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石詠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心知約摸是白天裡在那間古畫字帖鋪裡見到的畫兒內容太……熱辣了。

當時他只顧着試圖鑑別是不是唐伯虎的畫,線條如何,用色如何,壓根兒沒多去想,可是那圖景畢竟在腦海裡留了印象。如今夜深人靜,石詠反倒渾身燥熱,一念及那畫兒上那描繪得栩栩如生的場面,他自己倒沒什麼:算起來這種類型的文物,他其實也見過不少。可畢竟這具年輕的身體血氣方剛,很是不舒服。

石詠索性不睡了,先去竈下舀了一瓢涼水喝了,然後披着衣去屋外小院裡坐上一坐。

入秋之後,天氣便一天涼似一天,此時夜氣侵衣,石詠卻覺得冷靜了不少,仰頭望着空中高懸的一輪明月,輕輕嘆了口氣。

忽聽隔壁院牆上“咭”的一聲輕笑。

石詠循聲望去,牆頭上卻不見人影。石詠實在不曉得自己是聽岔了還是眼花了,伸手去揉眼。

結果又是一聲輕笑,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低喚了一句:“石大哥!”

竟然是隔壁鄰居家的小姑娘方小雁。

石詠登時臊得滿臉通紅,他剛纔還滿腦子亂哄哄的都是些胡思亂想,此刻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卻被個年輕女孩子家笑了一聲,石詠彷彿被人窺破了秘密似的,滿心的不好意思。

卻聽方小雁清脆的嗓音在夜空裡說:“石大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石詠聽着趕緊站起身,循着聲音過來的方向,衝那邊拱了拱手。

卻是方世英沉穩的聲音響了起來:“石小哥,日後江湖……有緣再見吧!”

石詠擡頭望望夜空,聲音傳來的方向根本就沒有人。他知道方家父女並非尋常人,這時乾脆老老實實地躬身拜了下去,算是向這對父女作別。

果然,方世英的聲音又“嗯”了一聲,似乎對他的禮數非常滿意。方小雁則輕輕笑了一聲,說:“再見啦!”

說來也怪,她那句道別,剛開口時聽着像是在耳邊,待說完,似乎說話的人已經飄然遠去,那聲道別也只剩嫋嫋餘音,隨即在這靜夜裡悄若不聞。

第二天石詠趕緊拉上石大娘,去敲隔壁小院的門兒。那院門兒卻是沒拴上,母子兩個一推推開,只見隔壁小院裡,到處收拾得整整齊齊,卻不像是有人在住的樣子。

堂屋裡一張八仙桌上,一段烏木壓着一封信,石詠遞給石大娘。

石大娘也認得幾個字,當下拆了信,草草讀過。原來這是方家父女的道別信,信上只說他們決定舉家南遷,投奔親眷去了。石家的院子,原本租金付到了十月的,如今也只說任憑石家處置,儘可租與他人。

石大娘讀畢,望着收拾得一塵不染的院子,忍不住嘆了口氣。

方家是特別省心的租客,又是熱心腸的鄰居。小姑娘方小雁每次見到石大娘她們,都會熱情大方地招呼。那樣的姑娘,誰不喜歡?更別提上回給他家雪中送炭的那回事兒了。

如今租期未到,方家卻就這樣悄沒聲兒地一搬了之,連道聲感激的機會都沒留給石大娘,石大娘心中自然是悵惘。

“詠哥兒,雖然人家說這院子咱們可以轉租,可畢竟上回人家付了半年的租子。”石大娘與兒子商量,“要不,咱們還是把院子給人家留着,萬一人家又改主意了呢?”

她的意思是,至少將院子留到方家付了租金的那天。

石大娘這樣說,石詠又怎麼可能不同意?

