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天下二十四路,符合宰執資質的,自然不止趙煦說的這些人。
旁的不提,單單是如今朝中,符合要求的六部尚書,一個也沒有被點名。
但兩宮卻都下意識的接受了趙煦所圈定的人選。
而且立刻就開始了,對趙煦點名的人,進行評判。
“大名府韓相公,是先帝潛邸大臣,深得先帝信任……又是國家元老,深諳朝政……若拜相輔政,必可有所作爲……”向太后首先說道。
太皇太后,卻想起了韓維的小兒子韓宗厚的表現,心裡面有些不高興了,當即挑刺:“韓維固是先帝潛邸大臣,國家元老,可乃兄康國公今方以宰相致仕!”
“事爲之防,曲爲之制,此祖宗法度!父子、兄弟、叔侄、舅甥絕不可接替拜相!”
這一句話,不僅僅將韓維給排除在宰執人選之外。
也將在杭州的韓縝給否掉了。
向太后自然不願,也不敢和太皇太后硬頂,只好問道:“那依娘娘之見,誰人可堪宰相?”
太皇太后猶豫了一下,道:“依老身所見,左相申國公已是簪纓之家。”
“右相最好還是選一位,非世代簪纓者爲好。”
“如此,才能平衡內外……”
這話也是冠冕堂皇,很有道理,向太后只能附和:“娘娘所言甚是!”
趙煦也跟着道:“太母所慮甚是!”
這就讓太皇太后開心起來。
這些日子來,心中的憋屈多少散了些。
心道:“叫爾等不順老身心意!老身也必不讓爾等如願!”
卻是這位太皇太后,看着元老們不給她面子。
於是,便在這拜相事上,故意找藉口,與他們爲難。
她的性子,一向如此,愛恨分明的很。
這樣想着,太皇太后就道:“如此來說,右相便只能從孫學士、蒲學士中選了!”
“可是,孫學士身體一直不大好!”太皇太后悠悠嘆息着。
她對孫固的印象非常好。
這位老臣,爲人謹慎、低調,官聲也不錯。
就是身體不好,元豐八年開始,在京中調養了兩年,才勉強能視事,他肯定適應不了都堂高節奏的工作壓力。
而且,孫固和呂公著的關係很好,他若拜相,肯定會和呂公著精誠合作,甚至可能在元祐時代,創造出大宋有史以來最和睦的都堂。
一個和睦的都堂,可不符合大宋的需要。
祖宗以來,都堂就是大小相制,異論相攪。
宰執必須打起來,鬥起來,宮中的皇帝,才能放下心來。
“至於蒲學士……”太皇太后皺起眉頭來,即使她在宮中,對蒲宗孟這位哪怕放在以狎妓爲風雅的大宋官場,也依舊充滿桃色新聞的前執政的赫赫威名,還是瞭解的。
趙煦見着,輕聲道:“太母,人言未必可信!”
“不妨召學士入京一見……”
“察其賢愚,視其才幹,再做定奪!”
蒲宗孟這個人在私生活上肯定是稀爛的。
但問題是——私生活爛的士大夫,就一個蒲宗孟嗎?
趙煦上上輩子,並沒有和蒲宗孟打過交道,也不知道其爲人、能力。
但,在現代留學十年後,當他重回少年,再次聽到蒲宗孟的傳聞與故事。
一個問題就一直在趙煦腦海裡縈繞不去:爲什麼,這大宋天下這麼多大臣,就蒲宗孟的桃色新聞和各種小故事,鬧得人盡皆知?甚至已經到了足以阻礙其仕途的地步!
要知道,蒲宗孟的跟腳,也不簡單啊。
他是濂溪先生周敦頤的小舅子。
同時也是蘇轍的兒女親家——蘇轍長子蘇過的妻子,就是蒲宗孟的女兒。
與此同時,蒲宗孟和蘇軾的關係也非常親密。
換而言之,他在舊黨那邊,尤其是蜀黨這裡是很有關係的。
按照大宋的潛規則,這種私人的私生活問題,雖然可以拿來做文章,但不宜窮追猛打。
一般來說,人走債銷,尤其是宰執級別的大臣。
在臺上的時候,罵罵他就得了。
他下臺了,還是應該給體面,要有默契的不再攻擊。
不然的話,今天你揭我底,明天我開你盒,互相共沉淪,瘋狂拿彼此私德、私生活說話,甚至找彼此子侄的毛病。
那大家就都別玩了!
