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剛哼了聲:“你以爲呢,光這次就來了好幾個美國人,直接付美元。”我很感興趣,提出想去看看,問他在哪裡。方剛說:“我在清邁南面的旺欽。”
一聽是在清邁,我當時就說不去了,從曼谷乘大巴車到清邁要八九個小時,太累。方剛笑道:“你從來沒見過東南亞的苦行僧吧?”
我說沒有,方剛說:“那就來看看吧,反正我也很無聊!苦行僧可不是寺廟裡的僧侶,你想見就能見。要麼是想跟着他們苦修,要麼就是我這種經紀人。那些外國人也很有意思,花錢買罪受,很多人被折磨得抗不住,什麼模樣的都有。”
經他這麼一說,又勾起了我的興趣,心想說不定以後還能拓展業務範圍,幫人聯繫跟苦行僧受罪的生意。方剛說他後天就要回芭堤雅,你要來的話就儘快。反正也閒着沒事,我立刻動身去大巴站來到曼谷,再轉乘大巴直奔清邁。這條路線正巧路過旺欽,我就和司機打招呼,到旺欽的時候把我扔下車。
這個叫旺欽的地方我頭一次來,只能在地圖上查到名稱,泰國任何一份旅遊指南里都沒有它的介紹,要不是方剛來接,我根本找不到路。泰北的風景和泰南完全不同,少了幾分旅遊氣息,但到處都是樹和草地。已經是晚上六點多鐘,我餓得眼發花,就讓方剛先帶我吃點兒飯。太陽還沒落山,我看到這裡有個簡陋的寺廟,說是寺廟其實就是個長方形的小廣場,灰突突的,到處都污穢不堪。
方剛介紹說:“這個寺廟在泰北很有名,只有四名苦行僧,但每年都有幾百人來苦修。”夜色中能看到有幾名揹着大旅行包的外國人結伴而行,看到方剛,幾個外國人還朝他合十行禮。一個頭發和鬍子都很長的老人慢慢從廟裡走出來,後面跟着幾個外國男人。那老人非常瘦,穿得也很破舊,衣服簡直就是破布,哪裡還是什麼衣服。
寺廟裡的飯菜很簡單,就是米飯和兩樣素菜,不知道故意還是廚師水平太差,味道真是爛得可以。要不是我餓得不行,打死都不吃。方剛告訴我,剛纔那個穿着破舊的老人就是苦行僧,別看穿得破,在信徒的眼裡,他們比任何明星大腕都重要。很多有錢的信徒每次來苦修,把在這一年內賺的錢全都捐給寺廟,再由苦行僧的徒弟們分別捐給泰國各個慈善機構。後面跟着的那幾個美國人就是我帶來的,每人介紹費兩百美元。
我搖搖頭:“把全年賺的錢都捐出去?這境界我可比不了。”忽然我又想起一個問題:“泰國要是有很多苦行僧的話,這些老外爲什麼不自己來找,偏要通過你?”
方剛說:“什麼東西都有真假,苦行僧也是。很多泰國僧侶穿得乾乾淨淨,住着漂亮的寺廟,說是苦修,其實不過是每頓飯只吃六分飽、大部分時間用來打坐,也敢自稱苦修。來找他們的那些人,都是平時無惡不作、吸毒濫交的傢伙,每年拿出十幾天時間,來跟着這些僧人混日子,扔下一些錢,以爲今年做的壞事就都抵消了,其實什麼也沒得到。所以很多人都會找像我這樣的中介,幫他們尋找真正的苦修僧。”
我感慨萬分,看來有利益就有欺騙,跟在中國差不多。
吃完飯出來,方剛帶着我從寺廟後門出去,後門附近有個石砌的小洞,裡面坐着一個乾枯的老人,也是頭髮鬍子很長,身上只有皮蒙着骨頭。要不是他還睜着眼睛,偶爾轉頭看這看那,我真以爲那是一具乾屍。
寺廟後有一片小樹林,太陽還沒有完全落下去,我看到有幾名外國人脫得精光,身體倒掛在樹上,用雙手和雙腳勾抱着樹枝,就這麼吊着。兩名外國人可能因爲有點兒抗不住,一直在痛苦呻吟。而那名苦行僧也在樹上吊着,只是姿勢不同,他把雙腿從攀着樹枝的雙臂中穿出來,遠遠看去就像自己坐在自己胳膊上似的。
我問:“這就叫苦修?和演雜技差不多。”
方剛瞪了我一眼:“你懂個屁,他們要用這個姿勢在樹上連吊十幾天不能鬆開!”
