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陳沉回到勐卡,見到了如約而來的小魚。
後者按照之前的計劃給他帶來了後續將要進入東風集團的管理人員,在做過簡單評估之後,陳沉留下了其中的一人,其餘的則全部打回,讓小魚重新篩選。
對於他的做法,小魚沒有任何意外。
畢竟,這本來也是一次雙向選擇的過程。
對小魚和她身後的人來說,他們當然希望能夠百分之百掌控東風兵團的人事任免權,但事實上,他們也很清楚,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
怎麼在合作的基礎上達到那一個微妙的平衡,是雙方都需要去考慮、去試探的問題。
於是,剛剛到達蒲北、還以爲自己馬上就能大幹一場的精英們大部分在當天就返回了雲南,而考慮到後續工作推進的順暢性,小魚原計劃一天的行程也被迫延長,改爲等到下一批人員到達並安排妥當之後再離開。
她不知道達成這個目標需要多久,但看着滿臉“公事公辦”、實際上隱約在偷笑的陳沉,她臉上的表情也是哭笑不得。
“所以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你不會是早就猜到這些人走了我就得留下,所以才故意拒絕了這一大批人的吧?”
聽到小魚的話,陳沉立刻搖頭否認道:
“怎麼可能!”
“你看我像那種人嗎?我只不過是從最基本的商業邏輯去考慮而已。”
“你看啊,雖然你帶來的這些人都是軍工出生,但他們幾乎都沒有在私營企業工作的經驗。”
“你知道的,東風集團的性質比較特殊,如果按照你們那一套來搞,是不可能搞得下去的。”
“我留下的這個人不是很好嗎?有海外經驗,有私營企業經驗,政審合格,性格還帶點匪氣。”
“如果你這一批找到的全是這樣的人,你也不用留在這兒了,今天晚上我就給你送回小勐拉去”
陳沉的話裡多少透露着幾分言不由衷,小魚倒也沒有拆穿,只是無奈地笑了笑,隨後說道:
“隨你怎麼解釋吧,只要你有理由,我們也不可能不接受。”
“不過說實話,要找到同時我們雙方要求的人選實在是不太容易,你也別想着靠這種方法把我一直留在這裡。”
“下一批人員過來之後,如果你還是不滿意,那我無論如何也得回去了。”
“所以,理論上來說,我留在這裡的時間只有5天。”
“怎麼樣,想好這五天怎麼過了嗎?”
“.難不成你還能休假?”
陳沉反問道。
“你這話說的,難道我這個崗位就不配休假嗎?”
小魚瞪了陳沉一眼,隨後繼續說道:
“就算不休假,至少也有稍微輕鬆一點的時候吧。”
“客觀來講,現在我是你的甲方。”
“怎麼,甲方來了,你不得安排點活動?”
“.那我按排你去考察考察密支那的新槍項目,看看你有沒有興趣投資?”
陳沉好笑地問道。
“.那倒不必了。”
小魚翻了個白眼,停頓片刻後說道:
“你應該對自己的生活有點安排,一個只有工作、沒有娛樂的人是很可怕的,也是很不可信的。”
“尤其是你這樣的身份——你面臨的誘惑太大了,如果你始終讓自己的娛樂閾值保持在極低的水平上,那很多人會不得不懷疑,某一天你在遭遇超限的誘惑時,會不會發生崩潰性的墮落。”
“說實話,相比起工作顧問,我覺得現在的你更需要一個生活顧問。”
“教教你怎麼去玩、怎麼去娛樂、怎麼去建立自己的精神追求”
“怎麼樣,有打算嗎?”
“還是說,需要我教教你?”
“我已經跟彭旭成聊過這個問題了。”
陳沉攤了攤手,隨後說道:
“搞不好未來一段時間我會去拍個電影。”
“電影?”
小魚驚訝地看向陳沉問道:
“具體什麼情況?”
陳沉把他跟彭旭成聊過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向小魚複述了一遍,後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開口道:
“你要這麼說的話,那確實是個不錯的方向。”
“不過,這個目標太大太遠了。”
“你應該定一些短期的目標——最好是這幾天內就能做完的。”
“咋的,你還要監督我?”
