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幾日, 玻璃廠當真用邊角料鍍錫,做了幾面鏡子出來。
這個時代電鍍啥的都還不存在, 所以在鏡子背面鍍錫, 與石詠當年修復衛子夫金盤是的鎏金工藝一樣, 用的是水銀。
反正現在有玻璃了, 石詠便指揮工匠們每人做了一隻防護“頭套”,鍍錫的時候帶着護具,防止有毒的汞蒸氣吸入。一開始工匠們都嫌麻煩, 不肯戴這個又大又笨重的頭套, 被石詠好生恐嚇了一番,個個惜命, 這纔不得不將頭套戴上。
但是鏡子做出來效果很好, 據賈璉和薛蟠說,鏡面比從西洋進口的鏡子質量好很多, 更透亮, 照起人來更清晰。但只缺一道鏡框。
石詠很開心, 將這東西先拿給在附近琉璃廠研製琺琅彩燒造技術的唐英過目,結果被唐英果斷地昧下了兩面,說是要送給媳婦兒和丈母孃各一面。
石詠心想:果然, 有家室的人就是不一樣……
作爲回報, 唐英想法子在石詠做出來鏡子外面圈上了一圈銅胎,並且在銅胎外面燒上琺琅彩。
這時候的琺琅彩顏色還有限,且色彩必須附着在銅胎上,着色的區域不能太廣, 但是要處理薄薄一片鏡面的邊框,已經足夠了。
唐英這邊將琺琅彩邊框燒造出來,銅胎上留了一個口兒,待安上鏡面,再將銅胎敲合,一片琺琅彩框玻璃鏡就做成了。
石詠喜不自勝,唐英卻嚇唬他,說這回無論如何要將成品先交給內務府主官十六阿哥過目才行。石詠無奈只得依他,只不過一轉眼內務府又立即通過薛家給玻璃廠下了訂單,大量訂購鏡子,然後由造辦處自己裝飾,作爲宮中御用之物。
不過,唐英還是給石詠支了幾招,讓他給鏡子做些硬木邊框和支架,雞翅木、酸枝木的都行,這種“樸實無華”的玻璃鏡造價卻非常低廉,相信很快在民間能流行起來。
終於,石詠帶着玻璃廠給新制的玻璃鏡樣品,去金魚衚衕給十三阿哥過目。
到了十三阿哥府,管事照舊將石詠迎進外書房。這時候賈璉已經在十三阿哥府上,兩人竟在聊秀女大挑的事兒。
賈璉擡眼瞅瞅石詠,說:“這種事兒,茂行自然是不懂的。”
石詠:……什麼事兒?
十三阿哥當即笑笑,對賈璉說:“別理他,這位就是在說笑。茂行這次過來是……得了西洋鏡了?”
石詠當即將幾座樣品取出,遞到十三阿哥手裡。
“十三爺,這種是放置在桌上的,還有比這更大的穿衣鏡,掛在櫥櫃或是牆上,卑職這回就沒把那些大件的帶來。”
十三阿哥見了這些工藝精巧的鏡子,順手拿了一面過來,照着自己的面孔,便嘖嘖稱讚。
“這一面就很好,”十三阿哥冠冕堂皇地說,“先留給福晉吧!讓她也看看,一起幫着參詳參詳,看看有什麼能再改得更好些的。畢竟是內宅多用的東西。”
石詠:……就知道會這樣。
十三阿哥轉臉望着賈璉:“聽說令妹今年也要參選,便也拿一面去,姑娘家,在宮裡這樣的物事也是用得着的。”
石詠倒是從來都不知道迎春要應選的消息,他甚至不知道賈璉到底哪個妹子今年要參選。說實話,他認得賈璉也算挺久,但其實對賈家內院的事兒一無所知。
賈璉趕緊謝了十三阿哥,又說:“早先聽家姐說起,福晉特意安排了照應舍妹,這裡多謝十三爺了。”
十三阿哥無所謂地回答:“平郡王福晉在宮中遇上了福晉,她們孃兒兩個投緣,再加上福晉的兩個侄女也參選,所以約好了一處。”他見賈璉關心妹子,知他是個重手足情的,不似那等大家公子,只管着外頭的事,家裡姐妹們都拋在腦後。
石詠在一旁則如聽天書一般,一會兒是賈璉口中的“家姐”,一會兒又是“平郡王福晉”,此刻他還完全不知道,這兩位口中的同一個人,其實是他從書中所知的“元春”。
十三阿哥與賈璉自顧自說話,再也顧不上他。只聽賈璉小心翼翼地問:“貴親……可是有着落了?”
