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鄂羅斯公使得到消息之後, 立即遣使回到莫斯科。其時彼得大帝正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反覆糾纏,暫且無暇顧及東方。於是鄂羅斯公使果斷與主張拉攏喀爾喀的朝中大臣一陣大撕, 所撕不過就是對東方外交政策誰來主導, 誰來當頭兒的問題。

爭權奪利, 無論擱在哪個朝堂上都是爭先恐後的事, 鄂羅斯也不例外。莫斯科自然是上演一出好撕。在最終權屬浮出水面之前,鄂羅斯拉攏喀爾喀的腳步,總算是暫時停滯不前了。

只是這些是鄂羅斯的政局, 清廷無人知悉, 連十七阿哥這個始作俑者也沒有想到,他這麼文縐縐走官樣文章的一出“照會”, 真能讓對方的遠東政策消停兩年。但是喀爾喀手銃事件已經足夠讓人警惕, 知道喀爾喀背後還有虎視眈眈的鄂羅斯。

所以,西北不能亂, 在西北的人, 也不能先自亂了陣腳。

八阿哥自從“斃鷹事件”之後, 就再也不爲康熙所喜,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已經看開了。就因爲這個, 康熙從塞外回京, 避開承德他所在之處,朝中說什麼的的都有,八阿哥自己卻並不在意——他原有的力量都還在,只是一部分轉給了十四阿哥而已。

眼看聖駕回京約有一月有餘, 這日九阿哥匆匆來尋兄長,說是接到了十四阿哥從西北來的信:十四阿哥進京陛見的請求,再一次被康熙給毫不留情地摁了回去。

“八哥,你看這事兒整的,十四弟在西北,戰又不能戰,歸又不得歸,皇阿瑪如今這情形……八哥,不能再猶猶豫豫了!”九阿哥是個急性子,在兄長面前,再無隱瞞,將心中的憂慮全說了出來。

八阿哥將手背在身後,想了想道:“九弟說得沒錯,此事亦不可不防。這樣吧,正好前些日子裡出了木蘭圍場的事,十四弟憂心皇阿瑪的龍體,純孝之下,單騎疾馳入京,探視皇父,亦是人之常情。就這麼去辦吧!”

九阿哥聽了精神大振,當即向兄長一拱手,應下轉身要去。八阿哥卻閒閒地道:“九弟,這些事吩咐下去即可,原不用你親自去辦,咱們兄弟好幾日沒有聚在一處,推心置腹地好好談談了,既然九弟今日來了,就讓你八嫂好生整治一桌酒席,咱們哥兒兩個,好好聊聊,說上幾句閒話。”

九阿哥從來不對這個八哥說個“不”字,當即笑道:“好啊!”

八阿哥施施然地道:“在那之前,咱們先見一個癩頭和尚和一個跛足道人。”

九阿哥沒想到有這樣一出,驚訝地問:“那進獻‘風月寶鑑’的一僧一道?”他愣了愣神,已經猜出了兄長的安排:“八哥的意思是,這‘風月寶鑑’,已經送到了皇阿瑪身邊了?”

八阿哥默然點點頭。

“可那一僧一道咱們怎麼還能見得到?”九阿哥陡然記起了“八字”的事兒,心想若是那一僧一道真的有幸受康熙召見,此刻不應當是早已被皇阿瑪“喀嚓”了?

八阿哥搖搖頭,道:“寶鑑是那名懂先天神數的女尼送進暢春園去的,僧道之流大約以爲甩脫了燙手山芋,結果卻被我請到這裡。”

九阿哥一怔,記起昔年那個在風雪中求見自己的妙齡女尼,忍不住臉一沉:“原來是那個臭小娘?”

八阿哥點頭道:“就是她,是她將寶鑑送入宮中的,聽說在宮中只施展了扶乩之術。性命麼……當時暫時無礙的。但無論如何,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九阿哥心頭一轉,立即反應過來,當下沉着一張臉,說:“八哥,那便見見那一僧一道吧!看看那些人能說出什麼道道來。”他對於這些僧道之流沒什麼好感,並無八阿哥那樣熱衷。

少時,一僧一道進來,兩人亦是不肯行世俗之禮,癩頭和尚不過是合什躬身,那跛足道人卻一屁股坐在八貝勒府上鋪着的青石地板上——誰讓他跛呢?

九阿哥臉有點兒黑,但是八阿哥見慣了異人,絲毫不以爲意。他擡起雙臂,衝兩人拱了拱手,道:“久仰兩位仙師,聽聞那風月寶鑑乃是神物,如今已經順利送入宮中,餘下的,便要請兩位仙師指點。”

那癩頭和尚一張笑臉非常溫和,衝八阿哥笑嘻嘻地道:“不敢,不敢,承蒙八貝勒多方照應,我等焉敢不盡力效勞?”

那跛足道人依舊坐在地上無動於衷,伸手又開始撓頭抓蝨子,態度與癩頭和尚截然不同,九阿哥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當下冷笑着道:“兩位仙師莫要忘了,這‘風月寶鑑’早年間可還是看死過不少王孫公子的。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都有案卷。所以這等妖鏡入宮,聖駕但凡有半點閃失,必定拿你們是問!”

