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與石詠閉門商量的要事, 自然是怎麼處理賈赦看中的石家扇子。
石詠想了很多搪塞的法子,都只能拖延一時, 而治不了根本。賈璉也是同樣一籌莫展。
石詠發呆, 心想:他好不容易讓石家有點兒起色了, 難道就因爲這扇子, 他又要讓石家陷入困境嗎?他記得很清楚,原書裡寫着石呆子堅持不肯賣扇,賈赦原本也並無辦法。可是後來賈雨村出馬, 以“拖欠官銀”爲藉口, 直接將石呆子下獄,抄了石家, 直接將扇子沒入官中, 以官價買下,然後送給賈家。
幸虧現在賈雨村還在南邊做官, 不在京中。這危機倒不是迫在眉睫。
“實在不行, 我就將這扇子送給十六阿哥!”石詠知道十六阿哥胤祿也是個喜歡古畫古扇的, “送他兩柄,餘下十八柄託他保管。我就不信了,難道還有人敢爲難皇子阿哥不成?”
賈璉好奇地瞥了一眼石詠, 心想:這個呆子, 也不曉得怎麼就能這麼信任十六阿哥的。他也聽過十六阿哥胤祿的傳聞,知道那是個漢女所出的小阿哥,奪儲無望。
“茂行,你先別太着急了, 依我看,這事兒還有的拖。這樣,以後父親再與你提起此事,你不妨便訴訴苦,哭哭窮,讓家父以爲你有心在討價還價。這麼先拖上一拖,回頭咱們再合計合計,想個妥帖的法子出來……”
石詠無奈,知道賈璉說的這恐怕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當下只得應了,謝過賈璉,兩人一起從榮國府裡出來。
李壽這時候正巴巴地在門房裡候着。他倒也不寂寞,縮在門房一個角落裡,盡看着別人家的長隨怎麼上門遞拜帖,怎麼說事兒遞話。李壽平日裡不言不語,頭腦卻很靈活,見着這些,便在心裡暗暗地記下。
石詠帶上李壽,拜別賈璉,從四九城中往外城走。
李壽見石詠一路默默無言,知道主家心中有事,也不打擾他,只默默跟着。兩人一路走到琉璃廠大街,來到山西會館跟前,只見到一羣順天府衙役在此,山西會館跟前裡三層外三層地圍着人。
石詠自是想起了當初在這山西會館發生的那一起“贗鼎”的案子。他記起那案子與冷子興有關,而今日賈赦迫他賣扇,亦是冷子興進言的緣故。石詠實在是覺得這冷子興實在太過可惡,若沒有他,這世間定能少好些麻煩與冤屈。
就在這時候,石詠耳邊突然擦過一句路人的閒言閒語:
“萬萬沒想到啊,當年那位被騙買了贗鼎的趙老爺子,竟然有這魄力,去敲了登聞鼓叩閽!”
石詠聽了大驚,轉過身連忙衝那人問:“是真的嗎?以前曾暫住在山西會館的那位趙老爺子?擊鼓鳴冤?”
擊登聞鼓叩闕,就是傳說中的“擊鼓鳴冤”。清代律例有明文規定,叩閽者其擊鼓申冤者經通政司訊供,若果有冤抑確據,免罪,或發回當地督撫親審;或由刑部提審昭雪。如果是越訴者,則笞五十。
趙老爺子擊鼓鳴冤,最大的可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被打上五十杖。只不過如今康熙老爺子爲顯仁德,所有杖責刑罰都打個四折,笞五十實際上是笞二十。可即便如此,人家趙老爺子年紀一大把了,二十杖,不丟性命也要脫層皮啊!
“可不是嗎?”旁人一聽石詠也是知道舊事的,立即開了話匣子,“聽說老爺子敲了登聞鼓,通政司卻將案子依舊發回順天府重審。這順天府尹接下舊案,怕是難以推翻以前的結論。”
石詠也很清楚:趙老爺子擊鼓鳴冤,就是爲了上告順天府判案不公。這通政司竟然又將案子發回順天府重審,又是案子發生一年之後,若是沒有新的證據,順天府十九要維持原判——趙老爺子那二十杖,豈不是白捱了?
