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衣等衆人先消化完自己剛剛說的信息。
他整個邏輯鏈自然沒有問題。
最大的問題實際上是擴建的錢從哪裡出,也就是最開始的原始資本積累如何辦。
所以這需要地方世家主動出錢。
所以白芷山這個試點區,也就是特區,自己就算用其他地方利益來填補,來供養,也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的!
讓所有人看到,享受到改革之後的成果,這樣纔會讓更多的人蔘與進來。
這也是周鐵衣一開始的計劃,讓一部分願意跟着自己走的地方士紳轉化爲資本士紳,然後讓資本士紳和原本的土地士紳鬥,這樣以士族內部的鬥爭爲起點,瓦解如今的門閥體系,當然這個過程可能會出現反覆拉扯,用幾十,乃至上百年時間完成。
但至少這個過程披着一層表面上的和平,讓底層百姓不用在狂風驟雨中朝不保夕。
見衆人消化的差不多了,周鐵衣看向工造局的主事,開口道,“這次徵發的徭役如何算?”
工造局主事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道,“算他們一年兩次的力役,不算加徵。”
這個時代的徭役制度十分複雜,不僅種類多,各個地方也大不相同,甚至讓人感覺像兩個時代。
先進的如天京,即使還沒有開展工業革命,但市民經濟已經初具規模,甚至可以用銀子抵消徭役。
而落後的地方,普通百姓一年都沒有見過幾次銀子,怎麼可能用銀子來抵消,所以有各種徭役,短期,長期,各種類型,如果遇到心狠的知府或者天時不利,還經常會出現加徵。
這個時候,反而是地方上各個宗姓大族會勸說知府減少徭役,因爲他們同姓的人最多,所以這種門閥制度的存在,本身也有一定的合理性,是百姓可以用來限制皇權的依靠。
周鐵衣再次問道,“這次徭役的人中很多是礦民?”
山銅府,乃至太行山是出了名的礦多地少,綁定在土地之上的百姓遠少於大夏其他各個地方,和天京的情況類似,不過原因卻恰恰相反。
天京綁定在土地上的百姓少是因爲百姓們種地收入少,而山銅府則是因爲百姓們沒有地種,所以不得不進礦。
這都是整個大夏的特例。
但不管是哪種原因,對周鐵衣的工業改革都有一個好處,就是兩地都因爲各自地域特點,將百姓從土地上解放出來,讓周鐵衣有大量流動的廉價勞動力可以使用。
這也是在天京之後,周鐵衣選擇山銅府作爲地方改革起點的一個主要原因。
不然光是將百姓從土地上解放出來這個步驟,都足夠周鐵衣忙活幾年的了。
這甚至可能比他和官,和吏鬥還要難。
沒有生活在這個時代,很難理解百姓對於土地的執着和依賴。
工造局的主事錢柄睿說道,“回稟周侯,是。”
周鐵衣再次問道,“那材料錢誰出?”
剛剛鐵廠的主事,連帶着白芷山現在的管事閔火容說道,“都是就近取材,由我們兩家承擔。”
周鐵衣再次笑道,“那麼你們兩家介意再多出一點錢嗎?”
兩位管事低頭道,“請周侯示下。”
周鐵衣說道,“我的想法是,你們發給這些徭役一份工錢,這份錢不用很多,但要給。”
而後周鐵衣繼續說道,“鐵廠不是要擴建嗎?你們怎麼招工?”
生鐵廠的管事一愣,周鐵衣剛剛說了一個完整的藍圖,但是具體的細節還需要完善,以他的智慧,現在被周鐵衣問起來,一時間還無法將兩件事聯繫起來。
周鐵衣繼續笑道,“我給你提個主意,下礦危險,很多普通人恐怕不是爲了生活,不會願意下礦的。”
周圍的官吏們微微點頭,這點他們都知道。
很多工作即使工錢少一點,也遠比礦工好。
如果不是山銅府礦多地少,還真沒有多少人願意下礦。
“鐵廠擴招,那麼我們就將擴招的機會和這房屋綁在一起。”
“而房屋的販賣價格你們可以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是本金,一部分是房貸,本金就是他們原本有的錢,這也是我要你們發給他們工錢的原因,而房貸則可以和招工工錢綁定在一起,他們借貸了之後,就要到工廠工作,你們之後發放的工錢,一部分讓他們生活,一部分讓他們還房貸,這樣你們就能夠以極低的價格招收工人了。”
周圍官員們聽完了之後,從剛剛周鐵衣宏偉的藍圖畫卷中回過神,看向眼前的空地,然後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再次看向周鐵衣。
您這個計劃可真絕啊!
