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龍城的歌舞昇平
最上首的名粗豪漢子將懷中的女人輕輕一推,站起,雙手抱了個拳:“龍城統帥周澤,見過京城監察使大人!”
林蘇回了個禮,目光轉向另一側,左側第一人身着三品官服,斯斯文文的擡起頭,他懷裡沒有女人,只不過,有兩個最美的女人一左一右給他倒酒而已,從她們胡亂繫着的腰帶來看,林蘇他們進來的前一刻,她們應該也在男人懷中,只不過,眼前有所迴避而已。
林蘇微笑:“這位莫非是兵部右侍郎何大人?”
“正是!”那個官員起身:“林大人遠來龍城,不知有何貴幹?”
林蘇微微一鞠躬:“見過何大人!下官前來龍城,只爲祭奠亡友厲嘯天。”
這話一出,滿屋之人全都尷尬了,亡者在上,歌舞昇平就顯得太輕浮了。
他們將懷中的女人同時推開,推得重了些、急了些,女人踉蹌倒地者有之,撞翻桌上的杯盤者有之。
種種醜態林蘇一眼不瞧,似乎根本沒有關注到。
但氣氛卻凝固了。
“厲將軍戰死沙場,實是國之不幸也,本官到達龍城之後,也曾手執清香,遙遙祭之,今日卻是龍城守衛戰之慶功宴,陛下開恩,允許龍城軍士開懷暢飲……林大人,請上坐!”何順手輕輕一引,指向右側第一個位置,那個位置上的一名將軍,已經站起,打算退位。
右首第一位,乃是貴賓尊座,禮數上毫無毛病。
林蘇道:“本人今日前來,並非公幹,豈敢擾了陛下欽定的慶功宴?宴會就不參加了,給我一行安排個居住之處即可。”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周澤。
周澤爽朗一笑:“既然林大人有令,本帥豈敢不尊?來啊,送林大人一行入康樂院。”
林蘇等五人一齊轉身,出了統帥府。
統帥府內,所有人目光都移向周澤和何順。
周澤臉上的笑容重新舒展:“來,喝!”
統帥府酒宴再度正常。
林蘇身邊的四人,臉色全都烏青,但他們沒有說話,因爲他們無話可說。
賀蘭城三萬精兵戰死沙場,該祭,但何順說了,他已經祭過了。
龍城守衛者大捷,也該慶祝,他們此時就在慶祝。
你能說什麼?
這是陛下安排的!
但是,他們心頭的氣兒一波接一波……
踏入康樂園,進入內室,一進內室,章浩然手一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豈有此理!”
真正爆了。
“前方戰死三萬人,後方歌舞昇平,這讓戰士作何想?”霍啓也大怒。
“提醒霍兄一下,賀蘭城三萬精兵,無一生還!他們纔是該有意見的那羣士兵,可是他們能提出自己的想法麼?”李陽新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話極斯文,但聽到耳中,卻是入骨之痛。
林蘇目光掃過四位兄弟,輕輕說了句話:“今日天色已晚,各自安歇吧!”
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入他的房間,林蘇突然心頭一跳,他鼻端聞到了一縷清香,乃是今年剛剛出世的春恨。
窗邊,一個女子慢慢回頭,她的面孔被厚厚的蒙面巾牢牢封住,只露出一雙平靜如春水的眼睛。
“你什麼時候來的?”
“安頓好妹子之後,我就來了,我的飛舟比你們的破雲梭快了一籌,所以先到半日。”
從這句話看,她的身份已經揭開,她,就是畢玄機。
“伱一人?”
畢玄機笑了:“來的人不多,但選的都是‘暗香’高手……雖然只有半日時間,但收穫已然夠大。”
“說說看。”
“第一個大收穫,根本沒有龍城守衛戰!”
什麼?
林蘇大驚……
畢玄機長長嘆口氣,我總算知道有些人的無恥了,實是挑戰世人的極限……
敵國大軍入侵是有的,賀蘭城三萬精兵戰死沙場是有的,但是,大隅並沒有進攻龍城,龍城守衛戰子虛烏有!
但朝官偏偏就以龍城大捷爲名,派出隆重的慰勞團隊,三千里之外送來陛下的天恩……
參將以上,每人獎勵白銀三百兩!
另送來美酒若干,知道送給參將以上人員的酒是什麼嗎?你家白雲邊!
林蘇冷冷道:“對於陣亡的將士,如何撫慰?”
“陣亡者,可擇一男丁從軍,另免三年瑤役,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大蒼軍法中明確規定,陣亡者,撫卹十兩銀,這拿命換的銀兩,他們也敢剋扣?”
呵呵,畢玄機淡淡一笑:“你看來對軍中慣例還是瞭解得不夠深,雖說有陣亡補十兩之軍法,但幾曾真正到達陣亡將士家屬手中?各級將軍要點臉的,給個一兩二兩,但也往往被下級軍官甚至送信人貪污,不要臉的將軍,隨意羅列個數目,說這人服役期間,早已透支不止十兩,乾脆就不發,你瞧龍城這些將軍,可是要臉的?”
林蘇這一怒,真正是怒髮衝冠。
“還有第二個收穫!”
林蘇深吸一口氣:“你說。”
“有一支軍隊很特殊,他們也是厲嘯天的部下,受厲嘯天的軍令出征大隅鐵沙谷,事發之時不在賀蘭城,所以他們逃過了一劫,活着回到了龍城,如果說真有什麼守衛戰,也該是他們,因爲他們從鐵沙谷撤退之時,前有阻敵,後有追兵,他們五千大軍,最終成功回來的,只有三千,而且個個帶傷。”
林蘇眼中光芒大盛:“他們在哪裡?”
