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乙卯(二十二)。
兩宮詔髃臣舉薦善撫百姓,尤能主事一方之守臣。
同日,在向太后的授意下。
她和趙煦在福寧殿裡的談話,通過她自己親口口授給三省髃臣、六部大臣,以及石得一手下的邏卒們,迅速傳遍整個汴京。
頓時,汴京上下,人人稱頌。
所有人都開始暢想起來,將來小官家長大親政後的美好生活!
他才那麼小,就已經知道了‘民爲邦本。本固國安’的道理。
更在實際上做出了表率。
假如說罷廢市易法、均輸法,還是大行皇帝的旨意。
那麼,撲買堤岸司,有意盡罷京東榷法,及提議將京東養馬戶的馬由官府回收,願意繼續養的,則轉爲民馬,以二十七千的價格,賣與養馬戶……
這些事情綜合在一起,很容易就讓汴京人在自己的腦子裡,構築了一個仁厚、聰俊的少年官家形象。
偏偏,他們不需要自己動腦子去想。
只要將數十年前,那位同樣少年即位,同樣仁厚、聰俊的官家的記憶再次喚醒就好了。
而恰好那位官家也排行第六!
於是,趙煦的名聲和人望,在上上下下,都開始高漲。
小商小販們想起了仁廟時代,他們隨便做生意也沒有官府來管的記憶,一個個都是如釋重負,只覺得生活有了期盼!
大商賈、大貴族們,更是心滿意足。
這些人紛紛將視線投向三省都堂。
天子如此仁厚,爲何三省有司,行動這麼慢?
外戚、宗室們開始絡繹不絕的進宮。
高家和向家,被衆星捧月。
於是,在外戚、宗室們施加的壓力下,也在京東路的倍克害民的輿論壓迫下,丙辰日(二十三),都堂集議終於確定,罷廢市易法,市易務就地併入都商稅院,但依舊保留免行法(趙煦暗示的結果)。
雖然沒有將均輸法也一併罷廢,雖然也未拿出大小歷年積欠市易務的貸款和利息該如何處置的措施。
但消息傳出,還是全城歡呼!
因爲市易法被罷,就意味着堤岸司的堆垛場、場務和庫房的買撲近在眼前。
一時汴京錢貴!
於是,物價直線下跌!
因爲所有有實力的大商賈,都在拼命出清自己積存的貨物,以換取現金流,以便多買幾個堆垛場。
大量積存物資,短時間涌入市場,自然會導致物價下跌。
也是因此,汴京人越發稱頌趙煦。
因爲無論是輿論還是傳說,都認定,正是因爲少主仁厚纔有如今的好形勢!
而在朝堂上,丙辰日,三省有司聯合上呈了天子守孝期間的朝政禮儀——大行皇帝國喪,大臣可以以日易月,但作爲孝子的嗣君和皇子、公主妃嬪不行。
依舊需要遵守三年孝期。
所以,未來三年,趙煦和向太后都依然要守孝。
宮廷不能有歌舞,遇大行皇帝忌日、誕日要齋戒、祭奠和哭喪。
同時朝臣們也不可以在任何場合,舞蹈道賀。
剩下的就是聽政流程了。
經過有司的討論後,終於定下來了聽政的禮儀。
首先,羣臣恭請趙煦御座從殿東轉移到殿北。
然後,考慮到皇太后需要照顧嗣君,所以羣臣恭請兩宮分坐天子御座後的帷幕兩側,太皇太后御座在左,皇太后御座在右。
羣臣同時還上呈了,開始恢復常態化朝政的禮儀流程。
基本上就是在過去的制度上,降一個調門或者改一下禮儀。
大體維持正常聽政、議事的常態化。
當然,作爲孝子,以後每月的朔參、望參,是不可以參加的,這叫不坐。
但羣臣卻依舊要分班赴崇政殿和紫宸殿對着空蕩蕩的天子御座行禮。
兩宮見書,答曰:可。
於是隔日,戊午日(二十四),羣臣聯袂入宮至迎陽門下,恭請天子御正殿,恭請兩宮御殿聽政。
自然,被當場拒絕。
但羣臣鍥而不捨,連上三表,兩宮這才答允。
三月乙未日(二十五)。
趙煦在兩宮擁戴下,首次在崇政殿御殿聽政。
這一次御殿,幾乎全是新君即位封賞、推恩、追封、加封。
首先,宰臣當然要加官進爵!
