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的神情卻是肉眼可見的沉鬱、蕭索。
夏初見更好奇了，但沒有繼續再問，只是一雙靈活的眸子，不斷在這五人臉上看來看去。
最後還是孫家豪說：“既然艦長感興趣，我們也沒什麼可瞞的。——我們並不是逃兵。”
“我們確實是在那一場戰役之後，才轉到第四星際艦隊的。”
夏初見挑了挑眉：“……但是爲什麼都說，當時第五星際艦隊打得只剩最後三人？”
孫家豪嘴角抽了抽，說：“這還能有啥原因啊？——我們不算人唄……”
夏初見：“……”
她一時有點不明白，下意識問：“啊？你們……是類人？”
她雖然一直認爲類人跟人類都是人，可她也知道，北宸帝國是不把類人當人的。
孫家豪愣了一下，繼而覺得這個年輕的女艦長真有意思。
他唏噓說：“我們當然不是類人。但是在星際艦隊裡，我們星空陸戰兵，估計跟類人也差不多吧……”
這時另一個隊長也開口說話。
他胸前的標牌寫着：少尉：黎大力，獵隼級D1星空巡航艦陸戰兵3隊隊長。
黎大力說：“家豪，咱們好好說話，夏艦長年輕，大概不知道實情。”
然後看着夏初見，誠懇說：“夏艦長，是這樣的，星際艦隊裡算戰損率，其實我們這些陸戰兵是不包括在裡面的。這也是家豪爲什麼說我們不算人的原因……”
夏初見聽得拳頭都硬了：“……什麼叫算戰損率，陸戰兵是不包括在裡面的？！”
黎大力愣了一下，繼而點點頭：“是了，夏艦長才入伍不久吧？”
夏初見沒有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孫家豪越發陰陽怪氣，說：“就是說，我們戰死就戰死了，連個分母都不算呢！”
夏初見眼睛瞪得更圓了。
黎大力只好詳細解釋：“每個星際艦隊，至少有五十萬陸戰兵。另外還有星空戰機飛行員以及各級軍官、駕駛員、領航員和艦長。但算戰損率的時候，只有這些人戰死或者傷亡，才計算在內。”
“我們這些星空陸戰兵戰死就戰死，不在主帥的績效考覈指標之內。”
夏初見都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種荒誕到極點的做法。
她像是做夢一般開口，說：“……這就是爲什麼，說第五星際戰死五千多人，打光了幾乎整個艦隊，只有三人倖存的原因？——那五千多人，並不包括任何一個戰死的星空陸戰兵？”
孫家豪沒想到這個年紀輕輕的艦長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也不再陰陽怪氣，咬着牙說：“當時我們第五星際艦隊在那場戰役之前，星際陸戰兵是滿員的，有五十萬人。”
“但是在被南十字星公國的艦隊攻擊之後，一分鐘內，我們五十萬人，很快減員到二十五萬……”
夏初見：“！！！”
窩草！
這戰損率一開打就到百分之五十了！
星際戰爭這麼殘酷嗎？！
孫家豪繼續說：“當時我們是被偷襲的，本來在霍帥的帶領下，我們陸戰兵的戰損率一直是五大艦隊裡最低的。但是那一次，有人出賣我們的位置，正在登陸荒星的陸戰兵就成了靶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不到一分鐘，減員百分之五十。”
“然後大家回過神，開始結隊反擊，可我們的人數遠遠少於敵軍，很快又有五萬多人戰死。”
“霍帥當然不能坐視我們被屠戮，他立刻命令戰機飛行員和高級軍官發起反攻，不許躲在後方。”
“是霍帥一邊親自衝鋒在前，帶着那些人重創敵軍的有生力量，一邊掩護我們這些已經打光了所有子彈的陸戰兵撤退。”
“不肯跟敵人死戰，甚至想投敵的貴族軍官和飛行員，都被他直接斃掉了。”
