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石詠行事一向是無不可對人言。因此他要出面幫妙玉的忙, 就一定會向妻子先打過招呼。於是石詠趁如英哄了兩個孩子先睡下,自己來到上房裡, 將此前如何認得妙玉的經歷盡數和盤托出, 只掩去了頒瓟斝的事情不提。

偏巧如英也是認得妙玉的, 她以前曾經去榮府做客, 認得榮府中的幾位姑娘,甚至還去過櫳翠庵喝過妙玉的茶。此刻聽說妙玉被九貝子府上的人帶走,如英也有些憂心, 皺着眉頭道:“那位師父當真是好相貌、好氣質, 蘭心蕙性,就這麼被人請了去, 也不知該如何了局。”

石詠卻覺得, 妙玉因爲有個會先天神數的師父,在她向旁人老實交代, 她其實並不是個“神棍”之前, 旁人並不會爲難她。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讓妙玉想辦法保持她師父生前神叨叨的氣質, 維護自己一時的安危,然後靜待救援。

如英便問石詠,想要如何幫一幫妙師父。石詠心裡已經大致考慮過, 當下便答:“最好能去金魚衚衕, 問問姑父的意見。”他跟着如英一道,管十三阿哥叫做姑父。

如英想了想,道:“這個簡單。後兒個是七阿哥弘曉阿哥的週歲生日,我原本就打算明兒個先帶安姐兒和沛哥兒一起上金魚衚衕去, 預先賀一下七阿哥,也幫襯一下姑姑。你便索性送我一程,一起拜見一下姑父。”

石詠見如英安排得周到,趕緊謝過媳婦兒。如今如英已經出孝,孩子們也乖乖的晚間不會再鬧人了,夫妻兩人少不了溫存一番。第二天石詠一大早起來,神清氣爽,來到東廂一瞅,桌上擱着的一隻頒瓟斝,架上一隻瓷枕、一枚玉杯和一面銅鏡,此刻都已經混得非常熟絡了。

這幾件文物中,頒瓟斝是年代最早的。這頒瓟斝的所有者石崇,也能算是個聰明人。雖然他出生的時候較早,他與“一捧雪”一樣,幾乎是個過耳不忘的人。這麼多年來,經歷過的事情着實不少,因此石崇聽說過武則天,知道她做過女皇,也聽說過紅娘,知道“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唯獨“一捧雪”雕琢的時代較晚,因此石崇沒有怎麼聽說過。

對於其它幾件文物來說,石崇的大名,可謂是如雷貫耳,只不過大家都有些不以爲然罷了。

武則天是頭一個覺得石崇鬥富鬥得毫無道理的:“真是不明白爲什麼會有人要與人鬥富。朕富有四海,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民富,則朕富,相反,若是朕朝中唯有一二人富而天下人貧,朕如何對得起朕的子民?自然是要先拿鬥富的人開刀的。”

石崇對此言論毫無反駁之能,之能唯唯地道:“是,是!您是皇帝陛下,您說了算。”

而一捧雪這時候則大顯身手,將石崇身後一千年的《天水冰山錄》裡記載的各種財富與寶物一件一件都報了出來,要石崇自己判斷他自己到底富不富。

千年以降,老實說,石崇已經不再覺得自己很富了。一來這位經過生死劇變,知道財富對於人生其實並無多少意義;二來這麼多年過去,世人對“奢侈品”的概念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石崇當年用來炫富的東西,有好些到如今已經不再流行,比如再沒誰往自家牆壁上刷花椒泥做“椒房”了,如今誰再擡了錦緞做步障上街,十九被人認爲是傻缺……就拿《天水冰山錄》來說,世人都認爲嚴嵩嚴世蕃父子抄家抄出的最值錢的財物,根本不是那些金銀,也不是那些錦緞衣料,而是書畫古籍:嚴氏父子擁有的書畫件件上乘,各類典籍,經史子集,樣樣俱全……單憑這個,石崇認爲他早已經被比下去了。

“我,我不富,我一點兒也不富,我只有綠珠一個,就夠了!”石崇連忙說,“對了,綠珠那隻頒瓟斝還在妙玉師父身邊,石詠,你一定要再想辦法將我送回綠珠身邊去纔是啊!”

