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針對於老太醫和牟大夫兩位所說的中藥製劑, 石詠只提了幾點。

頭一件是一定要無菌。無論是中藥製劑的提取、稀釋,還是使用, 一定要在無菌環境下進行。這年頭已經有不少大夫開始使用顯微鏡了, 對於“菌”與“潔淨”的概念, 已經在這一代醫者心中形成嶄新的觀念。第二件便是耐受性、過敏症、副作用, 什麼能注射,什麼不能,需要經過大量的實驗與篩選;第三件則是使用的原則, 能口服的時候是不是不該注射……在戰場上救命自然一切都可以從權, 但是既然要將這個急救的法子研究成爲穩定、可靠,值得推廣的法子, 卻都還要將方方面面都想周全了才行。

其實, 如果中藥製劑太過複雜,大夫們能將生理鹽水研製出來, 就也已經是大功德一件了。

“老太醫, 就我所知, 水要無菌可以使用蒸餾水,器皿消毒可以使用高純度的烈酒進行。蒸餾與提純的器皿我可以幫着請玻璃廠製作,二位無須擔心。”石詠向這兩人解釋。

於老太醫與牟大夫對視了一眼, 於老太醫突然朗聲大笑, 道:“你看我說的吧!一回京茂行準保還能說出點兒道道出來。”

牟大夫在一旁很尷尬,只連聲應是,道:“我也早知這一點啊,所以剛纔茂行說的我都記下了, 一字不落。”

石詠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他其實也是一點兒也不懂,只是在複述他在後世聽來的一點點皮毛而已。真正致力研究,並且做出貢獻的,到底還是於太醫和牟大夫這兩位。他對這兩位能犧牲一己舒適優渥的生活,去最艱險的地方救死扶傷,並且致力於發現與改進診療技術的大夫,心懷最高的敬意。

於是衆人繼續談笑,樂鳳鳴與靳勤還問起牟大夫的“暈血”症有沒有好一些。牟某隻能無奈地迴應:他在戰場上待了兩年多,若還暈血那就怪了。

於老太醫回京,依舊在太醫院供職,他原本還想在太醫院給牟某也謀個職位,但牟某的意思,他不想只爲宮中貴人診療,還是更願意爲民間的尋常百姓們看病。他這份情懷立即得到了衆人的支持與肯定,而精明的樂鳳鳴樂老闆當即表示,願意在同仁堂給他留一個出診大夫的位置。

於牟兩位回京之後,天氣漸冷。而石喻的婚姻大事還一點兒着落都沒有。石大娘與王氏難免都有些乾着急。

這些日子以來,石喻一直在翰林院編修的位置上待着,每日當真是在翰林院編撰些書籍文章,很是清閒。但是石詠心裡清楚,他們這一科中的進士,過不了多久便會分派差事。如今那新科狀元劉南山已經派了去江南,算起來石喻……應該也快了。

就因爲這個,石喻每日兩點一線,按時上衙下衙,日子過得比石詠輕鬆許多。直到有一日,石喻晚歸,石詠問起,石喻只說是去一名昔日同窗家中拜訪長輩。石詠好奇,便問起石喻的這名同窗,石喻便說了實話——他這位同窗姓舒穆祿,名叫舒赫德,比石喻小兩歲,但是因爲進景山官學進得早,所以兩人才有幸做了同窗。但是舒赫德從景山官學肄業之後,沒有像石喻那樣去考科舉,而是像石詠一樣,補了筆帖式,眼下正在都察院當差。

此人石家原本也認識,因爲大家都是正白旗的,又與石喻有同窗之誼。舒赫德將石喻邀去家中作客,沒什麼出奇的。

可是這事兒引起了石詠與如英的警覺:早先這舒穆祿氏上過石家人的“觀察名單”。

舒赫德是徐元夢之孫。這徐元夢亦是進士出身,早年曾因捲入德格勒私抹起居注案,被奪官下獄,險些被處死,後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被活活鞭了一百鞭。因徐元夢素有才名,涉案亦是受人牽連,遭遇極其可憐,這樁案子被時人私下評價爲“凌辱斯文”,對了,這凌辱斯文的,不是旁人,正是當時在位的康熙皇帝。