“可南十字星公國準備多年，後備軍力源源不絕，眼看又有大火力支援到達戰場，再讓我們硬抗，就是全部陸戰兵當場死亡的結果。”
“打到那種程度，雙方都上了高等級機甲。我們這些普通陸戰兵，只有軍用外骨骼，沒有真正的機甲，死傷慘重不是應該的嗎？”
“其實當時第五星際艦隊的戰機飛行員和軍官們，都不理解霍帥的做法。”
“他們說，我們這些星空陸戰兵死就死了，反正不會算在戰損率裡，幹嘛要拼命救我們？”
“相反，那些戰機飛行員和軍官們哪怕傷一個，也是算在戰損率裡面，會影響霍帥身爲主帥的績效考覈。”
“而且如果讓我們剩下的這二十萬陸戰兵全部死掉，說不定可以拖延時間，等到援軍。”
“……可霍帥不肯，他不肯踏着我們的屍骨成就自己，更不肯讓我們像炮灰一樣死得無聲無息。”
夏初見聽得握緊拳頭，緊張地問：“……然後呢？”
黎大力滿臉苦澀：“然後霍帥發起反攻，死戰到底，在最後決戰之前，他把我們二十萬還沒死的星空陸戰兵，直接用最後一艘巡航艦運走，只留下他和兩個副官。”
“我們知道他是決心要殉國……沒想到天佑霍帥，他最後不僅反敗爲勝，而且還能死裡逃生！”
孫家豪也說：“後來大家都知道，那一場仗，明明是大勝。哪怕我們第五星際艦隊打得只剩最後三個人，可我們也把南十字星公國幾乎所有星際艦隊都打光了！”
“可那些人居然說霍帥爲了勝利不顧自己人死活，要送他上軍事法庭！”
夏初見驚訝說：“這些人會不會算數啊？！霍帥明明是用五千多人的戰損，換來你們二十萬人的生命，和南十字星公國幾乎全部星際艦隊！——這怎麼叫不顧自己人死活？！是他不顧貴族死活，才惹惱了那些軍方高層吧？”
這五個隊長互相對視一眼。
孫家豪遲疑說：“艦長，您覺得我們的命，跟那些貴族軍士的命，是一樣的？”
“當然一樣啊！”夏初見毫不猶豫地說，“都是爹生媽養，大家都只有一條命，誰比誰高貴？”
五個隊長看着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夏初見有點不安，說：“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那個，還是你們認爲，那些人的命，就是比你們高貴？”
她試圖解釋：“我知道，大家的地位不一樣，他們在社會地位上，確實比我們高貴。”
“但是就生命來說，我是不認爲有什麼高低貴賤的。”
“當然，如果你們認爲有，那就是你們對，我不跟你們爭。”
夏初見其實也很能懟人的，可面對這些曾經用生命爲這個帝國征戰，卻連戰損率都不被計算在內的百戰老兵，她說不出一句刻薄的話。
黎大力笑了笑，避開這個敏感的話題，接着說：“後來，軍部不僅剝奪我們的軍功，還說我們是臨陣脫逃的逃兵，要軍法處置。”
“是霍帥，拼着那一仗的軍功不要，在皇帝陛下面前據理力爭，把我們保了下來。可軍方高層到底還是給我們的軍檔里加了黑料，不算逃兵，但是一個個都背了重大處分，也不許我們迴歸第五星際艦隊。”
“當時很多人受不了，直接退伍了。也有我們這一小部分人，捨不得離開部隊。”
“後來在霍帥的運作下，把我們轉到第四星際艦隊。第四星際艦隊的總司令不管那些黑料，接收了我們。大家也別無所求，就在這裡養老算了。”
這時又一個隊長也說：“大家也不想建功立業了，就是打一份工，收一天錢，養家餬口而已。”
“第四星際艦隊本來就是出了名的老爺兵，偷懶誰不會呢？當誰稀罕爲那些高層賣命呢？”
這是直接在夏初見面前直言不諱了。
當然，這也是完全放棄自己，破罐子破摔的節奏。
不想升職升銜了。
不然在軍籍裡的人，誰敢這麼公開怨懟自己的上司？！
只有黎大力還挺厚道地打圓場，說：“其實也只是說說氣話。真的不想幹了，就退伍了。”
之所以還沒退伍，當然還是等着打仗呢。
