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滕平茅走了兩步,猛地停了下來。
他瞪着坐在牀邊的那個女子,瞠目結舌。
一瞬間,他只覺得口乾舌燥,彷彿心底深處最恐懼的噩夢成真,可又好似這輩子最渴望的美夢成真。
他情不自禁擡手指着夏初見,結結巴巴地說:“惠……惠惠!你是惠惠嗎?!”
夏初見也不說話,只是笑着微微點頭。
她的笑容,正是模仿的那張照片上童小惠陽光般的笑容。
此時七祿正在緊張調試電子合成音。
它從那個孤兒院的官網,摸進了孤兒院的內部系統,找到了童小惠生前的一些視頻,正在模擬合成童小惠的嗓音。
夏初見脖頸處,有少司命黑銀機甲的脖套,裡面有發聲系統,可以讓她僞裝童小惠的聲音。
滕平茅以爲自己做夢了。
他不敢上前,只是貪婪地看着童小惠,像是怎麼看也看不夠。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地自言自語:“我知道,我是在做夢……我肯定是在做夢……”
“惠惠,我夢見你好多次了。”
“每一次,我都後悔,我爲什麼沒有攔住你……”
“那個任務,你不去也不損失什麼,如果我攔住你……”
夏初見靜靜聽着滕平茅說話,突然脖子處感覺到一股輕微的刺痛,這是七祿在提醒她,嗓音調試完成了,她可以說話了。
夏初見眼神微凝,看着門口的方向。
直到她看見一股股白霧,從外面的起居室蔓延而來,漸漸鋪滿了整間臥室。
房間裡的氣氛,更夢幻了。
她鬆了口氣。
氣氛烘托到這兒了,她纔開口說話。
夏初見露出幽怨的神情:“阿平哥,你爲什麼不告訴我,那個星球真正是什麼樣子?”
她的聲音,正是七祿用電子合成音系統調試出來的童小惠的聲音。
不過雖然語調一致,但說話的人不同,語速和語氣都不一樣,所以跟真正的童小惠的聲音,還是有一點點差距。
如果不是因爲天太晚,夜太黑,滕平茅又太累,他是能聽出來的。
可恰恰這些因素結合在一起,滕平茅完全沒有聽出來,反而欣喜若狂,就要往牀上那人撲過去。
唰!
夏初見迅速起身閃人。
她用了少司命黑銀機甲的輔助,動作快得不像真人。
滕平茅也是煎熬了一晚上,又是凌晨時分最脆弱的時候,他竟然沒有看清牀上那人是怎麼消失的。
只覺得自己眨了眨眼,那人就不見了……
滕平茅揉了揉眼睛,再看自己牀頭,哪裡還有自己心裡那人的影子?
原來是真的在做夢嗎?
滕平茅緩緩垂頭,看着腳邊翻滾的白霧。
更加確信自己是在做夢。
於是本來就因爲極度缺乏睡眠而頭暈腦脹的滕平茅,此時腦子更加模糊混亂。
他的記憶,一時回到小時候在孤兒院裡做孩子王的日子。
那時候的他,雖然是孤兒,可跟小夥伴相處融洽,孤兒院裡的教養嬤嬤對他疼愛有加。
他在那個小城市的公立學校上學,也一直是整個城市所有高中的第一名。
同樣是師長們的寵兒,同學們的主心骨。
可以說,雖然是孤兒,但他的日子,在上大學之前,過得比一般人都要好。
可當他的記憶回到上大學後,卻充滿了從頂峰跌落谷底的心酸。
作爲坎離星的高考第一名考入北宸大學,他漸漸發現,在這種學校裡,成績好根本沒用。
上了大學,比拼的已經不是個人成績和素質,而是家世和背景。
當那些貴族同學一擲千金,請所有同系同學去北宸星最好的會所進行“快樂時光”的時候。
當那些高官顯宦的後人們輕描淡寫,就得到去內閣甚至皇室內衛做實習生的時候。
他只有帶着自己全優的成績單,接一些普通家教的活兒。
他也想去元老院、內閣,甚至皇室做實習生,他也想畢業之後,能夠得到貴人提拔,一飛沖天……
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家世和背景的普通人,哪來的通天之途?
他要拼命壓抑自己,才能在那些出身貴族的學員面前得到一席之地。
在他的記憶裡,他甚至並沒有回憶多少跟初戀女友有關的往事。
那個初戀女友,只是他爲了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失敗,才主動示好得到的。
她其實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反而參軍之後,跟孤兒院小夥伴童小惠重逢的喜悅,佔了上風。
他無法控制地回想起跟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那個女孩對他無條件信任,全身心崇拜。
在她心裡,他是無可替代的學霸、良人和英雄!
