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十六阿哥來找石詠, 主要目的是拉他去檢視雍親王府賜園“圓明園”的進度。石詠名義上是營造司的主事,隨上峰前往檢查賜園的修築進程, 的確是他的分內之責。

豈料十六阿哥偏生提前了拉他在休沐日之前一日出城往海淀過去, 就是爲了早早將差事料理了, 然後休沐日在城外好生鬆快鬆快, 遊山玩水,到了晚間再回來,這樣什麼也不耽誤。

石詠難免要在心裡豎起大拇指, 覺得十六阿哥這心思真是活絡:這不就是古代版的拼假麼?接上休沐日拼個小長假, 這海淀兩日遊定能很圓滿。

因是辦差,所以石詠不能帶弟弟石喻同去, 只能好生哄哄小朋友, 讓他在家好生照顧兩位母親。

到了日子,十六阿哥帶了小田和兩名侍衛, 石詠則帶了李壽, 六個人一起快馬出城, 只一個時辰的功夫,就已經到了華家屯。

此時康熙已經正式爲“圓明園”賜名,皇帝本人御書的園名三字牌匾已經掛在園子正門上方。

石詠等人一起下馬, 自有負責營建圓明園的工匠迎出來, 恭迎十六阿哥與石詠。其中兩名工匠與石詠很熟,就是上次與他一起修繕西華門的那兩人。他們見了石詠,忙不迭地下拜,臉上都露出歡喜, 可見上回大家夥兒一起修繕西華門處下來的感情,真的很不錯。

十六阿哥沒有多說什麼,立即開始由工匠們帶領着巡視圓明園內的建築。

石詠則一言不發,默默隨在十六阿哥身後,打量這座日後將成爲“萬園之園”的東方園林。

然而此時的圓明園,只是一座藩邸賜園,規格不能越過暢春園去,所以遠不及後世的規模。一入園子,經過前爿建築,便立即是一片水面,分成前後湖,築有些亭臺樓閣,佔地不廣,不及後世圓明園全盛規模時的五分之一。

十六阿哥站在前湖跟前,張望一圈,隨口問:“就是這些樓宇了?”

這時候一名五旬上下的工匠上前答話,稱:“是,就是這些了!燙樣已經交雍王爺看過。王爺點了頭的。”

石詠瞅瞅這名工匠,他早先聽熟識的工匠呂百年提過這人,這一位叫做雷金玉,是清代建築世家“樣式雷”的第二代傳人。他口中所說的“燙樣”,就是宮宇建築的立體模型,多用紙張、秫秸和木頭等製成,將擬建建築按比例縮小,以供皇帝御覽;在這裡,則是請園子將來的主人雍親王過目。

見到十六阿哥頗爲吃驚,旁邊雷金玉趕緊壓低聲音說:“雍王爺當時提了一句,內庫沒錢,先這麼着吧!”

十六阿哥“嘶”的抽了一口氣,心想:四哥竟然還想着爲他省錢?

要知道,此前禮親王修園子,可是老實不客氣地指使內務府花了一大筆錢的。

他可不知道雍親王本人執掌戶部,每哪一年不面臨捉襟見肘的境地的,因此素習儉省,能省一點是一點,此刻想着皇阿瑪的內庫也不寬裕,便命雷金玉設計賜園的時候儘量將建築與景緻減少些,園中的河流湖泊也只是稍加清理疏浚,補種些花木,儘量保持原有的自然風貌。

然而這雷金玉卻不愧爲“樣式雷”的傳人,將這園內景緻設計得極爲別緻,此刻十六阿哥與石詠立在前湖跟前,遠遠眺望,只見遠處堤岸亭臺掩映,綠柳成蔭,景觀疏密有致,倒也並不覺得太空曠,反倒成了一處自然清新的景觀。

石詠難免感慨。

三百年前的圓明園,竟然是眼前這副樣子。

此間恐怕還沒有人知道,不出十年,這圓明園就將擴建,並正式成爲中國皇帝的“夏宮”,此後歷經一百五十多年的經營,成爲史上空前絕後的“萬園之園”。

當然,也更加不會有人能猜到,這座在園林史上大放異彩的東方瑰寶,竟會經歷那樣叫人不忍目睹的浩劫。

此刻雍親王修整賜園,一切以簡約自然爲要,並事事爲內庫考慮,不敢有絲毫的鋪張浪費。此人登基之後,擴建皇園,也以興建功能性的殿宇爲主。唯有到了他兒子乾隆的手上,這座園林才真正有幸成爲“萬園之園”。

可若不是乾隆皇帝生活奢侈、大興土木、任意揮霍,耗費國帑,並放任大量貪官蛀蟲,中華國力又何至於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迅速由盛轉衰,終令這樣偉大的園林藝術遭受那樣教人痛惜扼腕的創傷?

石詠想想此刻的乾隆皇帝,竟還是那樣機靈可愛的一個“雪糰子”,此刻他真的很想拎起對方的耳朵說:“你爹其實挺不錯,別學你爺爺了,好好學學你爹!”

