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蟬鳴消失,封賞之後,大夏聖上又重新拿起今天的兩份報紙看。
之前他還覺得《天京報》辦得不怎麼樣,但是這奏摺一上,他頓時明白了周鐵衣爲什麼要這麼辦。
這報紙辦得好!
只有這樣,才能夠讓朕看到天京有多少陰雲!
······
翌日,周府。
“太和元年春五月,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有誅神司總旗周鐵衣,世代忠良,上能解朕之憂,下能安民之心,主辦《天京報》,掃蕩寰宇陰雲,使上意通達下民,德才兼備,朕裹有德,賞佳材,擢周鐵衣升任誅神司督察使,立督查院,督查百姓風聞,望爾勉勵。”
香案之後,周鐵衣恭敬行禮,“臣必不負主隆恩。”
周鐵衣行禮之後,這一次宣旨的蘇洗筆合上聖旨之後,第一時間親自過去,將周鐵衣扶了起來。
旁邊的何啓功用餘光看到這,瞳孔微縮,這就是聖恩日重,宣旨太監的態度,就是聖上的態度,絕對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蘇洗筆笑道,“周督查身上的擔子日漸重了啊。”
聖上對你很滿意,要給你加擔子了,接下來就要看你的表現,能不能夠擔當得起這個擔子。
周鐵衣謙虛地說道,“本官肩負一京四城風聞奏事,不敢疏忽。”
這一京四城的風聞奏事之權,不比言部監管天下四十九州的權柄弱多少!
······
過了午時。
一輛墨家自走車緩緩停在誅神司的大門前,阿大等騎士,並周鐵衣麾下五小旗,騎馬緊跟。
今日誅神司沒有了往日懶散,不管是朝堂諸公之子,還是地方選拔天才,皆身着錦衣,或細犬,或飛鷹,按官職大小,分列門前。
周鐵衣的殺威棒早就打了下來,誰敢在這個時候觸周鐵衣的黴頭!
自走車停下之後,周鐵衣身穿一身暗紅官服,顯得格外威重。
大夏朝服,五品,四品皆是紅衣,五品暗紅,四品明紅,三品之上,爲紫衣。
所以民間稱呼諸公,滿朝朱紫。
“卑職等恭賀周督查!”
整齊劃一的聲音伴隨着強悍的血氣,衝破雲霄,驚得方圓十里鳥獸蟄伏。
周鐵衣點頭。
“周督查。”
指揮僉事公孫仇的副官任有云上前,他與周鐵衣同級,但仍然先拱手道,“諸位大人已經在正堂等着您前去商議立督查院的事宜了。”
周鐵衣淡然地站在原地,不說話。
任有云一時間惴惴不安,不知道周鐵衣又要唱哪出?
半晌之後,周鐵衣望向誅神司的門匾,才笑道,“彎彎繞繞,我周鐵衣又回來了!”
兩個月前,他在誅神司的路被梅清臣一紙奏摺打斷,當初去求右將軍尉遲破軍接上這條路,爲此站在門外兩個時辰。
今日才知求人不如求己。
這路,我周鐵衣自己接得回來!
爽朗一笑,周鐵衣龍行虎步,再入誅神司,天下大不同!
兩旁飛鷹細犬,百獸蟄伏。
誅神司正堂。
從三品指揮使衛少安,正四品指揮僉事公孫仇,南勁鬆分坐兩旁。
因爲儒家和百家的壓制,所以大夏的誅神司相比於前世明朝的錦衣衛地位更弱。
指揮使只有從三品官銜。
這還是因爲指揮使只能夠由三品修行者擔任,爲了表面上的體面,儒家不得不認下這個官職,不然恐怕儒家連從三品都不願意給。
從三品之後,爲正四品的指揮僉事,一共八人,一般是兩人在京辦公,六人巡視天下四十九州。
指揮僉事之下,爲各地鎮撫使,雖然只有從四品,但是分管各州自己的誅神司,沒有天京百官制約,再加上各州神孽層出不窮,反而真正像個當官的樣子。
甚至很多誅神司的能吏,寧願在州府當鎮撫使,也不願意在天京當指揮僉事。
鎮撫使之下,爲誅神司各院主官,如典刑院,主管誅神司的典獄,庫房院,主管誅神司的後勤。
能夠立院,那麼就相當於在誅神司內有一套自己的‘小朝廷’,上報之後,可以任免自己一畝三分地內的官吏。
而周鐵衣這個從五品的督察使,最大的權柄,就是能夠立下督查院,儘管現在整個督查院,還只是在聖上的聖旨之中。
大步進入正堂,看着海上明日圖前坐着的衛少安,周鐵衣拱手說道,“本官見過衛指揮使。”
只是這一句話,就體現了很多內容。
我是本官,不是下官!
