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傅雲生摘去假須之後, 神采奕奕,眼神銳利。他挺直身軀, 微揚着頭顱, 哪裡像是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大叔, 渾身似乎蘊有無限的熱情可以隨時投身事業中去。

可是他的追問, 卻一時令石詠難以招架。捫心自問石詠確實一直逃避了很久,他會一直這樣按部就班地過一輩子,直到老死嗎?

不過, 石詠與傅雲生已經通信通了多年, 彼此有所瞭解,也彼此信任。也因爲這個, 他們二人見面之後, 可以百無禁忌,坦誠地交換意見。

“顯見得是沒想好了!”見石詠不答, 傅雲生冷笑一聲, “不過這樣難怪, 眼看你到廣州來的這副架勢,顯然是在官場上混得如魚得水,再加上嬌妻幼子, 大約是想在京裡那溫柔富貴鄉里舒服着一直到老死吧!”

石詠想了想認真地回答:“目前暫且還能忍受。”

他沒有理會傅雲生言語裡的嘲弄, 而是說出了他的真實感受:世道多艱,而他身上擔着責任,有拋不下的甜蜜負擔,所以不可能像傅雲生那麼灑脫。只是他內心與這個時空依舊有些距離, 不過時時自我調節罷了。

傅雲生被石詠噎了一把,無語了片刻,才背轉身,看着他身後的廠房,看着廠房裡種種“土法”所制的儀器設備,搖了搖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適應得很好,融入得很好,也試圖一點點影響這個時空裡的人……我卻做不到。我與你的做法正相反,我在廣州這裡,收養了一批家人無力撫養的孩子,從小教起,讓他們能明白我的所思所想,將來能繼承我的衣鉢,不僅將眼前這間廠子繼承下去,更將新式的思想和制度能夠繼承下去。”

他滔滔不絕地將自己最近這十幾年來的經歷一一說出來,同時反反覆覆地向石詠強調:他最不喜的,就是這個時代的制度。在京裡,無數人爲了爭權奪利打破頭,在地方上,家族宗法制度則佔據了常人生活的巨大空間,最可怕的是老一輩的人們拒絕接受新鮮事物,他當初這間“煉化廠”建立起來的時候曾經生出無數風波,最後纔不得不在這偏遠的地方覓得廠址,將廠子建在這隱蔽的、半地下的地方。

“所以我很難想象,你和我一樣是後世來的人,應當一樣無法接受那些尊卑之道、繁文縟節。你竟然能在京裡那樣的地方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甚至風生水起?你究竟是怎樣做到的?”傅雲生連連追問。

石詠頓時笑了,自嘲道:“可能因爲我以前是個修文物的?所以擱在後世人的眼裡,其實也是個老古董?”

傅雲生又被他一噎。

石詠又思索片刻,纔對傅雲生說:“傅前輩,我承認對於你我而言,這個世道看起來太落後、太不如意了,令你往往生出挫敗感,於我其實也一樣。”

他其實也無數次地感嘆,多少紛爭煩擾,與令人扼腕嘆息的結局,都是眼下這個時代的侷限、封建制度的鍋,可是要改變起來,卻絕非是一代人就能看見成果的事。“但是這個時代卻讓我看到了一點,雖然時代不同、制度不同,但是人性是相通的。”石詠說。

人人心底都有善的一面,也都有逐利的本質。石詠最擅長的,就是看到那善的一面,因此他的心裡能夠時時感受到安慰,他也善於挖掘那逐利的一面,將其作爲推動這個時空裡的人一點點往前走的動力。

他將這個意思反反覆覆地表達了幾遍,傅雲生終於點了點頭,說:“你還是比我耐心得多——對,確實是要辯證地看待這個問題。”

石詠又說:“傅前輩想要讓這個廠子裡僱傭的年輕人全盤接受新觀念,同樣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事。剛纔聽您說,這些年輕人雖然是家裡無力撫養,但是終究有父母家人,將來也會娶妻生子,將他們與這個社會完全割裂開,由他們來組織新的社會關係,這也是不大現實的,除非……除非,能有這麼一個地方,眼下是一張白紙,能夠讓我們着手,直接去開創一個新世界!”

傅雲生聽見“新世界”三個字,眼前登時一亮,似乎覺得“英雄所見略同”,想了一回,到底還是沒有把話直接說出來,而是伸手重重拍拍石詠的肩,說:“不如這樣,哪天你有功夫,帶我去見見你如今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我也帶你去見一樣東西。咱們到那時再詳談。”

石詠登時大喜,點頭道:“好啊!”

