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石喻拜年熙的師父爲師, 此事完全是雍親王府從中牽線,而年熙則出面舉薦, 將景山官學的學生石喻舉薦給了自己的業師。

在收徒之前, 朱軾自然聽說過石喻, 知道那去年順天府鄉試那個被覆試了很多次的少年舉子。他身爲左都御史, 看過石喻的卷子,後來又與石喻對答過幾回,知道這個少年的資質沒有年熙那樣好。但是勝在文武兼備、更加心志堅定, 又能刻苦。兼有雍親王暗中爲石喻美言, 所以朱軾便毫不猶豫地收了這個嫡子。

此刻石喻與年熙立在一處,成了師兄弟。

年熙似乎應驗了“慧極必傷”的古諺, 身體一向孱弱, 甚至連父親年羹堯都說過他“恐非長壽之相”。兩人站了一會兒之後,雍親王便垂了眉眼, 只淡淡地吩咐, 讓廳中的人都坐下來, 顯然是爲了年熙考慮。

石宏武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竟能有這樣的際遇,如今與年羹堯的長子成了同門,心裡感激, 轉臉向坐在下首的石詠瞧了瞧, 心道必是這個侄子從中牽線。

然而石詠卻沒有注意到石宏武的感激,他只管凝神打量座上諸人的神態,心裡暗暗納罕,爲什麼竟會是雍親王府牽線搭橋, 而且這拜師的典儀竟在雍親王府舉行,萬年冰山冷麪王竟然親自出面。

這也是年羹堯此刻正在琢磨的問題。年熙是他的長子,且深得妹妹年側福晉的喜愛。年羹堯當然知道雍親王對這個侄子是什麼態度,但牽扯上石家的子弟,他就有些吃不準。

待到過了一陣子石宏武出現,年羹堯好像有些明白了。畢竟早年間石宏武的事,他也曾經上過心,可到了現在,年羹堯自認在西北是舉足輕重,他便不太將石家的事兒放在心上了。

於是年羹堯選擇了低頭喝茶,一言不發,一面暗自猜測什麼樣的態度才能夠讓雍親王滿意,大家表面上能夠過得去。當然,此刻他還完全不知道,早先石宏武在忠勇伯府做下的“大事”。

因有雍親王在座,此間衆人都不敢隨便說話,一片靜默着,間或響起年熙一兩聲壓抑着的輕咳。這時雍親王的眼光掃向坐在末位的石詠,問起他最近在忙什麼。

石詠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是營造司的差事。

他可不敢多說。畢竟鄭家莊王園原本是內務府的機密工程,剛開始的時候賬都未從營造司賬面上走,直接單獨走了一本賬。他可不知道這消息能不能夠當着這許多人透露出去。

雍親王見他小心,便微微點頭,直接問:“營造司的差事?那是鄭家莊的王園吧!你放心,前兒個皇上提起了這茬兒,如今鄭家莊王園已經不是什麼隱秘了。這不已經又記回你們營造司的賬上了?那處王園已經正式記檔,上下官員都可以看見。你其實可以不用擔心,直說進度便是。”

雍親王既然如此說,石詠也便不怕了,當下先說起鄭家莊王園外的十佐八旗旗丁出城駐防的,又說起園內主體工程的修建進度。但是那些具體的細節與防範措施,石詠選擇了一概不提。他心中很清楚,王園裡那些防範的設施,雍親王的粘杆處可能很容易就能打聽出來。但他只是一個當差辦事的官吏,皇帝未曾許可透露的,就不能輕易從他這裡泄露出來,這點職業精神還是要有,旁人若是要用旁的什麼渠道去打聽,那便儘管去吧!

年羹堯果然是個聰明人,一聽見石詠談起鄭家莊王園,談到十佐八旗旗丁在附近駐防,他就大致心裡有數。原本年羹堯的眼神一直淡淡的,可是在雍親王提起鄭家莊之後,他眼中立即精光乍現,眼神在石詠與石宏武面上轉了幾轉,就此轉開,卻也不多問什麼。

待石詠將雍親王交代下來的問題一一都答完,廳中再度安靜下來。石詠的眼光偶爾往年羹堯那裡一晃,只見那位年大將軍始終沉默,彷彿若有所思。他再瞥一眼雍親王,只見那位也正緊緊盯着年羹堯,似乎在期待他的反應。

瞬間石詠終於懂了:原來這纔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法子——康熙修築鄭家莊的王園,是爲了安置二阿哥,這便證明了二阿哥儲位無望。那麼忠勇伯府作爲昔日的太子妻族,便也再沒有拉攏的必要。只要年羹堯能夠悟出這一點,自然會不願再插手管石家的閒事。