旁邊十六阿哥見石詠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十分好笑,低聲問:“小石詠,想起什麼了?”

石詠:……

“沒,沒什麼,就覺得雷師傅匠心獨具,雍王爺眼光不錯。”

說實話,雍正的審美確實很高明,至少比他兒子高明多了。石詠不由得又想起那個雪糰子,手癢想拉拉他的耳朵,讓他多學學他家老爹的審美。

十六阿哥當即不再多問,回頭帶着石詠和工匠們,分作兩隊,分別去檢查圓明園建築的修建質量去了。

不多時到了中午,小田張羅來幾樣盒子菜,勉強擺了個席面,十六阿哥便招呼了石詠和雷金玉呂百年他們一起用飯。石詠一瞅,伙食還不錯,有雞有肉,還有一鍋燜得很爛的茄子,油紅醬赤,聞着就美味。

只是這茄子嚐到口裡,石詠覺得還頗有李家廚房的風味,不曉得是不是李家將盒子菜的生意也做到了華家屯這裡。他回頭往李壽那兒一看,見李壽吃得眉花眼笑的,還偷偷給石詠比個手勢,石詠便知,他這大約是猜中了。

十六阿哥雖然抱着拼假的念頭,但是差事上並沒有苟且,與石詠兩個,下午晌又花了兩個時辰的功夫,將這邊的情形一一看過。石詠指出了幾點瑕疵,要工匠們一一改進。

原本雷金玉對石詠只是恭敬,可在石詠指出這些瑕疵之後,雷金玉終於露出一點兒欽佩出來,大約此前只覺得石詠是個官兒,現在終於認可,石詠是懂得這建築營造之術的。

一時工匠們趕緊去忙,十六阿哥和石詠則終於閒了下來。胤祿就笑嘻嘻地對石詠說:“聽說你在這附近有地有園子,怎麼樣?帶爺去走走看看?”

石詠一怔:他可從來沒在同僚們之間提過這茬兒,有地有園子……莫不是十六阿哥以爲他家裡也有像這圓明園、或是賈府大觀園那樣的園子不成?

明明只有二十畝荒地啊!

石詠一想,就扭頭過去看李壽,只見李壽滿臉羞慚,悄悄走開,去尋十六阿哥帶來的那兩個侍衛說話去。

“十六爺,帶您去,也不是不成!”石詠說,“可我就只有借佃戶家的地方招待您。到時候您嫌地方簡陋、地方粗鄙,又該如何是好?”

十六阿哥登時便苦了臉,說:“你什麼時候見過爺這麼嬌氣金貴了?”

石詠:……也是,對方還沒叫苦呢,自己先擔個啥的心?

當下石詠果真帶了十六阿哥,一行六人,騎馬去了北面樹村。

在樹村村口,村民們不常見到這麼多人一起騎着高頭大馬進村,一時不少人圍攏了上來看。

“咦,那不是李家的壽哥兒麼?”

“可不是,聽說出去到大戶人家家裡當差去了。嘖嘖嘖,看看這模樣,這打扮……是比以前出息得多了!”

李壽耳中聽到這些議論,更加將臉繃得緊緊的,目不斜視,還故意將手臂挽高一點兒,好讓鄉親們看見他手臂上好不容易纔練出來的腱子肉。

“哥——”

一聲清脆的叫喊傳來,李壽聽見妹妹喜兒的聲音,瞬間破功,立即從馬背上跳下來,“三妹!”

李家的三丫頭喜兒便從人堆裡衝出來,她看見李壽,正歡喜地大聲招呼,一瞥眼又見到石詠,想起爹孃吩咐的禮數,連忙快步跑上來,衝石詠福了福,脆生生地叫了一句:“石大爺!”

石詠連忙指指身邊也正下馬的十六阿哥,說:“這位是十六爺,通知你爹孃一聲,有貴客過來!”

喜兒定睛看看十六阿哥:“石榴爺……”

她倒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麼:“對了,大爺,我爹孃新釀的石榴酒,就是用山上的果子釀的,我去跟娘說一聲,取出來待客。”

說畢小姑娘一轉身,烏黑油亮的一根辮子在身後一甩,轉身就跑了,留下十六阿哥聽得一愣一愣的,“石榴酒?石榴爺?”

這位哭笑不得,連連問石詠:“這把爺當什麼了?”

石詠白他一眼,說:“石榴意爲多子多福,十六爺得這名號難道還不好?”

十六阿哥一想也是,“嘿嘿”笑了兩聲,得意洋洋地說:“那好,這石榴酒,爺就去嚐嚐!”

他望着喜兒朝村中飛奔而去的樣子,拍拍石詠的肩膀,低聲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啊!”

石詠嘿嘿地乾笑兩聲,心裡贈送十六阿哥倆字:“無聊!”