這徐元夢被康熙赦免了性命之後便在上書房給諸皇子講學,說來,亦是當今帝師。而徐元夢長子膝下有一兒一女,一名長女今年十七歲,但是因徐元夢之妻去年過世守孝,將將錯過了今歲的選秀。待到下一次大挑,姑娘就逾齡了。

如英聽說舒穆祿氏將石喻帶去了家中,連忙推石詠去追問石喻,在舒穆祿家都見了什麼人,都問了他什麼話,留沒留飯,留飯時都用了什麼,事無鉅細,全部都讓問一遍。

石喻則莫名其妙,但是他一向尊敬大哥大嫂,因此石詠來問,石喻還是一五一十地都答了。

石詠轉頭告訴如英,便見妻子點頭而笑。如英擡眼望着石詠,見丈夫兀自懵懂,便道:“還未明白麼?如今京裡,都興女方家裡先有表示了呢!”

石詠想想:早先隆科多家的確是如此,那麼這舒穆祿氏……

他一凜:“真的?”

如英便給他分析,若是隻是舒赫德當石喻是好朋友,便犯不着邀石喻去家裡做客,小哥兒倆自己在外頭聚聚便好。邀石喻上門,必然是舒赫德家裡人的主意。可若舒穆祿氏若只是邀舒赫德的好友上門坐坐,或是徐元夢想要考量考量孫子朋友的品性,舒穆祿家裡便也不會自徐元夢以下,家庭成員人人都將石喻見一見,問上兩句。

石詠想想也是這個理兒,尤其是聽說舒赫德的父母都出面見過石喻,便知如英的推斷不假,應當是準了七八分。畢竟連舒穆祿氏的女眷都出面見了石喻,這事兒便有幾分靠譜了。

石詠便問媳婦兒:“除了同屬一旗之外,咱們與舒穆祿家有交情麼?”

如英點點頭:“有,嬸孃的姑姑嫁的是舒穆祿家老爺子的族弟,這舒赫德的額娘與六姑父是表親。去年那府里老太太過世那時,咱們還在南邊,是娘和二嬸張羅的,送了一份奠儀過去。”

如英口中的嬸孃是指白柱媳婦兒齊佳氏,六姑父則是現在的內務府總管伊都立,她描述這些親眷關係的時候,石詠只覺得腦子裡有一團毛線,實在不知道如英是怎麼理的,竟能記清楚那麼多。

“茂行哥,親戚裡就有見過舒穆祿氏大姑娘的,畢竟是大家出身的姑娘,知書達禮自不必說,聽說脾氣也是好的。”

石詠卻說:“我倒是盼着這位姑娘是個外柔內剛,有點兒脾氣的。”

如英眼珠一轉,立即明白了石詠的意思。畢竟石家二房太太王氏是個脾氣最最溫柔不過,遇事卻又最是個沒腳蟹。但凡兒媳品行無差,心地善良,王氏就一定能與人合得來。但若是王氏的兒媳處事必須能立得起來,因爲石家二房以後需要一個能執掌內務的主心骨在。畢竟石家二房一堆麻煩事,以後還有孟氏那邊需要對付,石喻小夫妻不會去欺負旁人,可也不能教旁人欺負去頭上。

如英想了想,對石詠笑道:“咱們在這兒商量有什麼用,首先得聽二弟是個什麼意思。二弟以後要做人半子的,他已經去見過舒穆祿氏一家子了,他是個什麼想法。”

石詠點點頭,知道是這個理兒,當下又去問石喻,只問他對舒赫德的觀感怎樣。

聽兄長提起舒赫德,石喻登時笑道:“簡直是不打不相識,到後來才發現我們兩人其實是一條心的。”

石喻說得是對“八股取士”的態度。

“舒赫德最反對‘八股’,當初我又是個將天下八股文做遍了的,深知其中的弊病。可是早年在景山官學的時候,咱們兩個相互還不瞭解,舒赫德還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大哥,你可知道,這舒赫德比弟弟還小兩歲,那會兒真是當面駁斥,一點兒也不留情面,說我整日裡寫的那些個時文都是大話空話,不適於用,墨卷房行,輾轉抄襲,膚詞詭說1……”

石喻回想起與舒赫德相識的過往,忍不住微笑。

“可是後來這小子知道你進學就是爲了改變這‘八股’之弊,人家才消停了,對不對?”石詠心裡暗暗指摘舒赫德這小子,啥都不知道,竟然就敢無端端指責他家二弟,他當真想給舒赫德一點掛落吃吃。

“是,”石喻回想往事,登時大笑起來,“後來還不是老老實實給我道了歉?”