此刻雍親王府的大廳中,只有他一人大致想明白了這前後的因果。石喻感激地望着年熙,帶着仰慕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老師朱軾;石宏武坐在雍親王面前,則十足的拘謹,極爲侷促不安。石詠則毫不遲疑地擡眼看着雍親王,後者雖然一向冷麪,可是石詠的眼光一旦轉了過去,那位便自然而然地斂了眼神。

竟真是如此——石詠忍不住有些激動。看來他那位二叔行事雖有些莽,但相信經過此次石喻的拜師之禮,之後應當可以暫保無虞了。

雍親王接着開口,勉勵了年熙與石喻幾句,他言語裡顯然更加關心年熙,有時候話裡有話,像是特地說給年羹堯聽的。最後,這一位起身道:“年底本王有一身的俗務繁忙,不便多留,諸位請自便。”

說畢他告辭,旁人俱起身相送。年羹堯便也乾脆笑着起身,吩咐年熙好生尊敬師長,愛護同門,跟着眼光掃過石宏武,隨即告辭,跟着雍親王前後腳出門。

這年羹堯從雍親王府出來,先回了年家。年夫人一見到他,便將下午晌孟氏過來訴苦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年羹堯一邊聽一遍出神,年夫人也不知他究竟聽進去沒有,末了一問,年羹堯便道:“石家的事,如今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不用再管,以後能不往來,就別再往來了吧!”

年夫人心想:這個怎麼是好?畢竟她早先與孟氏談好的,錦官坊會作爲年家在京中打聽消息的渠道,此外,不少想找年羹堯託關係尋門路的,也會借用錦官坊作爲渠道,如果真的斷了與孟氏的往來,那許多事就沒法兒辦了。

於是年夫人將孟氏眼下的尷尬處境委婉又向年羹堯解釋了一番,提起孟氏請自己夫婦出面,將石家壓上一壓,給石宏武點顏色看看,好讓石宏武乖乖地回頭。孟氏曾有一句原話:“當初也是年大將軍撮合,也纔會有這樣一樁親事。大將軍切切不可丟下此事不管。”年夫人一併講這話也複述給年羹堯聽了。

可年羹堯百無聊賴地聳了聳肩,說:“天下的男人多的是,她既不滿意,那以後就和石家那邊也斷了吧!”

年夫人幾乎氣了個倒仰。這話叫她怎麼去向人家說去?她也一向知道年羹堯冷情冷心,既然收了手不想再管,就絕對不會再多花半分心思。

可這叫她怎麼辦?大家都是女人,孟氏有子有女,絕不可能就此拋下石宏武另外改嫁他人,女人家也都是要臉的。然而孟氏一再求上門來的時候,年羹堯又不用出去面對孟氏,還不是她來應付?

年夫人知道孟逢時不在京中,孟氏能仰仗的就只有自己夫婦,所以少不了還會再找上門來。果不其然,很快孟氏又上門請見,“打聽”消息。開頭一次兩次,年夫人還藉口出門,混了過去。後來孟氏也看出不對,索性在年宅門口守着,將年夫人堵兩個正着,這才堵到了年夫人。

“我們老爺的意思,這件事他愛莫能助!”年夫人委婉地向孟氏解釋。

“怎麼,怎麼就……”孟氏登時傻了傻,早先不都說得好好的,向這個施壓,向那個施壓,定教王家不敢接招,石宏武乖乖聽擺佈的呢?

“反正你們爺也又去了西北戰場,沒個三五年回不來,妹妹,依我看,此事還應慢慢商議,且急不得!”年夫人望着孟氏,也慢條斯理地勸着。

孟氏:……

石宏武將與王氏的“和離”改成了“析產別居”之後,連在京中過年都等不得,直接打馬就回西北去了。所以孟氏與王氏的生活一如尋常。再加上石家與王家都沒有將此事宣揚,所以除了幾位近親,旁人並不知石家已經發生了這樣巨大的變化。

“再說了,京中這嫡庶之事,也難說得準的。你瞅那步軍統領佟佳氏府上,不就是早已經反過來了麼?”年夫人又繼續勸孟氏。

孟氏更加無語,她知道年夫人口中說的是誰。步軍統領隆科多如今的夫人,正是那爲在京裡鼎鼎有名的李四兒,據說此人原是隆科多岳父之妾,被隆科多得了之後便寵妾滅妻,據傳說隆科多正妻結果之慘,簡直人神共憤……可問題是,她孟氏不是什麼妾啊,與王氏之間,更加不是什麼妻妾之爭。年夫人這樣一打比方,孟氏登時心涼了半截。可偏偏她父親還是年羹堯手下的大員,她沒法兒放開與年家之間的關聯,所以心涼歸心涼,卻也只能默默地嚥下這滿懷的心事,順着年夫人說起幾件京中的八卦,然後再打道回府。

得有點兒耐心!——孟氏想,既然石宏武又回去了西邊,這京裡就誰也沒佔到上風。她還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綢繆。

這一日,孟氏打聽到石喻陪着王氏出門去薛家,拜謝薛家一家子去了。她便遞了帖子到椿樹衚衕來,帶着兒子女兒一起來拜訪石家,要求面見石大娘。

石大娘與如英在家,一見面,稍許商議兩句,最終還是決定,看在唯哥兒和真姐兒的面上,請孟氏母子三人進來相見。

孟氏進了石家西院的花廳,立即抱住石大娘的胳膊,便要往地面上跪,眼中含淚,口中道:“求大嫂救我!”