又過了幾日,今年秀女大挑的結果出來了。永順衚衕這邊,伯爵府的當家人富達禮送走傳旨的太監,盯着手裡的黃綾卷軸發呆。

“恭喜老爺!咱家又多出一位皇子嫡福晉。”

佟氏聽到消息,從內堂轉出來,笑盈盈地向丈夫道喜。

早先旨意說得清楚,伯爵府那位今年參選的五姑娘,被選了做十五阿哥胤的嫡福晉。

十五阿哥是庶妃王氏所出,一向在德妃身邊養大,與十四阿哥胤禎非常要好。雖說是漢女所出,儲位無望,但將來至不濟也總有個固山貝子的爵位能落在頭上。

事情還不止如此,這樁賜婚還表明了皇家的態度:雖然二阿哥被圈,可是二福晉孃家忠勇伯爵府並未黨附二阿哥,而且二福晉依舊是德行無虧,受人尊敬的皇子福晉。

皇上雖然對二阿哥不滿,但也沒有將氣撒到二福晉的孃家來。

“老爺,雖說十五阿哥還沒爵位,可畢竟是皇子阿哥,又是德妃娘娘撫養成人的,這嫁妝上,可怠慢不得。”佟氏在這上頭腦筋動得比丈夫快,趕緊出言提醒。

富達禮明白,這旨意一下,距離五姑娘入宮與十五阿哥合巹的時日也不遠了。雖說入宮之事內務府會有安排,但是孃家人給添上些嫁妝卻是必不可少,若是妝奩薄了,十五福晉日後在妯娌之間,難免擡不起頭來。

“夫人所慮甚是,”富達禮點點頭,“一切全憑夫人安排。”

佟氏嫣然一笑,蹲了蹲就說:“老爺您就瞧着吧!”

宮中旨意下了沒多久,紅線衚衕這邊並不知道伯爵府出了這麼一樁喜事兒。石大娘倒是接了帖子,邀她去吃壽酒。

下帖子的人是石大娘舒舒覺羅氏的兩姨表妹,孃家姓瓜爾佳氏,嫁了個宗室紅帶子,身上有着輔國將軍的爵位。瓜爾佳氏的日子過得十分舒坦。

然而石大娘接到帖子的時候十分驚訝,自從石家同伯爵府鬧翻,從永順衚衕搬出來,她與這位表妹就稍有來往。後來守寡,她便更加一心一意地在家守着兒子,這些老親戚們就再不走動了。如今突然接到帖子,卻是對方過三十歲生辰,是個整壽。

石大娘思前想後一番,最後還是決定去見一見昔日的親眷加老友。這日她妝扮素淡,帶上些自己做的繡活兒,登了輔國將軍府的府門。

剛進內院,石大娘就遠遠地看見樑嬤嬤正與一羣僕婦坐在一處吃茶,顯然是陪自家主人過來的。石大娘便皺了皺眉,心知有些不妙。果然,進了瓜爾佳氏的屋子,一擡頭,就見到炕上坐着一名二十幾歲的年輕婦人,見到她便雍容地點頭微笑。

瓜爾佳氏趕緊迎出來,拉着石大娘的手介紹:“你們這還沒見過吧!說起來,這還是本家的妯娌呢!”

炕上坐着的這位,便是佟氏。瓜爾佳氏的婆母姓佟,因此她在輔國將軍府也不算是外人,是挺近的親眷,與瓜爾佳氏又是打小認識的手帕交。甚至這次瓜爾佳氏下帖子邀約石大娘,也是佟氏慫恿的。

石大娘聽表妹說了佟氏的身份,便不卑不亢地打了招呼,隨後在炕桌對面的一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了,笑着說:“確實,大夫人這還是頭次見。”

富達禮是石宏文的兄長,論理石大娘該稱呼佟氏“大嫂”纔對。

佟氏一挑眉,沒說什麼,只笑嘻嘻地坐在炕桌旁,手上剝着炒熟的香榧子吃。

屋裡還坐了不少女眷,其中不乏與石大娘沾親帶故的,大家多年未見,紛紛與石大娘寒暄,問起過往,少不了唏噓一兩聲。

佟氏卻只慢慢地等着,待到衆人都與石大娘說過話,她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問:“弟妹啊……”

石大娘年歲比佟氏大上不少,這樣一聲招呼,顯得十分怪異。

“我聽說石家二叔叔還留了點骨血在世上,今年也五六歲了。我就想着,我們訥蘇也一般大的年紀,自家堂兄弟原該多幫襯幫襯。不知弟妹是否願意,將侄子送來永順衚衕的族學,給訥蘇做個伴讀呢?”

石大娘頗有些詫異,一擡頭,正對上佟氏一張似笑非笑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