新舊兩黨內部,除了少數幾個人經得起查外,其他人誰經得起查?那個屁股下面沒有一堆黑料?
就像今年被貶的上官均、鮮于侁。
沒查之前,君子典範,天下名士,兩袖清風。
一查……
貪墨、徇私、舞弊,都被查出來了。
所以,蒲宗孟這個事情,很詭異,也很不合常理。
因爲,蒲宗孟被人這麼搞,新黨的其他人,都是無動於衷。
王珪、蔡確,視而不見。
章惇、李清臣,一言不發。
不但不給蒲宗孟平反,也不給他聲援,甚至沒有針對性的報復。
這太不合理了!
根本不是趙煦熟悉的那個新黨!
說好的睚眥必報呢?
說好的抱團呢?
所以,現在的趙煦不得不懷疑,蒲宗孟是被新黨、舊黨聯手搞掉的。
他是有理由的。
根據趙煦調查所知,蒲宗孟是新黨大臣裡,在經濟方面最激進的人。
當年呂惠卿推手實法的時候,連王安石都嚇了一大跳。
但,蒲宗孟卻表示:小呂還是太保守了,居然說什麼,在受災地區,應該暫緩推行手實法。
但受災災民,難道就不是我大宋赤子嗎?
怎麼能剝奪這些赤子爲大宋社稷做貢獻的資格?
這哪裡是在幫他們?
分明是在害他們啊!
應該不分災兇,一視同仁的在所有地方都推行手實法。
讓天下臣民,都爲大宋中興,貢獻自己的力量。
蒲宗孟在朝,這十幾年,類似的言論,不止這麼一起。
這種在經濟政策上的激進做法,自然而然,會給他拉到一大幫仇恨。
但,還不至於,讓新舊兩黨聯手默契的做掉他。
趙煦感覺,蒲宗孟肯定是犯了某些忌諱,踩到了新、舊兩黨的紅線。
甚至……
考慮到,蒲宗孟被罷是新黨全盛時期的元豐四年被罷尚書左丞。
搞不好,蒲宗孟有可能是被新黨自己幹掉的。
至於原因,趙煦大概猜到了一些。
所以這次選宰執,趙煦就將蒲宗孟放進名單。
兩宮卻是沉吟了片刻,良久後,太皇太后道:“也好!”
“蒲學士在外,也有數載了,是該命其回朝述職,同時拜謁官家,明君臣之分了!”
向太后點頭:“娘娘所言甚是!”
在呂惠卿後,如今天下州郡的前執政,還沒有回京到御前給她孩子磕頭的,也就剩下江寧的王安石、王安禮兄弟,還有這個前執政了。
對這個提議,向太后自然是支持的。
君臣大義,很關鍵!
於是,兩宮達成一致,向太后在問了太皇太后意見後,喚來樑從政,取來紙筆,請趙煦寫下了召回文字,隨即用印後,立刻派人降出。
因爲不是除授,也非是升遷。
而是召回大臣述職,故此,不需要學士院的翰林學士或者中書舍人草制,直接可以發出去。
這是外廷大臣,不能也不可以干預的。
此乃君權!
做完此事,兩宮就繼續商議起趙煦提名的人物拜相的可能性。
然後,便也排除掉了曾布拜相的可能性。
這一次卻是向太后否的。
否決的理由很簡單——韓五、韓六、蔡、章四位相公,尚且不能拜相,若拜曾學士爲相,恐朝野不服。
當然,還是保留了曾布拜執政的可能性。
太皇太后對此,並無異議。
於是,基於同樣的理由,趙煦所提名的其他人,也因爲資歷問題,被排除在右相人選之外。
蒲宗孟,成爲了事實上的,唯一一個,進入右相預選的人選。
議到這裡,兩宮也都發現了些問題。
若,只有一個蒲宗孟可選。
那麼,實際上,就等於只能選蒲宗孟。
不過兩宮都沒有點破這個事情,而是選擇了跳過這個問題。
開始和趙煦商議起中司、西府執政人選。
中司好辦!