他隨船帶了三件文物來廣州,正好讓這三件也見見傅雲生。於是雙方約定了日子,傅雲生獨自前往廣州巡撫的府邸,石詠夫婦也早早準備了,迎接傅雲生。

傅雲生一旦離開廠子,在人前露面,頦下便粘着白花花的假須,弓着背,手中拄着拐,一派老態龍鍾的樣子。

如英早就聽說丈夫口中的這位“傅前輩”,乃是內務府營造司的前任司官,可也實在沒想到是這樣一副蒼老走路不穩的模樣。她登時看了一眼丈夫,小聲說:“茂行哥該事先給老人家安排一副軟轎纔是啊!”她忙命人去將傅雲生小心翼翼地攙扶進來,又自己去吩咐巡撫府衙的人出去僱一頂軟轎來,在府衙外頭候着。石詠在這邊撓撓頭,心想:傅前輩演技太好,不服不行!

一時石詠帶着安安來拜見“前輩”,傅雲生見安安絲毫沒有尋常人家女孩子那樣,矜持或是扭捏,大大方方地過來行禮,擡起頭直接打量自己,心知石詠的確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傅雲生在懷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隻外面鑲着琺琅瓷的萬花筒,教了安安怎麼看着玩兒。安安大喜,趕緊謝過“傅爺爺”,自己捧着那萬花筒去跟母親那兒獻寶去了。

石詠便邀傅雲生前往去他自己暫時使用的“會客室”,他從京中千里迢迢背來的三件文物:寶鏡、瓷枕與一捧雪,此刻都在會客室的多寶格上蹲着。

“今日到此一見,我是有些明白你說話的意思了。”傅雲生一進屋,見再無旁人,便立時挺直了背,不再是那副老態龍鍾的樣子,說話聲也清朗許多。“尊夫人的確是溫婉心慈,而令嬡也是活潑可愛。有這樣的妻子兒女,我若是你,想必也會眷戀,不願離開。算起來,我離開咱們那個時空的時候,也有個三歲大的閨女。這麼多年過去,她也該是長大成人,組建自己的家庭了,也不知她過得好不好……”

傅雲生說着說着,面上流露出傷感,坐在桌邊,以手支頤,默默回憶。

這時候加上三隻文物已經炸開了鍋,寶鏡率先發問:“詠哥兒……他,這人說,‘咱們那個時空’,是啥意思?朕明白了,原來你一向能夠未卜先知,對大內秘聞也是如數家珍一樣,這是因爲你根本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而是……而是來自後世?”

紅娘的瓷枕則震驚了:“這個什麼人啊?詠哥兒,他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不願離開’?他難道要勸你離開嗎?英姐兒和安安都是你的家人,你離開……能去哪兒呀!”

石詠卻驚訝無比地望着傅雲生,因爲後者沒有半點反應,依舊面露感傷,默默緬懷。

半晌,傅雲生突然省過來,擡頭盯着石詠:“這麼看着我做什麼?”

石詠:“您難道……難道沒有聽見什麼異常的……聲響?”

傅雲生一下子悟過來了,隨即擡頭打量這間會客室,道:“不會呀,你抵達這廣州巡撫衙門,不過幾日的功夫。應該沒有機會修葺這裡的屋舍,難道是……”

這人聰明至極,反應也極快,目光立即轉向博古架,一眼便先見到那隻玉杯一捧雪,登時問:“難道這玉杯是你修起的,所以你可以與玉杯交流?”

石詠點點頭,眼見着傅雲生走到博古架跟前,揹着手,盯着一捧雪端詳半天,突然一回頭:“它向我打招呼了麼?”

石詠:……

他當真沒想到,這裡三件他親手修起的文物,竟然只能與他溝通,而不能與傅雲生溝通。那麼問題就來了,爲什麼他就能聽見地安門說話來着的——這不合理啊!

面對傅雲生的問題,一捧雪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詠哥兒不要丟下我們呀!”

石詠:這都哪兒跟哪兒?

但是面對傅雲生的問題,他只能善意地撒了一個謊:“是,這邊三件文物都是我修復的,所以我總是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來,傅前輩,來見見武則天武皇的寶鏡,這位是紅娘的瓷枕,這一件是傳奇玉杯‘一捧雪’!”

紅娘的瓷枕在一旁插嘴補充:“源自和氏璧,不朽傳奇……”

一捧雪卻都顧不上這些了,只管放聲哭泣。旁邊武皇的寶鏡實在不耐煩了,突然大聲說:“好,詠哥兒,你們不妨便說說你們的時代,究竟與眼下有什麼不同。”

石詠這邊傳話,對傅雲生說:“這三位,是分別來自唐、宋、明的古物,想聽聽咱們那個時空是什麼樣子的!”

傅雲生想了想,點了點頭。他親手維修了西華門與地安門,因此對古物充滿了敬畏之情,對古物們的要求來者不拒。但是在開口之前,他先壓低了聲音,問:“這裡說話穩妥麼?”