然後是加封兩位皇叔,雍王顥加封揚王,嘉王覠加封荊王。
接着是太皇太后生父高遵甫,追贈魯王,並避諱魯王的甫字。
皇太后向氏生父向經追贈滎陽郡王,有司請避諱,皇太后堅辭之。
緊接着又是對元老大臣的加封、推恩。
加封、推恩、追贈是如此之多,以至於朝會一直持續到了午後,才終於將事情一一宣讀完畢。
這個時候才終於有一個正事被提到朝堂上。
二月貢院大火,燒掉了大半的試卷,禮部請求擇期再試。
這個事情其實也是走過場,因爲之前的數次聽政中就已經決定好了。
於是,兩宮下詔同意四月再進行一次禮部試。
同時,任命了全新的貢舉領導班子。
兵部侍郎許將,取代李定,出任知貢舉,給事中陸佃、秘書少監孫覺,同知貢舉。
被點到名的大臣,自是各自出列領旨。
趙煦在這個時候,終於定睛看向了殿中。
視線在給事中陸佃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陸佃有個好孫子啊!
陸游陸放翁!
可惜,緣鏘一面!
不過,此生應該有機會相見!
貢舉的事情完了,又是軍國事務。
有司請求以大行皇帝的名義,賞賜大宋在西北的藩屬董氈官爵。
兩宮自然同意,並降旨讓李憲去負責這個事情——大宋沒有多少精通吐蕃文字的人,李憲是其中之一。
此事後,冗長的朝會纔算結束。
趙煦在向太后暗示下,站了起來,以天子的名義,賜給參與朝會的大臣餐食。
……
賜食之後,趙煦就和兩宮回了大內。
一回到福寧殿,疲憊了一天的趙煦就再也撐不住,在女官的服侍下,上了御牀休息。
一覺醒來已經是晚上了。
而在他的牀前,石得一的身影,出現在了面前。
這是京東路的事情發了以後,趙煦吩咐馮景做的事情。
每天晚上,他都要見一次石得一。
這很簡單!
因爲如今的石得一,是皇太后身邊最信重的內臣。
出入福寧殿和坤寧殿,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問題。
而作爲一個特務頭子,石得一是擅長躲避他人關注的。
“大家……”見到趙煦醒來,石得一立刻蹲到了趙煦榻前。
“怎麼樣了?”趙煦問道。
“昨日,李侍郎帶的人,就已經到了京東路都轉運使治所……”
“李侍郎到的時候,京東路萊蕪監的礦工,已經將轉運使官署包圍……”
“數千礦工,皆呼:將當以吳敦老投之於熔爐!”
“賴李侍郎趕到及時,纔沒有發生意外……不然,國朝就要有第一個被民亂殺死的轉運使了……”
趙煦靜靜的聽着,沒有任何意外。
吳居厚在京東路的所作所爲值得!
“汴京城對李定的議論如何?”趙煦問道。
“城中瓦子、勾欄以及夜市之中,皆有人言:李侍郎乃是當朝忠貞敢言之士!”
“甚至還有人在說:李資深,包龍圖復生也!”
趙煦聽着,終於笑了一聲。
“包龍圖?”
“憑他也配!”
包拯包龍圖一生,清正廉潔,兩袖清風。
上能噴天子,下可罵宰相。
關鍵他還罵的有道理被他噴過的人,也只能慚愧的低頭自省。
李定在他人生前期,或許還是一個幹吏、能吏。
但烏臺詩案,迷了他的眼睛,讓他有了路徑依賴。
從此之後,就走上了不歸路。
現在,他更是不顧王安石恩情,第一個將京東路的蓋子揭開。
真以爲別人不知道京東路的事情?
章惇、李清臣,早就明明白白,只是看破不說破而已。
趙煦的上上輩子,章惇就多次舉過京東路的例子,提醒趙煦,有些地方官上繳的貢賦,很可能每一個銅板都沾着血!
所以,不是搞錢多的人就厲害。
還要看這個人搞錢的手段。
“加一把火吧!”趙煦輕聲說道:“烈火烹油,才能讓人瘋狂!”
“唯!”石得一深深低頭。
他看着在他面前不足三步的,這個剛剛醒來的少年天子。
他知道的,在那一天第一次拜見少主後,石得一就聞到味道了。
和大行皇帝差不多的味道!
他知道的,這位大家,絕非外人想象的仁厚官家,聖明天子。
……
於是,當天晚上,汴京城裡,有關李定的議論陡然增加。
很多人都將他比喻成仁廟時代的包拯,甚至是如同范文正公一樣的人物。
探事司五百邏卒,就像五百個飛進那些瓦子、戲院和夜市裡的蚊子。
他們嗡嗡嗡的傳播着,那些李定不畏權貴的故事,訴說着那些李定爲民請命的事情。
儘管汴京人將信將疑,畢竟,當年李定在烏臺詩案上跳下躥,唯恐蘇軾不死的做派,大家還是記憶猶新的。
但,輿論有時候就是這樣。
並不是公道自在人心,而是誰聲量大,誰就佔據優勢!
所以,到天亮時分,李定的大名就已經徹底在汴京打響!
於是,李家人愕然發現,他們家的男主人,似乎一下子就成爲了天下矚目的清官和廉潔奉公,爲民請命的代表。
清官他們承認。
但奉公和爲民請命是怎麼回事?
不過,這不妨礙李家爲此沾沾自喜,也不妨礙朝野上下順着輿論,對李定進行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