十三阿哥嘆了口氣,點點頭:“有一個有着落了。說起來福晉的侄女是雙生女兒,生得一模一樣,卻不得不……”
他說到這兒,突然省過來,福晉曾經提醒過的,說是英姐兒在承德的時候曾與石詠隔着簾子“見”過一面,對答過兩句。雖說家裡長輩都知道,石詠根本連英姐兒的真人兒都沒有見着,可是爲了英姐兒的名聲着想,這事兒是兆佳氏府上的禁忌,讓十三阿哥即便見了石詠,也千萬別提此事。
十三阿哥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往下說,偶爾瞅瞅石詠,只見他面上一陣茫然,一會兒望望賈璉,一會兒又望望自己,似乎腦海裡一片懵,根本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麼。十三阿哥稍許放心。
此時距十六阿哥在承德爲火銃所傷,已經過去將近一年。十三阿哥曾聽十六阿哥說起過石詠替他奔走求醫的經過,自然猜得到石詠那時極爲緊張,只怕根本記不起曾與他對答過幾句的英姐兒。
十三阿哥便放了心,同時岔開話題,不再談秀女大挑的事。
只是他卻不知道,石詠並不是記不起,只是這人反射弧特別長。再加上要一一對應,“福晉的侄女”、“雙生女兒”、“其中一個”、“有着落”……石詠直過了很久很久,纔想明白了十三阿哥言語背後究竟是什麼意思,覺得一顆心悠悠地往下沉。
雙生姑娘一起應選,一人能飛上枝頭,另一人便至少不會落選,否則豈不是顯得皇家眼光,忽高忽低,選人之際全無半點準數?所以不管“有着落”的那個究竟是不是英小姐,英小姐的終身大事都會在這次選秀中被決定。
石詠反射弧雖長,做出判斷卻很快,立刻便確證了,一直心心念念記掛着的人,到底與他半點兒緣分都無。
幾個人商量完鏡子的事,石詠與賈璉一起告辭。走出十三阿哥府,賈璉才輕聲問:“茂行,你可還好?”
賈璉心思較細些,已經留意到石詠情緒不高,並且出人意料地少言寡語,一出金魚衚衕,只管悶着頭往燈市口那頭走去。
石詠:“啊?”
他怔了怔,才省過來,連忙道:“多謝璉二哥關懷,我好得很……沒啥!”