哪怕不被計算在戰損率內，哪怕到關鍵時刻，會被主帥直接拿來當源源不斷的炮灰，可他們也沒有想過要離開。
夏初見倒是有點明白了。
第四星際艦隊的總司令把他們派來參與這一次的搜救活動，是想讓他們將功折罪？
還是想給他們多點軍功，去掉他們軍檔裡的黑料？
夏初見這樣想着，斟酌着說：“我覺得你們做得沒錯。可你們都不想打仗了，幹嘛還要留在部隊呢？”
黎大力認真糾正她：“我們不是不想打仗，是不想給高層賣命。這是兩碼事。”
夏初見似懂非懂，但還是點點頭：“那就好，這一次你們參加這一次搜救活動，就當來旅遊的，不用費心打仗。我會負責全部搜救事宜。”
那五個隊長互相看了看。
孫家豪遲疑說：“夏艦長，我聽說是坎離星那邊的飛行基地一百多架戰機失聯。只靠您一個人……”
夏初見笑道：“你們也知道是戰機失聯，又不是要打仗。你們連戰機都沒有，只能在巡航艦艙腹裡待着，何必操那麼多心？還不如考慮考慮怎麼利用這段時間，吃點好的。”
她想的是，這羣人不給她添亂，也就是幫她了。
如果最後搜救成功有軍功，她也不會吝嗇。
黎大力笑了笑，說：“夏艦長，其實我們星空陸戰兵，也是可以在巡航艦上遙控武器跟外敵戰鬥的。並不是一定要到星球上打登陸戰。”
夏初見“哦”了一聲，笑着說：“那行，我記住了。如果需要你們，我肯定會下命令的。”
說完她又看了他們一眼，臉色沉下來，說：“既然你們現在是我的兵，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不管你們之前是被冤枉的，還是真的逃兵，那都是以前的事。現在，你們好好履行自己的職責，大家一起完成任務！”
夏初見當然也沒有因爲這些人的一面之詞，就完全相信他們。
她知道，這些人說什麼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會怎麼做。
而且以前的事，反正是跟第五星際艦隊有關，她可以直接問霍御燊。
也不怕這些人糊弄她。
夏初見站起來，直截了當說：“散會。”
那些人一起起立，向她立正敬禮，目送她帶着一個衛兵離開會議室。
她走了之後，這五個隊長才相繼離開第四層的會議室。
他們現在對這個艦長的興趣，才真正濃厚起來，都想弄清楚，她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
……
夏初見了解了這艘星際巡航艦上的全部情況，重新坐回自己的艦長室裡。
她先給霍御燊發了條消息，問詢當年這場戰役中，那些倖存的星空陸戰兵的問題。
【夏初見】：霍帥，那五百星空陸戰兵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都是從第五星際艦隊轉過去的嗎？
霍御燊給她回覆很及時。
【霍御燊】：對，他們確實是，怎麼了？不服管嗎？
【夏初見】：……當然不是，那他們是真的不計算在戰損率裡面？
【霍御燊】：根據帝國軍部的規定，是的，他們不計算在戰損率內。
【夏初見】：怒火.JPG。怎麼能這樣呢？！他們也是人啊！也是我們的士兵啊！
【霍御燊】：他們是士兵，但他們的死亡，不被計算在戰損率內，你覺得不對嗎？
【夏初見】：當然不對！哦，那他們的軍餉、各種物資裝備，還有撫卹金，沒有人侵吞吧？
霍御燊看着這條回覆，覺得非常夏初見，但卻不像以前那樣覺得她財迷了。
【霍御燊】：這倒沒有，只是他們不被計算在主官的績效考覈內，也就是戰損率。別的供應都是正規軍的待遇。
【夏初見】：這就好，但還不夠好！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讓帝國軍部改變這條荒誕的規則！
【霍御燊】：好，我支持你。