第一,我周鐵衣雖然只是從五品,但是我是督察使!
督察使是什麼?是言官!
自古言官,見官大半級,最爲清貴,上參三司,下審小吏,哪個當官的見了言官不得讓三分。
當然前提是不要像司馬家那麼蠢,看不清天時。
言官唯一需要擔心的,只有聖意。
無論言官罵了多難聽的話,百官都殺不得言官,因爲這叫堵言路,只有聖上殺得了言官,這叫聖心獨裁。
第二,我周家可不像司馬家,我周鐵衣現在有筆,家裡有兵,即使伱衛少安是三品兵家修行者,也不過和我平起平坐罷了。
自然不用卑躬屈膝,這反而壞了言官的名聲!
公孫仇在心中嘆息一聲,想一個多月前,周鐵衣來見自己的時候,雖然沒有自稱下官,但還用“拜見”兩字。
當時自己只覺得周鐵衣是一柄好用的刀,但今日再見,這刀已經隱隱指向了整個誅神司。
即使面見衛指揮使,也只用自稱本官。
聖上讓周鐵衣立督查院,那意思當然很明確,聖上要完成未盡之功,再改制誅神司!
三人都是城府極深之輩,所以臉上不僅沒有慍怒,反而帶笑,衛少安年齡看上去四十歲左右,但實際上早已經八十歲,兩鬢有白髮,這是早年傷勢留下的特徵。
“周督查使不用多禮,坐!”
一股道統之威,以衛少安爲中心,連通整個誅神司,壓向周鐵衣。
即使知道周鐵衣後背代表着什麼。
但是衛少安不得不給周鐵衣一個下馬威。
因爲整個誅神司,就是他的道統!
改制誅神司的周鐵衣,在沒有拿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方案之前,天生就是自己的‘敵人’。
周鐵衣笑了笑,“衛指揮使中氣比右將軍的要足啊。”
這一句話,讓衛少安在心裡一嘆,果然僅僅只是以道統之威,是壓不住周鐵衣的,雖然他不知道周鐵衣是怎麼做到抵擋道統之威的。
但僅僅只是抵擋威勢,有很多秘寶都可以做到,就比如聖上賜下的那副字。
“請坐。”
衛少安再開口說道。
這個時候周鐵衣才笑着坐了下來。
見周鐵衣坐了下來,這一輪試探算是結束,大家至少在明面上都是自己人。
衛少安看了一眼公孫仇,公孫仇心裡神會,“周大人。”
公孫仇改口,沒有用周督察使這種生分的稱呼,而換成了平級的周大人三字。
“公孫大人請講。”
周鐵衣含笑回答道。
他要改制整個誅神司,免不了合縱連橫,這不像當時自己用刀殺人,只需要破局,不需要收拾爛攤子,給三人表明自己身份,力量之後,就要和善一些,讓三人明白,我周鐵衣從各方面都不怕你們,但是我也很好說話!
“聖上命誅神司立督查院,由周大人管理,這督查院該怎麼立,今日是否要出個章程?”
周鐵衣不語,慢悠悠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纔開口道,“本官僥倖得了天恩,被授予重任,但誅神司千頭萬緒,本官又有督查之能,不敢輕舉妄動,不如等本官朝會之後,再行商議?”