將房子和做工綁在一起,讓有房子的人才能夠有好工作,您究竟是怎麼想出這個缺德的計劃的?
之前周鐵衣的提議讓他們近乎以爲周鐵衣是真正外聖內王儒家推崇的入世聖賢,但這番話說出來,即使家裡面僱用長工的地主們都沉默不語。
怪不得周鐵衣要建房子,原來是在這裡等着呢!
一時間他們竟然辨別不出周鐵衣的善惡來。
不過這個計劃確實是站在他們這些官吏,世家的角度考慮,而且這確實是一個可行的計劃,普通百姓們聽了之後也不會鬧騰,畢竟我們已經給了你們房子啊,雖然這房子也是你們自己建的,我們還順帶送了你們一份安全的工作機會呢!
周鐵衣繼續說道,“以後煤炭的價格會上漲,現在煤的質量肯定不行,還要建一個焦炭廠,加上鐵道工人……你們得多建房子啊,這樣就可以建更多的工廠,賺更多的銀子,這纔是利國利民啊!”
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前世有圈地運動,也就是著名的羊吃人運動。
而周鐵衣結合山銅府的實際情況,同樣是圈地運動,但不用羊吃人,用房吃人就足夠了。
“周侯之智,實乃高深莫測啊。”
周圍官吏們真心實意地讚歎道,今日跟着周侯他們是真的學到了很多東西啊,簡直覺得自己以前用的手段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和周鐵衣的手段一比,無論是治國還是治民,都遠遠不如!
衆人之中,唯有李劍湖上前一步,在一衆讚歌聲中抱拳道,“周侯,此事尚有不妥。”
周圍安靜了下來,他們之前覺得李劍湖已經完全被周鐵衣‘馴服’了,但現在看來,事情還有微妙的變化。
這世事變化,人心複雜,難以用一兩句話,一兩件事來判斷出所以然。
周鐵衣笑問道,“有何不妥?”
李劍湖不說,只是抱拳,因爲在這個過程中,他站在周鐵衣身邊,看着官吏們的笑臉,知道底層百姓被欺壓,被剝削了,但是周鐵衣這套理論站在現在百家的角度上來看,又已經是仁政了,即使墨家這麼多年,也沒有爲礦工找到一條新的路子,但周鐵衣找到了!
“黃毛小兒,國之大事,豈容你信口胡謅!”
工造局錢柄睿訓斥道,絲毫不在意李劍湖現在是儒家‘嫡子’的身份。
他原本覺得艱難的事情,在周鐵衣幾句話中迎刃而解,現在誰反對這個提議,就和殺了他父母一樣!
在場一位儒家官員雖然也不滿李劍湖沒想好就插嘴,但是他還是決定先維護‘自己人’,這就是學說形成的學閥。
“錢主事,周侯都在問話,你怎麼插嘴了?”
錢柄睿恨恨地看向這位說話的儒家官員,本來兩人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天這樑子算是結下了,不要讓他以後找到機會,不然必要報應今天一嘴之仇!
周鐵衣見李劍湖不說話,輕笑道,“想不清楚就回去好好想,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我。”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套理論有大量致命的漏洞。
就比如房子和工作綁定,有人偷奸耍滑怎麼辦,這樣最後讓工廠的生產效率降低,最終趕不上社會平均生產效率,導致工廠虧損,無法維繫一整套信用擴張體系。
其餘還有個人公平,建房時候的貪污腐敗,有人買了房卻得不到工作,或者以極高的價格買房……
問題太多,難以完全舉例。
但這都是可以解決的。
在自己推行的工業革命擴張出去,會產生大量新的社會財富,只要整個社會財富以高速增長,那麼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都可以解決協商,因爲大家只有從上到下合作,才能夠產生更多的財富,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唯有到了蒸汽革命紅利結束,增長放緩,各種問題纔會爆發,而這至少會要二三十年的時間。
到了那個時候,周鐵衣已經初步完成工業革命,擁有足夠的力量,可以開始清算世家,開始重新分配社會財富,到時候再來改,比現在要容易得多。
工廠又不是不能夠破產清算,房屋又不是不能拆遷補償,總會有新的解決思路。
現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讓世家先心甘情願將本錢拿出來,讓百姓擺脫舊有的生產製度,讓自己這套新的生產製度隨着蒸汽機的燃燒運轉起來,掀開歷史新的篇章。
一切犧牲是必然的,也終將有價值,爲了更偉大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