趙煦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點了趙卨的將。
理由很簡單——趙學士年邁,將致仕歸老,今拜中司,以爲將來超賞之備。
意思就是,讓趙卨去御史臺鍍金,方便趙卨致仕時,對其進行封賞。
兩宮對此都沒有意見。
因爲,在傅堯俞升兩府後,中司就一直沒有御史中丞。
而兩宮,特別是太皇太后,之所以一直不拜授新的御史中丞去執掌御史臺,完全是因爲,現在的朝野格局,開始對垂簾政治發起衝擊和挑戰。
假若御史臺,有一個強力的、年輕的、有野心的御史中丞,那麼當前的垂簾體制,就可能被打破。
因爲,這個人很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忽然對垂簾政治發難,要求提前歸政天子,以便撈到擁戴、定策之功。
這對太皇太后來說,是不可接受的。
所以,用一個馬上就要致仕的功臣,完全符合她的心意。
至於西府執政人選?
幾乎沒怎麼商量,兩宮和趙煦就打達成了一致意見。
必須要用一位有帶兵經驗,最好有軍功的大臣。
這是安燾辭任事件的餘波所帶來的影響。
朝廷承受不起再來一個被人議論‘那個什麼誰能當執政嗎?當不了,沒那個能力知道吧!’的代價。
兩宮尤其不願,承受任用非人的政治指責。
於是,幾乎沒有疑問的。
範純粹與章楶,進入了最後的名單。
而範純粹,在實際上,成爲了唯一的選擇。
除了資歷方面的問題,範純粹最大的優勢,就在於他曾受先帝之命,督辦種鄂一案。
同時,去年,範純粹爲其生母求誥命,最後這個恩典,是兩宮和趙煦,力排衆議通過的。
……
兩宮與趙煦在宮中商議宰執大臣人選的時候。
京東路,曹州,濟陰縣(約今山東省菏澤市曹縣西北)縣衙之中。
來自汴京的天使,正在抑揚頓挫的念着敕書內容。
“敕李誡:夫大匠之屬,必用魯班之士,百工之事,當擇機巧之臣,況卿名臣之子,忠良之後?可,特授權將作監丞!”
今年不過三十的李誡,一臉懵逼的帶着妻小,恭恭敬敬的面朝汴京方向,頓首再拜謝恩:“微臣恭謝皇帝陛下超拔恩典!”
他從未想過,自己這個名聲不彰,壓根不通經術,純靠着老爹和範家叔父幫襯,才混了一個差遣的小小選人,居然能接到朝廷除拜的敕書!
而且,還是九寺五監之中,油水、權柄都在上上,素來只用清貴名臣的將作監的實權差遣!
最重要的是,這個差遣,完全對他的胃口!
簡直就是在給他量身定做的職位。
只要做上一任,定可出成績!
這簡直是做夢一樣!
他甚至恨不得掐一下自己的大腿!
防止自己是在做夢!
來傳旨的使者,卻是微笑着,將敕書交給李誡,然後柔聲道:“李監丞,請起來吧!”
李誡懵懵懂懂的起身,然後小心翼翼的湊上前去,塞了對方一粒金瓜子後,問道:“敢問天使……”
“下官這是?”
“李監丞可是想問何故?”那內臣笑眯眯的說着。
李誡如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天意如獄!”內臣低聲道:“我等內臣,只是奉命傳旨!”
李誡倒吸一口涼氣!
天子親除!
多少京朝官,一輩子都未必能拿到一次!
而且,一般來說,天子親除,就意味着——簡在帝心。
等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因爲天子親除者,一般來說,只要沒有被天子厭棄。
那麼,此後這個官員的除授,最起碼也受走堂除的渠道。
而且,一般來說,堂除前,需要請旨於天子。
大宋官場,稱堂除爲神功造化。
而天子親除,則是重塑一個人的筋骨血肉,使之可超凡入聖,一步登天。
可問題是……
“我何德何能,能蒙官家親除?”
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連貢士都不算,基本已經自絕於主流官場,這輩子都只能在選人的泥潭裡和人摔跤的小小選人,恩蔭官。
別說有什麼士林美名了!
怕是,只有惡名!
因爲,他根本不愛經義,也讀不進經義。
他只愛土木州橋之事,也只喜魯班之術。
爲了這個愛好,從小到大,沒少受他人奚落與嘲諷。
但如今……
天子降下德音,親拔他於選海之中。
而且……
李誡看着敕書上的文字。
“大匠之屬,必用魯班之士;百工之事,當擇機巧之臣……”
他眼眶中的眼淚,開始打轉。
士爲知己者死!
何況,對李誡個人而言,當今官家,這次簡拔於他。
就是秦穆公拔百里奚於市,就是武丁用傅說於版築之間。
恩比天高!
必須用一輩子來報答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