陳沉調侃地問道。
“.是參與。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防備心那麼重?連我都不放過?”
小魚的話說出口,陳沉不由得有些慚愧。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從來到蒲北的那一天開始,自己對外界的防備就沒有一天是放下的。
甚至自己心裡明明知道沒必要,但在行動和語言上,卻還是表現出一種抗拒。
就跟帶刺似的。
這確實不是一個好習慣。
想到這裡,他誠懇地說道:
“以後我要是再這麼說話你直接抽我。”
“正經回答你的問題,你說短期目標,其實也不是沒有。”
“本來我是計劃一個月之內慢慢做完的,不過既然你正好有時間那就一起吧。”
聽到他的話,小魚也終於有了幾分興趣。
她好奇地看着陳沉,開口問道:
“具體說說?”
陳沉咳嗽一聲,回答道:
“其實就一件事。”
“給死人立碑。”
一小時後,勐卡邊緣的山坡上。
陳沉帶着小魚走到山坡最高處,指着下方的勐卡城區說道:
“之前選地方做墓園的時候,我其實是考慮過很多的。”
“從風水的角度來說,整個勐卡都找不出一塊風水好的地方,甚至按照一些人的說法,這破地方到處都是絕戶地,埋了就得影響下一代。”
“你知道的,像我們這種刀口舔血的活兒,就算我不在意,絕大部分人還是在意的。”
“所以挑來挑去,最後還是選了這裡。”
“風水不算好,但也不差。”
“最巧的是,在最開始選定這裡之前,這裡實際上就已經有我們自己人的墓了。”
聽到陳沉的話,小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後問道:
“誰的墓?林河的那個哥哥?”
“不是。”
陳沉搖搖頭,回答道:
“你絕對不可能想得到——那時候都還沒你呢。”
“什麼叫沒我?是你還沒見到我!”
“.意思能理解就行。怎麼樣,要不要猜一猜,看看你們的情報做到什麼程度了?”
陳沉的話說出口,小魚沉思片刻,隨後試探性地問道:
“是獅子兵團的成員?”
“對。”
陳沉有些驚訝,他倒是沒想到,小魚還真能猜對大致的範圍。
“是你們跟糯康打的時候那些人?我記得那是你們第一次出現重大傷亡。”
“不是,還要更早。”
陳沉也沒有賣關子,而是直接回答道:
“這兩人是我們當時打勐卡軍營、殺陳益民那場仗的107火操作員。”
“他們當時就在這座山頭上,用火箭彈給我們提供支援火力。”
“那時候我們沒想到,陳益民的手裡居然有反炮兵雷達-——其實現在想起來,我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我們第一次察覺到老美對蒲北的滲透,大概也就是因爲這件事。”
“總之,有兩名隊員在這個位置當場被炸死,屍體倒是還算完好,不過內出血,也救不回來了。”
“那時候局勢很緊張,所以就近埋在了這裡,後來也沒再想着遷墳。”
“你看,這就是他們的墓。”
陳沉指着被荒草掩蓋的兩個小土包,隨後說道:
“沒有墓誌銘,沒有生平,就兩個簡單的名字。”
“不過這倒還算好的了,蒲北的傭兵,大多數別說墳,連全屍都是留不下的。”
小魚嗯了一聲,視線掃過一圈後問道:
“這裡不止兩座墳——其他的呢?都是誰的?”