這時武皇的寶鏡便開口問石詠,現在打算怎麼辦。

石詠非常清醒,道:“我覺得此事非同尋常。畢竟康熙皇帝早已年邁,健康狀況也大不如前。再加上去年朔日日食的事兒,可能都會這一位的心理有些影響,因此很可能是這一位提出要求,或是給諸皇子一些暗示,表明他現在對天命或是定數這一類的東西是感興趣的。而如今儲位未定,八阿哥與九阿哥此舉可能是有針對性的,試圖通過這些人這些手段,去影響皇帝立儲的決定。”

寶鏡點頭:“這很有可能,畢竟人年邁的時候,開始覺得身體不受控制,能夠完全掌控的事兒越來越少。有時候便會相信一些,以前並不願信的事。朕是親歷之人,相信如今龍椅上那一位應當也是如此。”

它話頭一轉,問:“詠哥兒,你的立場是什麼,可想清楚了?”

石詠一怔,當即道:“我?我可沒有立場!”

他的確是沒有立場的,畢竟與他走得最近的十六阿哥如今已經無慾無求了,對於大位完全沒有半點不該有的指望;而他家的親眷,二阿哥,如今也已經全斷了指望了。

“你怎麼能沒有立場?你仔細想想,你心裡不是早有偏向了麼?”寶鏡問。

石詠一怔,仔細一想,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有些傾向的。但他一直認爲這是他事先被歷史“劇透”了的結果,所以他深信雍親王會是那個在角逐中脫穎而出,笑到最後的人。就他現在的心境而論,他確實希望最終能見到這個結果。

八阿哥拉攏得他極其不舒服,九阿哥是他永遠的競爭對手,動不動就想把他好好修理修理,至於十四阿哥,石詠覺得,這一位可能去做言情劇的男主,會比做個人君更加合適。

“既然有個偏向,你便不能在旁坐視,放任事情發展!”寶鏡提醒他,“免得將來後悔。”

石詠剛想說:他一直覺得,歷史在這個時空,似乎是嚴格循着應有的軌跡一點一點地走下來的。但是他聽了寶鏡的話,心裡突然一凜:萬一呢?萬一到最後一刻,他發現天不遂人願,那他豈不是會徹底後悔自己荒廢了那麼多的時光,最後將曾經擁有的機會都盡數錯過?

這到底是一個陌生的拼接時空,誰知道最後會怎麼樣呢?

於是,石詠再一次起身,鄭重向寶鏡道了謝,謝過武則天的指教。畢竟他如今有家有室,再不能如以前那般無所顧忌,沒多少牽掛。

“對了,詠哥兒,你還得好生想一想,妙玉小師父的這一件事,與宮裡那件因‘風月寶鑑’而起的命案有沒有關聯!”寶鏡似乎一直對小徐那一樁案子念念不忘,什麼都能聯想到風月寶鑑上頭去。

石詠想想,也是,畢竟那持有風月寶鑑的一僧一道,也屬能人異士之流,沒準一樣被八阿哥九阿哥攏了去。

待到如英和孩子們都準備好了,石詠便陪妻子一起去十三阿哥府上,給弘曉阿哥慶生。

十三阿哥府上是出了名的嫡子多,十三福晉自入府以來,已經生了四個阿哥,兩個格格。如今再加上了安姐兒和沛哥兒,簡直是孩子遍地跑。十三福晉與如英一道四處張羅,抱起這個,再掂掂那個,一院子都是孩童嬉鬧之聲。

那邊如英一道幫着料理弘曉抓週的宴席,十三阿哥與石詠在一旁,都是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少頃,石詠只聽身邊十三阿哥說:“茂行,來!”

“茂行今日過府是找我有事?”待到了外書房,十三阿哥坐下,直截了當地問。

石詠點頭,他對十三阿哥無可隱瞞,直接將打聽到八阿哥與九阿哥等人正在四處徵集能人異士的事兒說了,也順帶提起妙玉,只說她一直在榮府帶髮修行,但因爲有個曾經投效過八阿哥的師父,所以這一會兒也一起被九阿哥給“請”去了。將事實說完,石詠便試探問起十三阿哥,能否考慮幫一幫妙玉此人。

“所以你來請我幫忙?”十三阿哥好奇地看了石詠一眼,“你要搭救一名代發修行的年輕女尼,這事兒,英姐兒知道了麼?”

石詠老實地點頭:“如英知道,所以讓我今日陪着她一起過來十三爺府上。”

十三阿哥登時笑着點頭,道:“看來你是將家事理得挺明白。”他說着斂了笑,沉吟道:“你此前說的,八哥與九哥四處尋找能夠推算命數天意的得道高人,這事兒我已經注意到了。按照我得到的消息,他們都只推說這是皇上的意思……”

石詠心道:果然!

十三阿哥不知爲何,突然雙肩一聳,微笑道:“如今也不知爲何,京城裡就時興這個。八哥信這個是出了名兒的,早年間他自己就吃過大苦頭,如今卻都忘了。對了,前一陣子年羹堯回京,還特地去清虛觀尋張真人合過八字……”

“連他也要算命?”石詠心想,這真是人心苦不足啊,年羹堯已經是川陝總督,定西大將軍,位極人臣,難道他還指望得到的更多麼?