石大娘早知孟氏會是這麼一番做派,連忙給如英使了個眼色,如英趕緊攔着石唯與石真的視線,將這兩個弟妹帶到東院去。

“多些大嫂與侄媳爲我在孩子面前保存幾分顏面!”孟氏手中拿着帕子,淌眼抹淚地說,“我這人一向性子好強,外頭看着跟個男人似的,輕易不掉淚,可是一見到大嫂,我這心裡就……”

說着她用帕子一捂臉,又哭了起來。孟氏這說的可是真心話,她在外人面前、在石宏武面前,從未掉過一滴眼淚,因爲在這些人面前,她明白軟弱是沒有用的。可是在石大娘面前,孟氏卻早就知道,眼淚是一件武器,可以打動石大娘。

她正哭着,聽見花廳一角的鸚鵡架上一陣撲棱,登時又想起上回被鸚鵡言辭羞辱時的難堪勁兒,趕緊收了哭聲,擡起頭來。

那一對虎皮鸚鵡如今卻安生得多了,其中一隻見了生人,大膽地往前探了探,對孟氏道:“吃了嗎?”

石大娘便也微笑,道:“就是這兩隻扁毛畜生,上回把它們餓了一頓,才把那壞毛病改了過來,太粗俗的話是再不敢說了,如今只惦記着吃。”

孟氏便也陪笑,用帕子將淚水都拭了,又稍許補了補粉,這才面對石大娘,低低地道:“大嫂,您說,宏武這辦的都叫什麼事兒,我們母子三人,將來究竟該怎麼辦?”

石大娘自然是一心都向着王氏的,可是她當着孟氏的面,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尖銳,只得道:“我聽聞宏武說回西北便回西北了,也覺得他這樣一走了之做得不妥,當留下來與你們說清楚纔是……”

她是不知道,石宏武已經與孟氏說清楚了。

“大嫂,你說他這個人,一人坑了兩大家子。他爲姐姐寫了析產別居的文書,姐姐以後孤零零一人過日子,卻依舊要頂着他正妻的名頭,無法再尋個旁人託付餘生。我日後是要跟着他回西邊去的,卻沒有個正妻名分,我膝下又有兒女,這往後的日子,應當怎麼過,大嫂您也替我說一兩句話……”

“大家都是女人,我的心意您該當明白的。我如今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所以纔過來找大嫂。求大嫂看在哥兒和姐兒亦是宏武骨肉的分上,幫我們孃兒仨說句話吧!”

石大娘頓了頓,問:“你想讓我說什麼?”

孟氏登時喜道:“大嫂,宏武行事是不妥,但是他一向尊敬您,您若是開口,他指定會聽的。”她斟酌了片刻道:“此事本就難辨誰錯誰對,但兩個孩子是無辜的,求他看在孩子的面兒上,求宏武收回成命吧!”

石大娘一挑眉,問:“所以,你想要宏武認你做正妻,這樣唯哥兒和真姐兒就也正了名?”

孟氏萬萬沒想到石大娘答應得如此痛快,心頭一喜,趕緊點頭應是。豈料石大娘緊緊盯着她,看了又看,最後還是說:“我只想同你說一句話。”

“大嫂請說!”孟氏答應得飛快。

石大娘的眼光一直在孟氏臉上轉來轉去,最後她慢慢地說:“這句話,弟妹在時,我一直沒好意思問出口。眼下她既然不在,我便不再藏着掖着,所以請恕我直言。眼下這樣的情形,你在嫁與宏武的時候,就早已經想到了,對不對?”

孟氏被人正正地戳中了心思,眼神裡原本一股子哀懇,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大娘便幽幽地轉過頭去,低聲道:“人生便是這樣,落子無悔,既然一早選定了路,便須承擔責任。”

孟氏緩緩地坐回椅中,聽見石大娘在她耳邊道:“你明知宏武有妻室,依舊嫁與他爲妻,在那一刻,你便該料到,你的孩子,有這可能成爲庶出。可是你依然嫁了……”

——眼下就得承擔責任。孟氏心裡替石大娘把這話補全。

“別作死,別作死啊!”石家那對鸚鵡又一起在架上歡聲高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