想到這裡,他身邊那人又奇道:“不知爲什麼,這順天府竟然又傳了山西會館的掌櫃和夥計去問話,好似還有什麼別情。”
石詠想了想,也顧不上山西會館與這事兒到底有什麼干係了。他當即帶着李壽先走,回到椿樹衚衕石家小院裡,從母親那裡,將家裡存着的銀錢裡面佔大頭的幾塊銀錠子都帶上,然後又拿了幾塊碎銀,用帕子包了,帶在身上。
他又沒忘囑咐母親:“娘,那隻藤箱的主人回京了,您將箱子裡的書畫,全部還放回原本那隻藤箱裡,我準備有機會的時候還給人家。”
石大娘當即應了,沒有半分猶豫。
說着,石詠帶着李壽,離開椿樹衚衕小院,往順天府過去。在順天府他找到了途徑,向人打聽了探監的方法,然後將李壽留在外面,自己揣着銀子,到大牢裡面去探視趙老爺子。
趙老爺子因是“叩閽”之人,又是通政司轉下來命重審的,他又上了年紀,所以在男監有個單獨的牢房關着。
石詠見到他的時候,老爺子剛剛捱了那二十杖,正俯臥在囚室一具光禿禿的土炕上。他下邊半身鮮血淋漓,褲子被血浸透了。
“老爺子看着打得狠,其實都是皮外傷,要不了性命。”獄卒笑着向石詠解釋。他看石詠穿戴並不算大富大貴的樣子,可是卻齊整而乾淨,心知有門兒,沒準能掙上幾個錢,當即說好話,“上頭的兄弟們都有分寸着呢!通政司放下來的人,誰敢將他打出個三長兩短出來?”
石詠知道對方的意思,一整錠銀子拿出來,遞到獄卒袖裡:“勞煩,這幾日,老爺子在這裡,飯食起居,請務必多多關照。”
獄卒掂了掂銀錠的分量,臉上笑開了花,連連點頭,說:“小爺放心,絕虧待不了老爺子……只不過,這給老爺子延醫問藥的事兒麼……”
石詠知道他的意思,第二錠整銀又悄悄地遞了過去:“還請多費心關照。”
“……都包在我們身上!你放一百二十個心!”獄卒收了這些,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豈料石詠還有,這回,就只是小小的一塊碎銀子:“這點零散小錢,是請兄弟們吃酒的。”
這下獄卒更滿意了。他們當獄卒的,沒多少俸祿,唯一收入來源就是像石詠這樣的人前來請託,照顧牢裡的犯人。那兩錠銀子,拿出去花太招搖,而這樣一小塊碎銀子,剛好能容他置辦一小桌酒席,招呼招呼這牢裡的兄弟們,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獄卒心裡直誇石詠這少年人上道,會來事兒,當即應了石詠的要求,開了牢門,讓石詠進去看看趙老爺子。
石詠來到趙老爺子臥着的土炕跟前,蹲了身,輕喚一聲:“老爺子!”
趙老爺子茫然地扭過頭,似乎剛剛從夢中驚醒。“你……”他幽幽地嘆了一聲,似乎責怪石詠不該再來,淌這趟渾水的。
“老爺子,您……”石詠本想說,“您這又何必。”可是他一見趙老爺子的眼光,到底還是將話收了回去。
“您好好歇着,我每天會過來看一次,您有什麼需要,直接跟獄卒說。”石詠放低了聲音,“已經請人給您請大夫熬藥,治這棒瘡去了,別擔心身子。”
豈知他說了這話,趙老爺子突然努力地撐起身體,右手緊緊地按着胸前,衝石詠露出一個詭秘的笑容。
石詠覺得這笑容似曾相識,而趙老爺子胸前鼓鼓囊囊的,似乎還藏着什麼東西沒拿出來。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知道這一回老爺子大約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了。
少時石詠從順天府出來,帶着李壽,兩人一起緩緩往琉璃廠大街走去。李壽看得出來,石詠情緒不算太高,便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任由石詠一面走,一面想着心事。
“是他,就是這位小哥!”
一聲呼喝,將石詠從沉思中驚醒。
不知不覺之間,他竟已經走到了山西會館跟前。此刻竟是當年那位收了他一錠金子的山西會館夥計,此刻正指着他,對身旁那兩位捕快說話。
“這位小哥,順天府有案子,告你見利起意、欺哄他人、侵吞私產,跟我們走一趟吧!”
石詠還沒來得及說一個字,鐵鏈子已經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石詠先是大驚失色,繼而轉臉看了看山西會館的夥計和掌櫃,見兩人都有些歉然。在那兩人身邊,他見到個久違的身影——趙齡石。
石詠一下子明白了。
趙老爺子叩閽之後,通政司將案子發回順天府,想必需要幾日的功夫。而趙齡石這段時間一直不知道躲在哪裡,此刻突然冒出來,趁案子發回順天府的機會,又加了一樁補訴:就是關於那隻藤箱的。趙齡石顯然也在費盡心機地找尋父親留下的那些書畫,大約是從山西會館的夥計和掌櫃口中聽說了老爺子拿個藤箱和自己換金子的事兒,乾脆將自己也列入被告,告自己欺哄趙老爺子,以區區一錠黃金,換取了整整一藤箱昂貴的書畫。
石詠自己雖然不是學法的,但也知道他與趙老爺子當初簽下那契紙,雖然不是什麼強迫交易,卻是“顯失公平”的。若是順天府將這一藤箱的書畫判還給趙老爺子,他絕不會有任何異議,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身爲人子的趙齡石,怎麼竟有這麼厚的臉皮,竟然還敢遞上訴狀,討要這隻箱子裡的東西。
想着這些,石詠一伸手,說:“幾位差爺,不用這些勞什子,”他指指脖子上的鎖鏈,“我跟你們去順天府就是!不就是那隻藤箱麼!”
