也能夠駕駛,但就難以發揮蛛樓全部的力量,頂多發揮出八成,之後再遞減,到了七品,更是難以憑藉一己之力,操縱整個蛛樓。

董行書在心裡推演了一會兒,說道,“這火車已經形成了獨立的道統,明義說得有理。”

“那他目的呢?”董修德問道,他按照以前的常理判斷,“只是九品能夠操作的機關造物,恐怕難以在戰場上發揮作用吧?”

王明義回答道,“這火車恐怕就不是在運用在戰場上的,而是像遊天舟一樣,幫助人往來通行,而且他這麼大張旗鼓,還招收沒有修爲的少年培訓,恐怕是有辦法讓火車的價格低於遊天舟,甚至能夠讓普通人也輕易使用。”

他之前無法肯定自己這個猜測,但剛剛那張紙上,寫了周鐵衣明確說這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既然按照常理來說,這機關造物無法用在軍事,那麼結合‘車’的特點,很容易推測出其應該用在民生上。

若是能夠造出一種廉價的‘遊天舟’,幫助百姓通行,確實是利國利民。

“有理。”

董行書再次肯定道,隨後他看向青空命,“這是好事,你盯着這事,等他的火車造出來,你就上書聖上,建立火車司。”

在周鐵衣的設想中,最完美的情況,就是自己造出火車,先鋪設一條運線,拿出成果,再自己上書聖上,創立鐵道司。

這樣可以拿到最大的政治成果。

但董行書既然看出了火車的作用,當然不可能讓周鐵衣事事順心。

火車的道統確實誰也搶不走,但功勞卻可以分,特別是這份功勞延伸出的政治權柄。

董行書雖然沒有完全弄懂火車是什麼,但他懂什麼是政治,所以一眼就看出這東西肯定會帶來新的權力!

周鐵衣既然敢當着商會會首們的面說自己不要錢,那麼你要的肯定是權。

難不成你周鐵衣真的這麼好心,不要權也不要錢,一心爲國爲民?

自古搶功勞這件事,都是比誰的嗓門大,而現在在朝堂上,儒法的嗓門最大!

青空命既然是你認可的董事一員,你可以借司律之子的名頭來壓商人,那你也要承擔司律之子來搶功勞的後果。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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