果然,石詠帶着這位村民們眼裡的“大人物”去了李家。李大牛和陳姥姥迎出來,卻不見李陳氏,想必是去替石詠他們張羅吃喝去了。

剛纔喜兒跑回來,說是石大爺帶了一位“石榴爺”回來,要喝“石榴酒”。李大牛想想不對,覺得定是女兒聽岔了,不是“石榴爺”,而是“石‘六’爺”,一定是大爺的本家親眷。

可見了胤祿本人,李大牛又迷迷瞪瞪的,心想看上去比大爺還年長些,不像是位六爺啊!

可是不管怎麼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李大牛趕緊上來給兩人見禮,將兩人往屋裡迎,李陳氏還當真準備了石榴酒,酒罈子一開,那石榴的香氣就從罈子裡溢了出來。

“大爺可肚餓麼?”陳姥姥上來問,“要吃點兒什麼?”

石詠他們中晌飯點吃的那些東西,此刻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石詠乾脆說:“姥姥,煎餅餜子還做不?來兩套!”

陳姥姥笑着點頭:“就知道大爺還惦記着這口兒!”

胤祿則一頭霧水:“什麼什麼果子?”

石詠不跟他詳說:“好吃的,十六爺稍等等,這該是片刻就好的!”

果然,沒過多久,李陳氏就託着兩個碟子,將香噴噴的煎餅餜子給託了出來,笑眯眯地望着石詠,說:“大爺嚐嚐看,我們現在做的這些,味道可還成?”

這煎餅餜子表面一片金黃,散發着雞蛋和甜麪醬的香氣,上頭撒着一粒粒黑色的是芝麻,綠油油的則是蔥花兒。石詠當即胃口大開,一口咬下去:

“喲,有米香!”

他這才發現,裡面裹着的,既不是薄脆也不是油條,竟然是鍋巴。

這時候農家愛惜材料,不捨得用油,自然也不肯耗費太多油水來炸制薄脆和油條。所以李陳氏想了個折兒,用口感酥脆的鍋巴來代替石詠曾經描述過的薄脆。此刻石詠一嘗,覺得雖然不夠“正宗”,可是口感還成。而且農家制作鍋巴容易,做出一鍋曬乾,要用的時候擱在鍋裡烙熱了就是,味道還挺好。

石詠心想:果然勞動人民的創造力是無窮的,沒有薄脆、沒有油條,人家還可以就地取材用鍋巴,這真是——棒棒的。

十六阿哥則盯着面前一盤子東西發愣,這東西說是捲餅吧,怎麼好像那些雞蛋啊、蔥花兒啊……材料都是被卷在外頭的。而且他也實在不知道這東西該怎麼下口,捧着個碟子看了半天,陳姥姥過來,給他塞了一雙筷子,十六阿哥才用筷子挾起,盤子託着,送到口邊:

“哎喲喂,這好吃!”

這下子十六阿哥再不顧上什麼形象了,拋下筷子,將餜子直接往口中送,還不忘呷一口石榴酒,點頭讚道:“這酒也不錯,夠香,就是不夠烈,像是甜水似的!”

旁邊李大牛小心翼翼地接話:“這位爺,果子釀酒就是這樣,烈是烈不到哪兒去,就是比一般甜水更多些滋味罷了,拿到外頭也賣不上價,所以就自家釀來待客……”

石詠一想也的確如此。就算是後世備受青睞的葡萄酒,酒的烈度也遠不及糧食釀出來的烈度高。

他當即隨口問:“十六爺,聽說糧食釀酒佔用米糧,上頭三令五申了不許徵糧釀酒,那些釀酒的大戶爲啥不乾脆用果子來釀酒?這石榴酒,不就挺好的?”

十六阿哥也隨口回答:“開玩笑,這石榴酒,和燒刀子,能比嗎?”

“不少人都喝慣了燒刀子,這石榴酒他們根本看不上,覺得就跟水一樣。再說了,有些燒刀子是軍需,他們在西北苦寒之地當兵的,有不少要靠這個來暖身。果酒京中也有不少人釀的,什麼石榴酒、野桃酒……”

十六阿哥說到這兒,李大牛就跟着一個勁兒地點頭,表示野桃酒他們其實也釀了一點兒。

“……可就是賣不上價。既想做這燒刀子的生意,便得去收糧食來釀酒。”十六阿哥無所謂地說,同時“吱”的又飲一口石榴酒,擡頭對李大牛讚道:“釀酒的手藝不錯!”

十六阿哥與石詠一面說話,一面招呼李大牛他們坐。李大牛實在不敢,最終推讓着請陳姥姥坐下了。

石詠想起中晌吃的油燜茄子,當即向陳姥姥問起,陳姥姥驚訝地問:“中午來買盒子菜的,竟是詠哥兒你們?”

陳姥姥年紀擺在那兒,叫石詠一聲“哥兒”也不爲過。石詠也習慣了,沒有任何意見。

旁邊十六阿哥卻在偷笑,沒想到竟還能這麼稱呼石詠,他這個做長輩的,可得好生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