她對他那麼一心一意,而他……卻辜負了她……
所以她死了,變成了魂魄,但也要回來看他,是嗎?
滕平茅坐在牀邊,用手捂住臉,眼淚一滴滴從指縫裡滑落。
他哽咽着說:“惠惠……惠惠……我想你……我真的好想你……我後悔……我真的好後悔……”
“如果我早知道,我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讓你去!”
夏初見這時又換了一張人臉頭套。
這一次,已經是童小惠被強烈核輻射損傷身體的時候。
雖然還沒有到最後無可挽回的地步,但已經對她的健康造成了極大影響。
夏初見出現在臥室窗邊,幽幽地說:“那個星球上的核輻射太嚴重了……我好疼……好疼啊……”
“阿平哥,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阿平哥,你爲什麼不救我?”
夏初見讓自己的聲音儘量飄忽幽怨,像足了她在星網上看靈異片裡的那些配音效果。
滕平茅聽見她的聲音,猛地回頭,看向窗戶的方向。
他伸出一隻手,像是想要觸碰她,但又不敢靠近的樣子。
手臂顫抖着,滿臉的糾結與痛苦。
他眼圈都紅了:“惠惠,如果我早知道那裡是普通人的地獄,我一定會攔着你!”
“惠惠,我後悔了……”
“我一直想借力打力,功成名就之後,再跟你結婚。”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當我功成名就,你卻不在我身邊!”
“惠惠,我想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我甚至想你到,把那個女人當成你的替身!”
“可替身就是替身!那不是真的!”
“她永遠代替不了你!”
“惠惠,是我不好,你不用原諒我,你打我吧,罵我吧!但是不要不要我!”
夏初見聽得心裡一梗。
人家都死了,怎麼要你?
一把將你帶走嗎?
她倒是想呢!
可惜情況不允許……
夏初見腹誹着,抿了抿脣,控制住自己的脾氣,順着滕平茅的話,繼續用那種飄忽又幽怨的語氣說:“你爲什麼會讓我去呢?你爲什麼不攔着我?”
“你是我們孤兒院最厲害的阿平哥啊!”
“你能考最好的大學!是我們孤兒院所有孤兒的榜樣!”
“你這麼厲害,怎麼會攔不了我呢?”
“我是最聽阿平哥話的人。阿平哥說不讓我去,我一定不會去!”
夏初見甩着腦袋,人臉頭套上的黑髮跟着橫甩,看上去有點滲人。
滕平茅這時被凌晨的睏倦、屋裡的白霧氛圍影響,真的以爲自己在做夢。
而知道自己在做夢的人,膽子通常都會比平時大。 很多清醒地時候說不出的話,就能說出口了。
特別是那許多積存在心底,幾乎成了心病的話……
滕平茅看着前面的女子,慢慢起身走過來,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單腿跪了下來。
他捂着臉,痛哭出聲,以前一直深藏在心底的話噴涌而出:“惠惠!其實我真的沒那麼厲害!”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宗室面前,我們只是螻蟻!只是螻蟻啊!”
“我不讓別人知道我倆的關係,就是不想……不想拖累你……”
“如果你那天沒有偷聽我們的談話,你就不會被納入名單……”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偷聽了我們的談話,還被人發現了……”
“你知道那人是誰!”
“那人是容中若啊……他是容家人!說出來沒人會信的!”
“就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我們這樣的人灰飛煙滅!”
“惠惠,我們是孤兒,我們沒有任何根基!”
“我不敢跟容中若說,你是我女朋友!”
“但我有給你求情!容中若向我保證,他不會爲難你,你只要去執行任務,證明自己的忠誠,回來就可以升成中尉!”
“我以爲這是個機會,讓你也能入那些人的眼!”
“我不知道這是死亡任務!我真的不知道!”
滕平茅說着,不斷扇着他自己的耳光。
看得出來,他是後悔了,但夏初見覺得,他後悔的力度,還不夠。
不過夏初見這下也大致明白了。
這滕平茅,應該是在跟容中若密謀這件事的時候,被童小惠聽見了。
然後童小惠又不小心,被容中若發現了。
但自私懦弱的滕平茅不敢說出他和童小惠的關係,導致童小惠被派到森沢星死亡小隊滅口。
這也能解釋,童小惠爲什麼會知道那麼多內幕情況了……
夏初見想到這裡,對童小惠既感激又欽佩。
她打起精神,繼續幽幽地問:“所以阿平哥真的是不知道這任務有多危險?”