八、九這兩位心有靈犀,自覺地一個唱起了紅臉一個唱起白臉。而跛足道人則依舊無動於衷,僅有那癩頭和尚連連念着佛號,向眼前這兩位皇子阿哥奴顏婢膝地問道:“敢問,貝勒爺、貝子爺,兩位想要問什麼呢?”

“‘風月寶鑑’可以直視人心,這是當初仙師您親口說過的。”八阿哥脊背一聽,目光轉凌厲,言語裡絲毫不讓人,寒聲問:“我要知道的是,‘風月寶鑑’中,皇阿瑪見到了什麼?”

“風月寶鑑”足可以見人私藏於內心,甚至連自己都不明白的渴望,八阿哥費盡周折,這般輾轉,將這有“妖物”之名的寶鏡送到皇父身邊,就是爲了這一刻。他爲了辨清皇父的心思,早就病了,病了這許多年,一向都只在反反覆覆地想,皇父到底要什麼,到底在想什麼呢?

如今,竟然是老天將這個機會推到了他眼前,八阿哥明知儲位無望,他依舊想弄明白這個問題,無論可信不可信,他都要試一試。否則他真會怕他這輩子都無法安寧,哪怕是死了沒氣兒了,在地下也會被這疑問反覆攪擾,魂魄無法安息。

那癩頭和尚依舊謙卑,躬身道:“八爺您切勿着急,待我等施法!”

於是他將僧袍下的木魚撈了出來,用木槌一下一下地敲着,口中唸唸有詞,似是念起了經文。八阿哥只覺得這木魚一聲一聲的,彷彿每一下都是敲打在他的心上,他外表無事,內心早已被敲得支離破碎痛哭流涕——這幾年來,他早已不是他了。

“八哥,八哥……”九阿哥察覺不對,在一旁輕輕推推八阿哥。八阿哥這才省過來,那癩頭和尚的木魚聲已停,正眼巴巴地望着他,那跛足道人也不再捉蝨子了,此刻正盤坐在地面上,雙目低垂,似乎正在打坐。

“您沒事吧?”九阿哥關切兄長。

“沒……沒事!”八阿哥轉向癩頭和尚,開口問:“大師可是已有了結果?”

癩頭和尚點點頭,雙掌合什,道:“皇上確實已經看過了風月寶鑑的正面,他從鏡中看到的只有一樣——長生!”

八阿哥萬萬沒想過這個答案,一時臉上血色盡褪,腳下發虛,踉蹌着往後退了兩步,伸手想要去扶什麼,被九阿哥一把抱住。八阿哥扶着九阿哥的手臂,那一對膝彎似乎怎麼也直不起來,軟軟地想要跪下:

他花了那麼多年,肖想皇父想要一個怎樣的繼承人,卻全沒想到皇父根本就不想要一個繼承人,他想要的乃是——長生。

康熙皇帝猛地擡起頭,視線從“風月寶鑑”鏡面挪開,一樣血色盡褪,雙腳發軟,被人直擊了心扉。

他照了這風月寶鑑的正面,才曉得他就算自詡是個明君,永遠將理智放在第一位,他也沒法兒逃脫那些或賢明、或昏庸的帝王們一成不變的心思,他想要長生。

遠有秦皇嬴政爲了長生,遣徐福入海,卻到死也等不來不老仙丹;近有嘉靖皇帝,沉迷煉丹,卻險些被宮女勒死丟了性命。康熙自忖絕不可能重蹈這些人的覆轍,可是他卻無法抑制自己生出這樣的渴望:他想要長生。

“皇上,皇上——”

魏珠已經撲上前來,看見康熙這副樣子他已經快要嚇死了,康熙皇帝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他就是死路一條,要被千刀萬剮的。當下魏珠幾乎要奪下康熙皇帝手中的鏡子,同時高聲叫道:“皇上,這面莫不是一柄妖鏡!”

康熙此時醒過神來,茫然地道:“不,這不是一柄妖鏡,這面鏡子照得沒有錯,照的就是朕的深心!”

他突然一擡頭,惡狠狠地盯着妙玉,壓低了聲音忍着怒氣喝問道:“既已看過了正面,又……又有何法,可以解救?”

難得妙玉並不怵康熙,只淡淡地說了三個字:“照反面!”

康熙皇帝登時將鏡面一翻,低頭往鏡中一望,只見那反面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鏡面磨得光亮至極,將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出來,纖毫畢現,讓他看清楚了自己的白眉白鬚,滿臉的皺紋,混濁的雙眼,不容人忽視的老人斑……每一個細節都在提醒康熙皇帝自己,這冷硬的現實,他願長生,可是世間沒有長生。

他不是個昏庸的帝王,不會廢那勁去追逐世間沒有的東西。

“鏡中人……朕可還有機會再見?”

康熙的左臂軟軟地垂下,那面寶鏡似乎太沉重,他已經託不住了。

妙玉當即答道:“回皇上的話,乩仙已經離去,皇上若是還有想問的,請等貧尼下一次扶乩的時候再來問吧!”說着她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和妃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心道:果然這些世外高人,都有世人見所未見的脾氣。

此刻康熙也已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將手中的寶鏡交給魏珠,道:“風月寶鑑——交這位師父妥善收着!”