——不過就是心裡隱隱作痛罷了。
賈璉完全不知石詠此刻心裡正在爲兆佳小姐的事感慨,但見他悶悶不樂,便拉着他一起,先說是要吃酒,甚至死乞白賴地將石詠拉到西四胡同,石詠到底還是向賈璉告辭,謝過賈璉的好意,表示他並無什麼大礙,並約定了明後天繼續商議煤油燈的事兒。
別過賈璉,石詠獨自自西往南,一人歸家,路過內務府府署,幾名剛剛辦完差事的官員見到他,都與他打招呼。石詠臉上繃着禮貌而僵硬的微笑,卻全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麼。直到與衆人作別,踽踽行至紫禁城外,護城河邊,天邊一道金色的陽光斜斜照耀在宮城角樓上,石詠深吸一口氣,才覺得腦海裡逐漸清明起來。
他走到護城河,隔河與那座煌煌的宮城遙遙相望。他突然明白在心中隱隱約約折磨着他的,並非得不到帶來的失落,而是爲她人感到萬分惋惜。
回憶此刻顯得格外奢侈,說來他與英小姐兩人以往的交集,在外人看來少得可憐,可是此時回想起來,他自能在心中描繪出那樣一個聰明俊秀,又有主見的少女形象。
這樣的好女子,於婚姻大事之上,於自己的餘生與幸福,竟全無半點做主的能力,只能靜默着等待一無所有的前程,偏還要打疊精神強顏歡笑,擺出最優雅的姿態任人挑挑揀揀……他雖然不是女子,可卻一樣能感同身受,爲英小姐感到不值,爲這個天下的女子都感到不值。
他擡眼望着護城河對岸那座巍峨而立的皇城,這副角樓夕照的景象他在另一個時空看過無數遍,向來只爲那座角樓獨一無二的美感所折服,可是身處這個時空裡,石詠心頭卻生出異樣:這座皇城,固然象徵着皇權威嚴,也一樣禁錮並壓抑着那些本該與他一樣的靈魂,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兄弟沒有兄弟……女子們,便也沒有自己選擇幸福的餘地。
石詠想到這裡,伸手重重一掌,拍在身前的漢白玉欄杆上,將自己的手掌打得生疼,可是他顧不上手掌疼痛,唯覺胸中有股意氣無法宣泄:
都是這封建王朝宗法社會……制度的鍋啊!
偏生無論他已經付出了多少努力,攢下了多少本錢,現在看來,都遠遠未夠,不足以改變任何事情。
“喂,說你呢,在這兒做什麼?”
石詠可不知道,就在他立在這護城河一邊胡愁亂恨的時候,早有幾名御前侍衛盯上了他,早已從他背後悄悄地圍過來,看此人是否想在此圖謀不軌。當見到石詠伸手在護城河欄杆上重重一拍,這些侍衛們大多更加惱怒,心想此人對這紫禁城周邊的建築竟然如此藐視,當即上前喝問。
石詠一震,早已醒過神,轉頭看向來人:“丹濟大人,連我都不認得了嗎?”
來人是三等御前侍衛丹濟,是肅親王豪格的重孫,因不是嫡支,身上只有一個不入八分的爵位,但是自幼習武,所以被選拔成爲御前侍衛,常年值守西華門,因此與石詠相熟。
“原來是茂行啊!”丹濟見是熟人,放下心來,轉眼又起疑,“在這裡做什麼呢?”
石詠:……
他一時覺得尷尬非常,原來像辛棄疾那樣“把欄杆拍遍”,也是會來惹來麻煩的。
對面的丹濟打量着石詠,也在心裡犯嘀咕:剛纔石大人神情嚴肅,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又是那樣重重地拍着護城河上的欄杆,再聯想到這位大人早先修西華門時候發現了不少偷換材料,以次充好之事。丹濟眼珠一轉,心中便大致有數,當即衝石詠拱一拱手,道:“真是佩服茂行,都這個時辰了還在忙於公務!”
石詠:我……哪有?
丹濟湊上來,小聲說:“茂行這可是檢查出哪裡不妥當了沒有?”
一提到公事上頭,石詠立馬反應過來,當即心裡好笑,可面上卻半點不顯,揹着手平靜地道:“這倒還沒有,此前覺得這片欄杆基座不穩,恐是當初安上的時候偷工減料了,外層土石沒有夯實。現在一試,倒覺得還行,該是地基扎得嚴實的緣故……”
這下丹濟更加確定了心裡的判斷,連忙對石詠低聲說:“這又是皇上命檢查哪裡的工程了不成?”
丹濟深知這宮苑營建最是肥差,也最容易出蛀蟲,所以向石詠打聽,看看哪家會倒黴。
石詠只能裝出一臉苦笑,對丹濟十分隱晦地說:“上頭佈置出來的差事,咱們做下屬的能不聽着嗎?丹濟大人也莫要再問了,這種事兒,沾上了便沒個好兒……”
他說着又大力拍了兩下漢白玉的欄杆,說:“只要這邊的建築沒有差池,我等向上頭自然好交差!就怕萬一……”
萬一被他拍兩下這欄杆便真的被拍壞了,那他石詠的運氣,就可真的是沒誰了。
丹濟連忙稱是,伸手向後一揮,向御前侍衛們示意這邊無事,然後拍拍石詠的肩膀,笑着說:“無事就好,無事就好!”隨即給石詠使個眼色,轉身帶着人,又往西華門那頭去巡視去了。
石詠登時鬆了一口氣,心想:果真不能胡愁亂恨那!