他不動聲色地轉臉看看正愣在一旁的李壽,遞了個眼神出去,輕輕地搖了搖頭。李壽似乎立即明白了什麼,悄沒聲兒地就從人羣中退了出去。旁人都沒注意到他。
順天府的衙役們見石詠不過一介身材單弱的十七歲少年,就算要跑,也逃不到哪兒去。當下允了石詠所請,收回了鎖鏈,一行人擁着他,往順天府過去。
這會兒正是下午,天色尚早。秋風捲起街道上的落葉,往順天府行去,一路蕭索。
到了順天府,衙役們先是將石詠收監。
石詠幾乎哭笑不得,他此前剛剛來過探過監,轉眼自己進來了。而且要命的是,他的條件竟然還沒有趙老爺子的好,和十幾個京城地痞模樣的人待在一個囚室裡。這裡人人都緊緊地盯着他,確切地說,是盯着石詠身上這件料子還不錯的衣服,當然了,也有人睜圓了眼在打量石詠腰間佩着的那一隻荷包。
此刻天還未黑,獄卒尚且在外面走來走去,所以暫時無人敢動石詠。可是天黑之後會怎樣,石詠可就難說了。
所幸這種情形只維持了一兩個時辰。到了傍晚,有獄卒過來,指着石詠的鼻子:“你,出來!”
二話不說,將他換到了一間單人囚室,條件尚好,只是氣味有點兒不敢恭維。
石詠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兒,難道與自己打點照顧趙老爺子一樣,也有人過來幫他打點了?
難道是李壽去告訴了石大娘?
石詠立即否決了這個可能性。早先他將家裡的現銀帶走了大半,現在石大娘應該沒多少現錢來爲自己打點纔是。再說他早先衝李壽搖頭,就是不想讓這個長隨去告訴母親與嬸孃,免得驚擾這兩位女性長輩。李壽是個機靈的,應該能懂得他的意思。
那難道李壽找到了賈璉?
石詠正在胡思亂想,沒多少,晚飯便送來了。
這晚飯豐盛得令人咋舌,有魚有肉,還都是新鮮出爐,熱騰騰的。
“石爺,快吃吧!特地給您備下的!”獄卒過來,衝他溫和地笑笑。
石詠睜圓了眼瞪着獄卒,他只要一聯想到以前看過的電視劇裡的情節,就怎麼也沒胃口了——這難不成,就是傳說中的殺頭飯?
難道這順天府連審都不審,就直接給他論了罪,二話不說要送他上路?
那獄卒見石詠滿臉的驚疑,瞪着眼睛望着自己,便知石詠是誤會了,連忙說:“石爺是貴人,知交遍天下的。小的們,也是應石爺的故交吩咐,過來好生伺候石爺的。等明兒開了堂,石爺定然平安無事的。”
“你瞧,石爺,那不就是您的朋友,過來看您了?”
石詠隔着囚室的柵欄,果然見到遠處有個花團錦簇的人過來,背後還跟了個小廝。他就着囚室裡昏暗的燈光,望着來人,實在是哭笑不得,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只見來人穿着一件花裡胡哨的戲服,臉上還有些油彩沒去盡,一臉的憂色卻作不得僞,只不過這人不是石詠的好友賈璉,也不是衙門裡熟識的同僚唐英,而是前陣子來找他胡攪蠻纏過的薛大傻子,薛蟠。
“石兄弟勿怪啊!”薛蟠不知是從哪個戲園子串戲回來,匆匆忙忙地說:“我一聽說你的事兒就先遣人過來打點了,不過我那兒答應着客串的一齣戲沒唱完,不能撂下旁人自己先趕過來,你可千萬別怪哥哥!”
石詠先是哭笑不得,後來聽着也稍許有些感動。這薛大傻子,頗講義氣,答應旁人的戲先唱完,是守諾;妝都沒卸完,衣服也沒換就跑來了,是仗義。這薛大傻子,倒也並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然而薛蟠下一句,更令石詠哭笑不得。
只聽這位大爺說:“我一聽說你關大牢了,這心裡就慌得不行!你還欠着我,沒告訴我金陵的事兒怎麼善後呢!”
搞了半天竟是爲了這個,難得這薛大傻子對這事兒這麼上心,石詠簡直有點兒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