從無到有,立下一個能夠監管百姓風聞的天京部門,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事情,周鐵衣連一次早朝都沒有上過,先去早朝之上‘面聖’,然後再商議此事也說得過去。
當然實際上的原因是改制誅神司就是繼續砍百官的補蔭之路,同時現在還負擔監察百官的職能。
這件事很大,一旦動起來,不比當初梅清臣的事情小,甚至可能以誅神司爲中心,擴散到改革整個言官體系,再擴散到整個天下。
其中利益很大,但是得罪的人也很多。
改是肯定要改。 但是自己老哥和神秀和尚賭鬥在即,如今已經攪合進來一個小說家的三品修行者,這個時候再輕舉妄動,未免節外生枝。
當先解決賭鬥之事,再改誅神司,這樣自己考慮的變數也會少一點。
衛少安三人聽到周鐵衣暫時不會輕舉妄動,心中也鬆了一口氣,他們也怕周鐵衣再不管不顧地斬下去這一刀。
今日聖上立督查院的旨意纔下來,實際上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比周鐵衣還晚,心裡也沒有一個譜該怎麼應對如今的變局。
現在多了幾天商議的時間,對於大家都是好事,至少能夠舒緩,磨合誅神司內部的矛盾,總比幾人爭權,讓儒家看了笑話好得多。
“周大人此言老成。”
“周大人說的有理。”
兩位指揮僉事開口判斷。
隨後指揮使衛少安才定奪,“那五日後商議着辦?”
周鐵衣在心中算了算時間,“可。”
······
入夜,麒麟閣中周鐵衣一邊飲着梅子酒,一邊思考誅神司督查院之事。
首先要考慮聖上的態度。
那麼從督查院的職能這點考慮,作爲妥當。
督查院賦予自己最大的權柄,就是監督權,建議權。
監督權的含義,就是將問題給找出來。
聖上想要自己將天京誅神司內補蔭虧空,人員不齊與監察百官的問題翻到明面上。
但他只是給了自己監督權,沒有給自己決策權,軍事指揮權。
所以自己只用找問題,然後將問題整理,羅列解決辦法,上呈給聖上,不能夠自己胡亂動刀子。
想到這裡,周鐵衣笑了笑,果然,聖上從聖位上跌落之後,對權力看得更緊了,自己需要更加小心。
酷吏?
周鐵衣笑了笑,看來這個位置聖上心中已經有了人選,是不會再給自己的了。
明白了聖上的底線,周鐵衣當然需要在這個底線上反覆橫跳,他可不是那種一心爲公之輩。
最簡單的橫跳辦法,就是在篩選誅神司人員問題的時候,將底層上來的,有能力的小旗,總旗擡高,打壓補蔭出身的小旗,總旗。
這反正是聖上想要看到的,只不過這會得罪周家自身的階級,白虎城的武勳們,一得一失,需要權衡利弊。
一邊是聖上的恩寵,自己提拔的骨幹,一邊是白虎城的武勳。
這似乎很好選擇啊,周鐵衣輕易做出了判斷。
這樣,自己就有機會通過他人染指誅神司的軍事權了。
忽然,周鐵衣的左手一燙,就像是被教鞭打了一下。
周鐵衣看向左手的‘義’字,吐槽道,怪不得你車文遠只會教書,做不得官。
當官,第一個就要會奪權,會守住自己的權力,培養班底,不然怎麼施政?
全是別人的人,你制定的政策再好,落到底下,都會被扭曲得不成樣子。
想清楚了這點之後,周鐵衣對白梅吩咐道,“你去將胡文郎找來,我有事吩咐。”
胡文郎這小子做情報有一手,該怎麼篩選誅神司內的平民天才,還需要讓胡文郎給自己收集情報,之後纔好定奪,若選出來的都是蠢貨,那麼自己爲此得罪白虎城的武勳,豈不是虧大了。
確定第一個判斷之後。
周鐵衣開始順勢做出第二個判斷。
那就是誅神司的‘督查權’究竟有多大?