老尚書馬爾漢府邸。
十三阿哥福晉兆佳氏擇日歸寧,先將宮裡的意思向喜塔臘氏說了,然後想聽聽老太太的意見。
喜塔臘氏聽說,只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皇家既已拿了主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還有什麼好說的?”
十三福晉咬咬脣,心知嫡母說的很是:她當初被指給十三阿哥的時候懵懵懂懂,後來多經風雨,才曉得皇家指婚背後彎彎繞極多。如英指給弘春,絕不止是一對小兒女成就姻緣,更是將如英的親爹穆爾泰,並老尚書一家,都綁在了十四阿哥這艘船上……當然,除此之外,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本就是異母的兄弟,如今更是親上作親。
“老太太覺得,這事兒女兒該向英姐兒說明麼?”兆佳氏徵求嫡母的意見。
喜塔臘氏想了想,終是嘆了口氣,搖頭說:“還是先別告訴英姐兒了,她那性子,但凡選秀的時候出了半點岔子,都不是兆佳氏一族能擔得起的。你若有功夫,倒不如與玉姐兒好生聊一聊。玉姐兒一向心氣兒高,若是曉得了指婚指得不如妹妹,想必不好過。”
十三福晉想了想,也覺得如此,如英那裡,她只敢教導如英選秀時表現得體,莫丟了兆佳氏的臉面,而如玉那裡,她倒是要好好勸慰勸慰,將皇家的事兒揉開了掰碎了說明白才行。
“姑母,真的是……這樣麼?”如玉聽了兆佳氏的話,臉上現出無奈的苦楚。
兆佳氏知道這個侄女兒一向好強,嫁得沒有妹妹好,自尊心上怕就先過不去,只能低低地勸:“姑母在私心裡,若是你與如英,能對調就好了……”
兆佳氏心裡憑空想象,若是如英聽了這消息,只怕不知會爲親姊高興成什麼樣子。
“可是這世事便是如此,外頭光鮮,裡頭卻未必過得舒坦……對了,姑母在宮裡的時候,十四福晉將你的人品相貌都讚了又贊,娘娘們也已經拿定了主意,要給你指個妥當的人家,斷不會委屈了你!”
如玉忙笑着謝過兆佳氏,可是心裡卻補上一句:無論怎麼不委屈,妹妹高嫁之事都已成定局,自己嫁得再好,也越不過妹妹去。
兆佳氏見如玉雖然臉上掛着笑,依舊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心裡暗歎造化弄人,但也實在無法,只得將如玉好生勸過,又將身爲皇家媳婦種種不足爲外人道的苦楚多少透露了一些,又將特地捎來送給姐倆的玻璃鏡子取出來交給如玉。
如玉心裡縱有千般不甘,也知此事已成定局,無可更改,多想亦無益。她含笑謝過姑母之賜,見那玻璃鏡子將人影照得無比清晰,與以前的銅鏡全然不同,也是駭異。
一時如玉將這鏡子帶去給如英把玩,如英見了登時笑道:“姐姐,以前人都說我們兩人生得一模一樣,如今可算是能瞧個清楚,看我們眉眼是不是全一樣了。”
她一面說着,半是撒嬌,伸臂將姐姐抱住,姐妹兩人,幾乎完全相似的面容一下子呈現在那面玻璃鏡面之中。果然,兩張俏如春花的笑臉,眉眼五官,全無半點分別。
如玉臉上掛着笑,心裡卻是一抽,明明是完全一樣的姐妹兩個,人生卻將南轅北轍,命運要從此迥然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