“倒也不全是,年羹堯是去合了他與長子年熙的八字……合出來,有可能是他們父子相剋,所以年羹堯這麼多年與長子一直分開,雙方纔得以相安無事……”十三阿哥緩緩地道。

石詠便道:“這……真與如今的年夫人無關麼?”

十三阿哥啞然失笑,隨即嘆出一口氣,道:“便是年夫人特意安排的又如何,張真人合八字,自然是將天意擺在了前頭,他是個修行多年的道士,既然他說是天命,那便是天命了。”

石詠覺得這樣看來,畫大餅也實在是太容易了,那些和尚道士,嘴一張便是個說辭,可誰當真有本事能將康熙皇帝駕崩的日子算了出來,那不是就能一切盡在掌握了?

“皇上也是這個意思,所謂天意,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所以八哥九哥他們折騰,皇上也不攔着,若是真能尋着得道的高人,那邊姑妄聽之罷了。”

說到這裡,十三阿哥對石詠說:“就因爲這個,八哥九哥他們打着皇上的旗號在京中請了這許多高人,我也無法攔着。你說的那位妙玉師父,若是一直在九阿哥府內,一時半會兒我可能也幫不上她什麼。但依我看,她既然有一位精擅先天神數的師父,她本人應當多少有些道行,倒不如先混在衆人之中,先捱上一陣,且不要出頭。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應當可以安全脫身。”

石詠心裡暗暗揣摩,這“如果一切順利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你說她是姑蘇人士?”十三阿哥冷不丁問。

石詠點頭應了:“是!當年上京時就是從蘇州織造府上京的。”

“蘇州織造府?我曉得了!”十三阿哥聽見蘇州史侯府,並未露出什麼異色,只點頭道,“那位小師父但凡是個有造化的,應當會平安的。等到事情了了,我自然會安排,送她回蘇州去。”

說到這裡,十三阿哥便不再多透露任何消息。石詠無奈,只能坐在十三阿哥下首幹喝茶,不說話。十三阿哥頗有些歉然的眼神便遞了過來。

一時如英那邊已經向十三福晉告辭,十三阿哥這邊也將石詠送出去,臨別時對石詠說:“茂行,以後咱們爺兒倆有的是說話的機會,且不急在這一時。”

石詠趕緊應了,卻覺得這個十三阿哥越發神秘:京中的一切暗流涌動他都瞭如指掌,並且有所安排,只是這種安排卻不足爲外人道。

石詠從金魚衚衕回來,東廂裡頒瓟斝它們都在等着消息。

“石詠,你跟人提起我了麼?”頒瓟斝着急地問,“我有什麼法子可以混進九貝子府,到妙玉小師父身邊去呢?”

石詠答:“將你送去並不難,但是我看,妙玉師父可能需要在那邊多住上一陣,許是沒那麼快能脫身。”

這下子大家一起來了興趣,東廂裡四件文物一起七嘴八舌地問起來:“究竟是什麼情況?”

“妙玉小師父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嗎?”

“難道他們真的是要這麼多和尚道士挨個兒推演天意?”

“……”

石詠想,他這纔不過是區區四件文物而已啊,怎麼七嘴八舌起來就是這樣的?若是他有朝一日真的能修出盛滿一間博物館的館藏,那盛況簡直……不能想象啊!

還未等他來得及迴應,外頭丁武過來報,說是松竹齋的楊掌櫃過來尋他。石詠急忙出去,楊鏡鋅便拉着他問:“我記得你曾經在琉璃廠擺過攤兒修理古董器件兒?”

那時石詠剛穿來時候的營生了,後來他早已不用親自去擺攤——但楊鏡鋅怎麼會突然想起這個?

“我店裡這剛來了一個癩頭和尚,一個跛足道人,一見了我就向我打聽,問早年間有沒有一個少年,擺攤修理古董器件兒的。我想來想去,就只有石大人您了啊!”

石詠一凜,趕緊拉着楊鏡鋅問:“他們尋到您這兒,是不是打聽此人,想要從那人手裡討回當初他們手裡的東西?”

當初的確是這一僧一道將武皇的寶鏡交給石詠修復的,石詠收過他們的訂金,可一直還沒收到過尾款。當然了,他自己這邊已經修復的寶鏡便一直沒再還回去。

楊鏡鋅卻搖着頭說:“這倒不是,他們急急忙忙地向我打聽是不是你,是因爲手上有一面碎成兩半的銅鏡,正着急想要找人修起來呢!”

石詠:……怎麼又碎了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