滕平茅跪在她面前,緩緩鬆開手,擡頭看着她,眼底的痛悔濃得化不開。
可夏初見不吃這套。
她問得一聲比一聲急:“所以阿平哥真的認爲容中若不知道我跟你的關係嗎?”
“難道阿平哥不是爲了自己的利益,爲了得到容中若的信任,就把我獻祭了嗎?”
滕平茅猛地擡頭,像是見鬼一樣看着夏初見。
他瘋狂搖頭,喃喃地說:“不是……你不是惠惠的妹妹……你是……惠惠!你肯定是惠惠!”
這女子的話,讓滕平茅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全部真相。
不是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任務,而是容中若拍着他的肩膀,附在他耳邊對他說:“平茅,這個任務,只能我倆知曉。”
“別的人,都得死。”
“那個女兵,一定要加入到行動隊中去。”
滕平茅半點都沒猶豫,馬上說:“好的,容少校。”
當時容中若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說他會是一個真正的政客,並且表示,只要任務結束,他就能晉升大校,然後退役從政,從此前途一片坦途。
於是滕平茅帶隊去了森沢星,又親手帶回了那頭萬壽飛魚。
至於扔在森沢星上那兩千星空陸戰兵,連戰損都不算,他以爲自己能放下。
可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發現自己無法忘記童小惠。
甚至不惜找了個跟童小惠有六七分相似的女友。
可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真的。
他被夏初見的話問得無地自容。
滕平茅本來就一直處於極大的內疚和痛苦當中。
現在又被自己內疚痛苦但又深愛的女子這一追問,就像被人扒了皮,把醜陋的自己,展現在她面前。
滕平茅閉了閉眼,淚流滿面,說:“惠惠,對不起……”
“我以爲我是鐵石心腸,能夠爲了往上爬,什麼都不在乎。”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很累,我真的很累……”
“惠惠,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如果時間能夠重來,我一定會攔住你的!”
“我會幫你在那些大人物面前掩飾,我會直接告訴他們,你是我的女朋友,是自己人!”
夏初見這時忍不住了。
童小惠那麼光風霽月的女子,怎麼會跟滕平茅這種自私自利的人同流合污!
她打斷滕平茅的話,冷聲說:“誰跟你是自己人!”
“你知不知道我們兩千星空陸戰兵,全部慘死在森沢星!”
“你知不知道我們是怎麼死的?!”
“你知不知道他們送我們過去,其實是爲了交換!”
“他們得到萬壽飛魚,而把我們留給那些殤人做種人!”
“你知不知道我們所有人寧死不降!”
“你知不知道我們沒有人爲了往上爬,就犧牲自己的戰友!”
“滕平茅!我童小惠今天給你託夢,就是爲了跟你一刀兩斷!”
“哪怕我已死去,也永遠不要跟你這種人有任何牽扯!”
“你以爲我真的是來看你,來求救的嗎?——不,我是來斬斷自己的念想!”
“你不配做我童小惠的男友!”
“我童小惠瞎了眼,纔跟你這種賤人在一起!”
“賤人!以後不要再提我的名字!”
“更不要整什麼替身!”
“你讓我噁心!”
“你這種人,就該下十八層地獄!”
夏初見一頓激動輸出,自己是說爽了,但是滕平茅卻漸漸回過神。
剛纔他自扇那麼多計耳光,疼痛也刺激了他的大腦,再加上夏初見這跟童小惠迥異的說話風格,讓滕平茅徹底明白過來。
這不是童小惠。
不過他沒有起身,依然跪在地上,擡頭看着夏初見。
之前他陷入到自己的臆想當中,以爲自己在做夢。
現在清醒過來,立即發現處處都是破綻。
最大的破綻,就是身高。
童小惠雖然個子不矮,但也只有一米六左右。
而眼前這個跟童小惠長相神似的女子,身高起碼有一米七!
可能更高……
十釐米以上的身高差距,還是很明顯的。
但滕平茅沒有揭穿面前這個女子。
他反而更加緊張地看着她,突然問:“……你……你……你是惠惠的妹妹?”
他緊緊盯着夏初見的臉,說:“我聽惠惠說過,她有個妹妹。”
“當時她們姐妹倆在父母雙亡之後,已經五歲的她直接被送入孤兒院,但是她妹妹纔出生,並沒有送到孤兒院,就被人領養了。”
“你是不是就是她妹妹?!”
“你是不是見到你姐姐了?!”
“你姐姐是不是還活着!”
不然怎麼解釋,這女子跟童小惠不僅長相神似,而是連嗓音都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