夏初見看着霍御燊這條回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還以爲自己看錯了，甚至用手擦了擦虛擬顯示屏。
沒有，沒有看錯。
一向對她不怎麼待見的霍御燊，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沒長嘴的霍督察，居然說“支持”她……
夏初見美滋滋，立刻回覆。
【夏初見】：霍帥好眼光！霍帥改變不了的規則，我來改！
這條回覆，還是對自己的最高上司回覆，其實有點自大和不禮貌。
她心裡想想就得了，居然還大言不慚說出來。
霍御燊真是被她氣笑了。
【霍御燊】：我拭目以待。夏少尉一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夏初見從來沒有在霍御燊這裡得到過這種程度的讚賞，激動過後倒是冷靜下來了。
總覺得哪裡不對。
不是故意反諷吧？
【夏初見】：……霍帥，說話不要使用比喻、暗喻、反諷等修辭手法，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
【夏初見】：我只是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基因不能進化，平民出身，從小家窮，連低級營養液都吃不起。現在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兩條狗，負擔非常重……
【夏初見】：我剛纔是昏了頭，才吹了個牛……
霍御燊輕嗤，倒是能屈能伸。
【霍御燊】：……不，夏少尉，你沒有吹牛。相信你自己，你一定能做到。
夏初見嘴角抽了抽，對着霍御燊的回覆呸了一聲。
果然是忽悠她的。
當她夏初見是無知少女，隨便忽悠兩句就讓她熱血上頭，爲他賣命？
價都沒談，就給她派任務了？
她纔不會上套。
夏初見一點偶像包袱都沒有的收回自己的話。
【夏初見】：霍帥，剛纔都是開玩笑，您別當真。我是非常尊敬崇敬您的。現在說回那些星空陸戰兵的事，說完我就要工作了，以後沒有必要，請不要打攪我工作。
霍御燊：“……”
彷彿看見有人在過河拆橋。
霍御燊手指在辦公桌上輕點，最後還是給她回覆了一句話。
【霍御燊】：那五百星空陸戰兵，就算心灰意冷，也絕對不會從背後捅刀子，放心。
夏初見這才放了心。
她要的也只是這個。
她是覺得，她是帶着大家去救人，又不是打仗？
只要不拖她後腿就萬事大吉。
結束和霍御燊的通話，又解決了內部問題，她就要好好想想怎麼展開搜救行動。
夏初見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拉出三個寬大的虛擬顯示屏，接通了星空巡航艦自帶的機械智能。
“請展示失蹤戰機最後發出求救信號的位置。”
夏初見說完之後，獵隼D1的機械智能，把之前彙總的消息展示在虛擬顯示屏上。
這些消息，當然是從坎離星飛行基地那邊來的。
當那些學員的戰機進入小行星帶之後，如果想退出，會摁動戰機上一個綠色按鈕。
然後戰機會發出信號，裡面有戰機的座標位置，等待基地的星際飛艇前來接應。
以前這樣做都沒問題。
這一次卻出了事。
不僅這些學員的星空戰機消失不見，就連那些進入小行星帶接應戰機的十架星際飛艇，一架架也都杳無蹤影。
夏初見給巡航艦的機械智能下達指令只好，沒多久，她面前的虛擬顯示屏上，出現了小行星帶的模擬圖。
然後，有一百多個小紅點，先後在模擬星圖上出現。
接着，星空巡航艦的機械智能提示，這是這些學員的戰機，四十八小時前，最後出現的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