“很多,除了到了後期從北邊過來的那些,包括獅子兵團原本的編制、包括當時配合我們作戰的木鬼的隊員、包括後來我們自己的隊員。”
“白狗的墳本來也是打算安置在這裡的,不過尊重他家屬的意願,最後還是供到寺裡去了。”
“按照我們的統計,這裡總共有47座墳。”
“當然,47座墳不是我們全部的損失,大部分‘有主’的人,都會被家屬領走自行安葬。”
“只有那些無人認領、或者情況特殊的陣亡人員,纔會安葬在這裡。”
“也就是因爲這個原因,這裡的管理非常差-——說差都是擡舉了,坦白地說,這裡跟亂葬崗沒什麼區別。”
說到這裡,陳沉的眼中不由流露出幾分愧疚的神色。
這些人並不說是“爲他而死”,但絕大部分也是並肩作戰過的戰友,無論如何,他們是應該被記住的。
而不是像孤魂野鬼一樣,淹沒在這片荒蕪的山中。
“所以我們纔在這裡規劃了墓園。”
“本來我想把這裡叫做‘陵園’,不過嘛.你懂的。”
小魚默默點頭,隨即蹲下身子,撥開眼前墓碑上的雜草,仔細地查看上面的文字。
片刻之後,她開口問道: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這就是我說的短期計劃了。”
陳沉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後說道:
“第一件事,至少把生卒年確定。”
“這裡的很多人,我們只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卻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我打算在這裡投入一筆錢,把他們的背景調查清楚。”
“說真的,這應該挺難的。”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就是因爲他們的幾乎所有直系、非直系近親都已經死絕了。”
“想單純依靠人際關係去確定他們的生平,我們要花費的精力和成本很高。”
“更扯的是,蒲甘政府、之前的軍閥政府對他們的身份是完全沒有記錄的。”
“如果你們能幫得上忙就最好,如果不能,那我們也只能盡我們所能,把信息做的詳盡一點了。”
“當然,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至少得讓這個墓園像個樣子。”
“勐浪禪寺的僧人兩天之後就會進場,我們的工程隊也會同步開工。”
“這些人的遺骸會暫時先安置在寺廟裡,等墓園建好之後,再統一遷回。”
“這裡距離勐卡城區有接近8公里,我打算在這裡修一條路,連通這座山和勐卡城區。”
“以後,我們會定期組織掃墓,安排人手維護管理,把這裡做成一個.精神性的地標建築。”
“不錯。”
小魚讚賞地朝陳沉笑了笑,繼續說道:
“這也是隊伍建設的一個方向-——所以你的路線,其實還是跟着我們那一套走的。”
“確實。”
陳沉沒有否認,而是帶着小魚繼續往坡頂最高處的位置走。
樹林稀疏了幾分,視野也漸漸開闊起來。
兩人眺望着遠處勐卡城區的景色,陳沉感慨地說道:
“現在我們腳下這個位置,就是我給自己留下的位置了。”
“如果以後有一天,我真就死在蒲北了,那我就把自己埋在這裡。”
“沒有點更高的追求嗎?”
小魚問道。
“更高的追求?咋的,我還能埋進八寶山去啊?”
“.那你就別做夢了。不過年紀輕輕地就開始給自己安排墓地,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也是宣傳需要。”
陳沉一本正經地說道:
“跟以前的大將軍帶棺打仗一個意思。”
“有道理。所以你打算在墓誌銘上寫點什麼?”
陳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隨後答道:
“偉大的無產階級革.”
“打住!”
小魚立刻制止了陳沉,翻着白眼說道:
“你還真能給自己臉上貼金,我問你正經的呢,你現在不告訴我,以後你要真死了誰給你寫墓誌銘?”
“.盼我點好吧。”
陳沉嘆了口氣,略微思索後說道:
“認真地說,以後我的墓誌銘就寫一行字。”
“這是一個建設者。”
“不錯,很有深意。”
停頓一瞬,小魚補充道:
“應該加一個定語,‘這是一個忠誠的建設者’,唔,不太合適,應該說,‘這是一個忠於理想的建設者’,這樣就行了。”
“那就按你的來好了。”
陳沉豎起大拇指,隨後問道:
“你呢?以後你打算寫啥?”
小魚的神情變了一變,回答道:
“我的墓誌銘寫啥,那大概率不是由我自己決定的。”
“不過,如果非要讓我說的話.”
“我就寫,‘建設者的親密戰友和同志,小魚之墓’。”
“人都死了,還沒真名?”
陳沉好笑地問道。
話音落下,小魚轉向他的方向,鄭重地說道:
“林澄語,陳沉,這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