我很吃驚:“不可能吧,晚上睡覺時怎麼辦?用繩子把手綁在樹枝上?”
方剛說:“這就是苦修的法力了,在苦行僧師父的帶領下,你會進入一種奇特的禪定狀態,晚上能用手牢牢抓着樹枝睡覺,不用擔心會掉下來。”
我又問那他們吃飯大小便怎麼解決?方剛說:“苦修的過程中不讓吃飯,否則還叫什麼吃苦!”我奇怪地問他們不會餓死嗎,方剛嘿嘿笑着:“明天你可以去問問他們。”我看了看他那副壞笑的模樣,沒說話。
從小樹林拐過去,來到另一片空地,這裡有幾名外國男女盤腿坐在地上,脫光上衣,正在往身上一圈圈地纏荊棘條。勒得很緊,都扎到肉裡去了,鮮血一條條往下流,我看得都渾身發緊。這些人疼得渾身發抖,有位身體健壯的女士邊纏邊痛哭,眼淚嘩嘩的。
方剛說:“這幾個人是我帶來的。”
“這不是活受罪嗎?”我不理解。
方剛點點頭:“算你說對了,苦修就是活受罪。這還算輕的,剛纔那個乾枯老人,能在大樹頂倒吊兩三個月,雙手還得高舉過頭。因爲血液不流通,幾個月後兩條胳膊已經萎縮了。”
我感到身上陣陣發涼:“到底圖什麼呢……”
方剛嘿嘿笑:“這還不算最徹底的,我帶你去看一位高人。”跟着方剛走到剛纔那片空地大概百十來米的距離,我看到有個人盤腿坐在大棵底下,骨瘦如柴,身上什麼也沒穿。頭髮亂糟糟的已經垂到小腹,連臉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他閉着眼睛,緊閉嘴脣。旁邊放着小塑料壺,壺嘴引出長長的細管。
“這是在打坐嗎?”我問,因爲光線有點兒暗,我想走近去看看,被方剛拉住:“別打攪他,他是這個寺廟苦修時間最久的。五年前還是日本一家大公司的中層主管,有別墅豪車,也有老婆孩子。有一天和朋友吃飯喝多了,第二天忽然宣佈不想再繼續這樣浪費生命,於是也不管老婆孩子,把家產都捐了出去,燒掉全部照片,和所有親人也斷絕關係,從日本來到泰北。刺瞎眼睛和耳朵,再把嘴用針線縫上,一年四季不穿衣服,每三天只吃半碗米粥,平時基本都是在這裡打坐苦修,已經好幾年了。”
我感到後背陣陣發冷,喉頭髮緊,半天才說:“就算是要吃苦,也不用把眼睛和耳朵都弄壞,還把嘴縫上吧?”
方剛說:“所謂苦修就是體驗痛苦,越痛苦就越有可能領悟到人生的真諦,也離神的境界更近一步。在古印度教的教義裡,享受是最可恥的事情,是魔鬼讓人墜落的唯一方式。而眼睛能看到美好的事物,嘴可以說話,享受交流的樂趣,耳朵能聽到各種美妙的聲音。對苦修者來說,這些都屬於享樂,所以意志最堅定的苦修者纔會這麼幹。”
“可他怎麼吃飯啊?”我問。
方剛指了指那個塑料壺:“壺裡是米粥,每隔三天,會有專人往壺裡灌大概半小碗米粥,這個人把塑料管插進鼻孔,用鼻飼的方法將粥送到胃裡。”
看着這位苦修者,我實在不能理解這種行爲,把全部財產拋棄不說,還要和所有親人斷絕關係,怎麼捨得父母和老婆孩子?方剛拍拍我肩膀,我跟着他走回寺廟。在寺廟側門處有個穿着破爛的長髮老者走過來,那頭髮簡直就是一團亂草,又花又髒。方剛向他合十行禮,我也連忙照做。那老者看了看我,說了幾句話。我的泰語水平很普通,勉強能聽懂他的意思是說我心裡有貪念,應該苦修。方剛說:“他從沒做過苦修,肯定受不了。”
老者說:“慢慢來,先修一天,以後每年增加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