魏珠無奈至極,但是聖命在此,他又不敢違抗,只得重又將那寶鏡交給妙玉,妙玉用那軟綢包上,再度向康熙與和妃合什行禮,隨即退回她自己的禪房裡。

八阿哥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稍許清醒了些,再度轉向那一僧一道,問:“自從那風月寶鑑進宮,已經一月有餘,這邊也時不時聽說皇上時常親臨無逸齋,與那名女尼對答一兩句。可否請教仙師,皇上日後可曾再次照過那風月寶鑑,仙師可有能再透露一二的麼?”

癩頭和尚態度非常好,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再次敲起木魚,口中唸唸有詞。

八阿哥只得一旁屏息候着,一轉臉,見到身邊的兄弟正拉着一張臉,用飽含着猜疑與不信的目光盯着那和尚。他知道九阿哥必聽不進這個,可是他不得不承認,這和尚適才所說的,正中他的心坎,他不能再多信一點兒了,因此更盼着皇父在那面風月寶鑑面前,能多泄露一點,讓他好好看看,皇父真正的面目。

“對不住,在那之後,皇上再未‘親自’看過風月寶鑑的正面。”癩頭和尚一收木魚,捅捅身邊的跛足道人,示意東西都收拾了,他們兩個可以走了。

“等等!這是八貝勒府,哪裡容得你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九阿哥看不過這兩個自說自話的,登時一聲大吼。

八阿哥卻依舊意在挽留,道:“兩位仙師,你們……”

正在這時,只聽那跛足道人口中爆發出一陣大笑,接着這一位高聲道:“你們真的不懂嗎?不懂嗎?”

九阿哥不信邪,也一樣怒氣衝衝地反詰道:“你這妖道,又明白什麼?”

卻見那跛足道人渾不在意,竟開口哼起小曲兒來。他嗓音滄桑渾厚,歌聲悠揚,卻帶有南音,八、九兩位久居京師,其實聽不大懂這口音,只依稀聽那道人唱着什麼“陋室空堂”,什麼“衰草枯楊”,又是什麼“歌舞場”,一面唱,這跛足道人就擡起頭,望着八貝勒府富麗堂皇的這座偏廳,面上露出笑容。

九阿哥氣得忙命人進來,想要將這一對妖僧妖道打出去,一偏頭,卻見八阿哥已經聽愣了。聽着這些詞句,似乎是悲從中來,八阿哥面上始終似笑非笑,看在九阿哥眼中,卻是一臉的淒涼。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正唱着,這一僧一道已經伸手相互攙扶,齊齊向這偏廳外走去。

九阿哥登時起了殺心,一偏頭道:“八哥,這一對,留不得了。”他伸出右手,在自己喉間一劃。恰於此刻,聽見那道士高聲唱道:“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九阿哥背心登時一寒,接下來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

倏忽間那道士的歌聲已經遠去,這時聽來,似乎已經在八貝勒府的院牆之外,卻不知爲何,那歌聲在深宅內院裡一樣聽得如對面說話一般清楚,“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1”

待聽清了“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八阿哥身體往前一栽,兩眼一黑,喉間發燙,頓時咯出一口鮮血。九阿哥痛心不已,又怒在心頭,立即命八貝勒府的家丁出門去攔阻那妖僧妖道,必要鎖來由他千刀萬剮,方能解那心頭之恨。八阿哥吐出一口血,神智卻清明瞭許多,拉着兄弟苦笑着道:“他不過也是說了實話,你我經營了這許多年,不過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目下卻還有最後一步未能做到,十四弟,十四弟可千萬不能……”

他的話未說完,但餘下的未免不祥,使勁兒忍住了,九阿哥卻知道,十四弟千萬不能再爲他人做嫁衣裳了。

西直門那裡,數騎疾奔而出,向西北疾行。座上的騎士都並非差役,座下卻都是驛馬,每日換馬,可供這幾騎在最快的時間內趕到西寧。

這日一行人到了張家口,暮色已深,幾人換過驛馬,沿着官道繼續趕路。遇一林,爲首一人猶豫了片刻,下馬將驛馬身上掛着的馬燈點亮。就在燈火點亮的那一瞬間,無數羽箭向這幾人射來。“嗖嗖”響聲過後,官道旁只餘屍首。

密林之中,走出幾名黑衣裝束的漢子,上前挨個檢視,確認地上的人都已無氣息,趕緊搜身、換衣裳,地上拋下一兩件金銀財物,再丟幾件馬賊所用的刀劍馬具,做出馬賊劫掠往來客商,殺人越貨的假象。

做完這一切,爲首一人摘下頭巾,露出一張清俊的面孔,輕輕嘆了一口氣,口中不無嘲諷,幽幽地道:“張家口有小股馬賊出沒?藉此攻訐十三爺?也好,現在輪到你們自己嚐嚐馬賊出沒的滋味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這一段爲原著第一回 甄士隱所作的《好了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