石詠點點頭:“絕對穩妥!”

他早先聽如英說起過清虛觀裡的“竊聽”裝置,因此在使用這間會客室前就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一遍,確認沒有“聽管”,四周也沒有死角可以藏人或是讓人偷聽的。所以他纔敢將各件文物放在這裡。

於是傅雲生當真與石詠討論起這三百年來的差別,以及他在這個時空裡所見的種種現狀——傅雲生說得情緒激盪無比,乃是他明明看見這個社會有各種機會往更進一步發展,卻始終因爲種種的原因停滯不前,急性子的傅雲生,忍不住便會拍桌子罵天罵地罵神仙。石詠好不容易冷靜相勸,才令這位的情緒平復。

一番話講下來,架上蹲着的三件文物全部鴉雀無聲,一個字都說不出。

“對了,石詠,我今日到你這裡來,是要邀你去一個地方看一看。我有一個想法,現在已經付諸行動,但是真要能實施還有個幾年。”傅雲生說。

“詠哥兒,隨他去看一看吧!”寶鏡悠悠地長嘆一聲,“你們剛纔說的,太過驚人,朕……朕也得好好想想才能明白……”

“詠哥兒千萬別走啊!”一捧雪的性格最爲敏感,連連相求。

“別怕別怕,剛纔這個傅……傅什麼的不也說了,要實施起來,還有個幾年。”紅娘安慰這一位。石詠也不得不表態:“傅前輩,我這就隨你去看看,我媳婦兒已經將專門給你乘的軟轎備好了,咱們去看過再回轉就是。”

傅雲生一聽說還有轎子,登時失笑:“沒想到今兒我還真是借你這官老爺的光,享受這官老爺的待遇。”

石詠:明明你是享受老人家的待遇好不好!

“對了,也不用再‘前輩前輩’地叫我了,別咱們之間也真整得跟古人似的,你可以叫我雲生,叫我傅大哥,或者叫我老鐵都行。”

石詠:傅……傅老鐵?

於是他與傅老鐵一道出門。傅老鐵坐了如英事先聘來的二人軟轎,石詠則騎馬在後緩緩跟着,兩人一起來了十三行碼頭。在這裡,傅雲生下轎,石詠下馬。兩人一起沿着珠江岸行了很遠,走了總有大半個時辰,傅雲生帶着石詠來到一處船塢。他徑直帶石詠來到船塢跟前,得意地說:“適才見過了你修復的作品,也讓你看看我在這個時空裡的作品!”

石詠一見,果然大爲震驚:只見他眼前是一座約二十丈長,四五丈寬的一座巨船。船身已經初見規模,龍骨已經安放在龍骨墩上,船底肋骨已經全部安置在龍骨上,船首與船尾也已經鑲嵌在龍骨兩端,船身內部結構一一可見,只還未能裝甲板。船身絕大部分材料都是堅固而耐腐蝕的鐵力木,木材表面塗着一層光潔透亮的木焦油。所有的鏈接件則盡數是價格不菲的銅合金與鐵件。

“怎麼樣?”傅雲生得意地問。“我找了兩名來自荷蘭的造船工匠,讓他們和本地的工匠一起切磋,如今這船是以中西合璧的技術打造而成的。”

石詠已經微張着口說不出話來:所以傅雲生這是打算要……

豈料這還不是所有傅雲生要石詠看的,他一招手,徑直帶着石詠攀上腳手架,下到正在建造施工中巨船船尾,帶他來到一座龐大的物事跟前,伸手將那物事上覆蓋着的巨幅油布一揭,得意地轉頭看向石詠:“老鐵,你看這是……”

石詠目瞪口呆,完全愣在當地:他其實完全認不出這是什麼設備,他這是真學渣呀!

呆看了半日,石詠才轉臉望向傅雲生,面帶驚異:“這船是混……混合動力?”

“對,這是一部柴油機,在有燃料供應的情況下可以作爲這艘船的輔助動力,配合風帆,推動船的前進。”

“這些年,也多虧你搗騰了煤油燈出來,我這邊‘煉化廠’煉出的煤油讓我賺了點兒小錢,纔能有錢造這麼一艘船。”傅雲生爲他的“混合動力”帆船洋洋得意。

“那麼您,您造這艘船,是想去哪裡?”石詠猶豫着問,不禁也回想起早先那天與傅雲生說起“新世界”時,對方眼中奇異的光。

“老鐵,你想想,如今是雍正元年,公曆1723年。庫克船長將於五年以後出生,幾十年以後纔會發現澳洲富饒美麗的東海岸。如果我們真想開創一個‘新世界’,那裡可能是一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