前世的錦衣衛督查權那自然是大到天上去,甚至可以完全替代言官的作用。
但大夏朝不同,言部是九部之一,誅神司是被打壓的對象。
自己名義上只是獲得誅神司內的督查權,正在爭搶言部的權柄,那麼該怎麼搶奪到更多的權力?
從言部入手,自己暫時沒有這個能力,那麼只能夠從百姓入手。
周鐵衣忽然想到了李劍湖,想到了自己佈置的墨石案。
這倒是可以連上。
他從旁邊拿起紙筆,落在奏摺上。
《請民意上訪策》。
這督查權,我周鐵衣拿不完,你言部也別想要拿完,總要分點給百姓吧!
周鐵衣想到這裡,又看了看自己手背的‘義’字,這次不燙。
······
玉京山十二重樓牌。
晨曦的微光還沒有浮現,踏着天邊的紫意和星月光輝,一輛輛馬車,自走車如同長龍,停在了白玉廣場前,隨後一位位身穿朱紫之色的朝廷重臣們一一下了馬車。
他們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跪在正午門前的梅清臣,相比於之前,梅清臣的身影更加消瘦了幾分。
董行書看向梅清臣面前的摞起來的紙張,他知道這是梅俊蒼這幾天送來的,若加上今天,一共六份報紙……
他沉默了許久,終究是沒有勇氣上前,與自己昔日的得意門生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梅清臣跪死在正午門前,做了賢臣,就是對他最大的讚美。
但現在梅清臣沒有死,他這個做老師卻進退兩難。
忽然一道爽朗的聲音傳來,如天邊晨曦一樣朝氣蓬勃,“諸公來得真早啊!”
百官即使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但還是嘆息着看向周鐵衣身上的硃紅色官服。
朝爲田舍郎,夕登天子堂。
不外如是。
周鐵衣就像是看到老熟人一樣,越過百官,走到董行書面前,瀟灑地拱手一禮,“司民當真是老當益壯,來得比我這個年輕人還要早。”
“身負理政之能,不敢怠慢。”
周鐵衣笑了笑,“也是,不過司民年紀也大了,這身上的擔子這麼重,不若交給我們年輕人來多做一些!”
果然不愧是周鐵衣!
若今天其他人說這句話,即使是二品大員,百官們也會瞠目結舌,覺得對方瘋了。
但周鐵衣今日第一次朝會,就敢直接對着董行書開口奪權,他們反而覺得合理。
明晃晃地直接覬覦三司權柄,果然不愧是絕代弄臣!
“大膽!你不過一小輩,如何敢覬覦這三司權柄?我今日上朝,定要參你一本!”
董行書身邊,自然有言官直接開口攻擊周鐵衣。
這就像是一個導火索,言部諸人立馬口誅筆伐,一時間這安靜的白玉廣場上,嘈雜地就像是夏日的林子。
周鐵衣笑了笑,對了嘛,這纔有朝斗的感覺!
不過他今天來也沒有想要來一出舌戰羣儒,只是要借他董行書立威!
周鐵衣沒有反駁言官們,而是指了指跪着的梅清臣,“司民,那位好像是你的弟子?”
只一句話,就壓得引經據典的言官們神色詭異。
而後周鐵衣撫掌笑道,“巧了,他也是我徒弟的父親,我這個做老師的,今日當和他講上幾句話。”
說罷,他徑直傳過來百官,來到梅清臣面前,拱手問道,“梅伯父,俊蒼我教得如何?”
梅清臣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報紙,想要沉默,保住老師最後的顏面,但最終還是回答道,“教得好,比我好。”
儒家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周鐵衣回望站在百官之中的董行書,大聲嚷嚷着,“董老,梅伯父說我教得好!但我覺得你教得不好,不然你徒弟怎麼跪在這裡請罪啊!”
他身後,晨鐘響起,午門大開。
周鐵衣也不等百官回答,揮動紅色長袖,映着朝陽,如一條金鱗,越入龍門,朝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