石詠心想:勇於認錯,這倒不失爲一條好漢子。

“不過也因爲有他,我確實覺得自己早先做的文章空洞了些,言之無物,史論觸不及根本,而時文觸不及時弊……那時我才痛下決心,暫時將會試放了放,多隨師父與師兄去接觸些實務。若不是因爲這個,我想,以我本來的水準,會試想要登科,實在是……”石喻說到這裡,不好意思地笑笑。

石詠聽着點頭:舒赫德本人出自書香門第,祖父也是少年時便取中進士的大才子。而舒赫德卻沒有科舉,反而像石詠一樣,補了筆帖式直接去當差,看起來,這少年還真是言行一致,是個有擔當的人。

他少不得又問起石喻:“聽說舒赫德還有一位長姊。”

石喻聽見兄長提起這個,一張臉騰地紅了紅,隨即又擡起頭,帶着懷疑的目光望着兄長:“大哥,怎麼人人都向我談起舒赫德的姐姐?”

石詠這時候再也憋不住笑了,道:“許是旁人都想知道你對這位舒穆祿氏大姑娘是何看法吧!”

石喻慢慢將頭低下去,說:“沒……沒什麼看法……”

舒赫德已經無數次在他耳邊叨叨這位長姐了,只說他長姐脾氣絕好,品性絕佳云云。可是石喻沒見過這位姑娘,到底是少了幾分把握——舒穆祿氏的家風他絕對信得過,舒赫德的父母待他也是親切慈愛,可以料想這樣的家庭里長成的姑娘應當差不到哪裡去。餘下唯一的,便是有沒有眼緣了。

只聽石詠爽朗笑道:“沒什麼看法,就是覺得人家一切都好吧?”這跟不搖頭就是點頭了是一個道理。

“這樣吧,我和你嫂子合計合計,看看用什麼法子,能夠讓你和人家姑娘見上一面。”

石喻驚訝地擡頭:真的……還能見上一面麼?

石家和舒穆祿氏有着拐七拐八的親眷關係,但最後石家相看舒赫德之姊,還是請託了榮府幫忙,將地方設在了榮府。

石家這麼考慮,一來是榮府是石喻之母王氏的親眷,另一方面石喻身世有些波折,王氏如今的身份必須要向石喻未來的岳家說明。這話石家不好說,但是由賈府的親長出面代爲傳話就會妥當一些,也可以表明石家想要結親的誠意。

於是這一日由榮府出面,請了舒赫德之母索綽羅氏攜女舒穆祿氏敏珍一起上門賞菊。同時石大娘則攜了弟妹王氏和兒媳如英,一起上門。除了兩家之外,另有如英的六姑母伊都立夫人兆佳氏一併出席作陪,說來這幾家彼此都認識,不是外人。

榮府自從寧府被抄沒之後,元氣大傷,再加上三年補還虧空的限令如同一枚利劍,高懸在榮府頭上,因此榮府再也沒有以前那般風光。榮府老太太史氏在史侯府與寧府被抄沒之後大病一場,如今隨着那兩家案子的塵埃落定,老太太又緩過來些,仗着昔年保養得好,底子不錯,便還能將日子這麼過下去。

榮府長房已經全部被賈璉接去了保定。連中風不能行走的賈赦也是如此,一面照料,一面約束賈赦身邊之人,免得賈赦再興風作浪罷了。如今京裡只剩下二房,但是二房也在老太太的堅持之下,遣散了一大半兒的僕役,約束族人,不得招搖,準備在這三年之期裡,勒緊褲腰帶,還完虧空,也再不讓外人抓住半分把柄。

但是人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榮府的客人步入榮府之後,依舊能覺出榮府昔日的體面,是個曾經富貴的老派人家。

而這些起伏舒穆祿氏一樣經過,所以索綽羅氏與敏珍進了榮府,禮數面面俱到,並未因爲榮府不如昔日榮耀,便流露出任何怠慢之意。

敏珍原本身上有祖母的孝,是在一個月之前纔剛剛出孝的。她個子高挑,站起來與如英差不多。如英一見敏珍便非常喜歡,拉着手坐到一邊去說體己話去。

而石大娘則帶着王氏出面,與索綽羅氏交際說話。這索綽羅氏的目光便一直在王氏身上打量,見王氏溫柔安靜,說話之際卻彷彿始終少了些底氣,索綽羅氏便暗暗心想,可見外頭傳言非虛,石家二房的夫人,恐怕是被人欺負了去的。

少時幾處來賓一起坐着賞過了菊花,用過飲食,榮府老太太與二太太王氏便將石大娘、伊都立夫人與索綽羅氏一道請去別間靜室,在那裡石大娘將石家昔日兩房妻室的昔日糾紛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索綽羅氏,並且告訴索綽羅氏,當初石宏武與王氏乃是析產別居,王氏與石喻的身份未變。這一切都由榮府兩位和伊都立夫人幫着作證。

石大娘態度非常坦誠,沒有分毫隱瞞,令索綽羅氏聽到了許多外人不曾得知的細節,也令她的話顯得更爲可信。索綽羅氏心內暗自點頭,知道石家肯這樣擺明態度,便是真的有結親的意願了。只是這樁事大,索綽羅氏不敢自己做主,只能點頭,但是應承的話一個字都不敢說。

正在此刻,外頭便報,說石家二爺到了,眼下正是寶玉陪着,若是方便的話,想過來拜見榮府老太太與姨母王夫人。這時伊都立夫人便笑,說:“今兒人多,又都是親戚,索性別教敏珍迴避了。”

這句話正中索綽羅氏下懷,原來這舒穆祿氏的心思也與石家一樣,家裡人都覺石喻不錯,唯獨不曉得敏珍會怎麼想,如今有這樣的機會,讓兩個年輕人能見上一面,索綽羅氏正巴不得。當下便點頭道:“自然謹遵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上了年紀,也喜歡熱鬧,見到兩家都有誠意,便樂意當這個冰人,當下來到外頭堂上,特地命如英與敏珍站在自己身邊,隨後便命寶玉陪着石喻進來。

石喻隨着寶玉進屋,老老實實地從賈府老太太開始拜起,將此間的長輩一一拜過。此刻如英正陪着敏珍立在老太太身邊,自然給小叔遞個眼色。石喻那一顆心就立即砰砰砰地狂跳起來。

但是,他怎麼說都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男人,此刻心裡雖然慌,面上好歹繃住了,面帶微笑,禮數周到,一一拜過去,末了才若有若無地往敏珍那裡看了一眼。

敏珍早已面泛桃花,如英爲了緩解她的尷尬,趕緊偏過頭與她說話。敏珍這才覺得好些,待覺得無人再注意到她,這才悄悄地擡起頭來,見到石喻正在與伊都立夫人對答,態度從容,神情瀟灑,敏珍一時便怔住了,連如英與她說話都沒聽見……

這一回石家人從榮府作客回來,如英自然是將整個過程都告訴了丈夫,包括石喻與敏珍那互有好感的情形,當時在榮府裡衆人可都是看在眼裡的。石詠則免不了要給石喻打預防針,說此事雖然兩家都明確表現出有意,但還要看舒穆祿氏到底怎麼看待石喻父母之事。所以……沒到對方正式央媒上門,什麼都說不好。

石喻對敏珍印象極佳,因此心裡一直惴惴,不曉得舒穆祿氏到底會怎麼反饋。

好在舒赫德這個小舅子沒有讓石喻心焦太久,隔了幾日便來尋石喻,見面就衝石喻的肩膀來了一拳,笑道:“姐夫……昨兒個祖父拍了板,說是要央媒上門,往後我要改口管你叫姐夫了!”

作者有話要說:  1這一段是舒赫德在乾隆三年上書請求廢除八股文考試時所寫,原文是:科舉之制,憑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況積弊日深,僥倖日衆……時文徒空言,不適於用,墨卷房行,輾轉抄襲,膚詞詭說,蔓衍支離,苟可以取科第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