“在後營,我的人帶來了一些藥物,打通關節讓軍中大夫給他們用上了,此時應該已經生效,到了明日,想必他們能夠站起來。”
林蘇輕輕吐口氣:“謝謝了!”
畢玄機很奇怪地看着他:“你爲他們而謝我?”
“該當謝你,因爲……”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面前的畢玄機原地消失。
房門輕輕一響,章浩然、霍啓並肩站在門口:“林兄,剛剛打聽到一條消息,後山之中,有一支殘兵,是賀蘭城退下來的。”
“走,我們去看看。”
五名官員,身着官服踏入後山,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騷動,但是騷動得並不激烈。
尤其是路兩側橫七豎八的傷員,他們看着五位大官從身邊經過,表現得相當冷漠,有的甚至還閉上了眼睛,看都不看他們。
林蘇當先而行,穿過骯髒雜亂的營房,心頭的怒火不可抑制地一陣接一接。 這裡,跟龍城統帥府冰火兩重天。
龍城剛剛下過一場雨,地上一片泥濘,傷員就躺在泥濘之中,個個面黃肌瘦,前面草垛上,一個將領模樣的人斜躺在草叢中,啃着一隻窩窩頭,黃黑相間的窩窩頭碎屑從他嘴角飄下,他用手小心地接住,又艱難地送入嘴中。
這隻手,用一塊黑布包裹着,黑布之上斑斑血跡,顯然是他自己的衣服。
林蘇從他身邊經過,這名將領目視前方,對林蘇一眼不瞧。
但林蘇站住了:“兄弟,傷勢如何?”
六個字一出,那個將領手猛地一顫,鼓着腮幫子看着林蘇,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厲嘯天是我兄弟,他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兄弟,受苦了!”
那個將領眼中突然雨霧瀰漫,嘴脣顫抖:“大人,你是……”
“我是林蘇!”
“嗵!”那個將領突然重重跪下:“林大人……”
他的聲音中帶上了哭腔。
“林大人!”旁邊一名將領衝了過來:“我們多次聽厲將軍說過大人的名號,厲將軍日夜盼望大人你的到來,你終於來了……”
又是一羣軍士圍了過來,個個都激動無比。
“大人,你是第一個提及厲將軍的大官,厲將軍泉下有知,也會欣慰……”旁邊有人泣不成聲。
“三萬兄弟戰死沙場,統帥府卻在飲酒作樂,兄弟們心中氣不平啊大人……”
“大人,你得爲賀蘭城三萬兄弟作主啊……”
“是啊,大人,你得爲三萬兄弟作主……”
林蘇深深吸口氣:“你們希望我如何爲你們作主?”
衆人安靜了,是啊,他們只是氣不平,但又能如何?讓面前這位大人跟統帥大人對上嗎?顯然也非他們所願。
最開始的那個將領跪在地上道:“大人,三萬兄弟命丟在了北方,他們家裡的人卻要餓死在家鄉,天理何在?所以,末將跪請大人,爲他們爭得幾文撫卹,爲三萬兄弟作主,就在於此。”
林蘇直接答應:“按大蒼律,但凡陣亡之士,每人可撫卹十兩銀,這一條我接了,保證到位!”
“每人十兩銀?大人,你……你說真的?其實,有個一兩二兩也能讓他們的親人渡命……”
“國有國法,軍有軍規,豈能出爾反爾?本人面對大軍承諾,保證做到!”
全場大震,傷員一下子激發了活力。
只需要這一句話,就全部激活。
“你們這支部隊,何人爲首?”
“杜玉亭,杜將軍在山後練功,大人稍侯,末將去尋他……”
“不必了,我去見他!”
三個將領前面帶路,林蘇等五人夾在中間,後面還有一大羣軍士,個個意氣風發……
“林兄,你有些衝動了,你承諾給陣亡之士每人十兩銀,這……”耳邊傳來霍啓的聲音,說到這裡戛然而止,他想說,這件事情是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雖說律法在前,但現實中有太多的東西,會讓律法變成一句空話,戶部沒錢了,就是通行天下的理由。而且這個理由還是真實的,戶部的確沒什麼錢,所謂“國庫充盈”,只是一個遙遠的傳說。
林蘇目光掃過全場:“瞧瞧他們,這羣軍士剛剛經歷連番血戰,血未乾,傷猶在,啃着窩窩頭,睡着爛泥坑,但他們向我們提的唯一要求,卻跟自己無關,只關乎已經戰死的兄弟……我們如果不能爲他們達成這個要求,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四兄弟面面相覷,長長嘆息。
是的,這就是兩難,他們都知道,面前這羣人提的要求,稍微有點人性,都該滿足,然而……
轟地一聲大震,一塊石頭從山谷中飛出,重重地撞在崖壁之上……
衆人停下腳下,看着山谷裡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此人手握一把大刀,一刀一刀地劈下,每一刀劈落,都威猛無雙,每一刀,都讓一塊巨石分成兩半,他如同不知疲倦一般,不停地劈……
“杜將軍心頭鬱悶難消,已經劈了一夜了,他其實身上也是有傷的……”旁邊一名將領輕聲告訴林蘇。
林蘇千度之瞳早已牢牢鎖定,杜玉亭身下的青石上,血跡斑斑,他的右腿,還在滲着血。
他的眼睛,也是一片血紅。
“杜將軍!”上方大叫。
杜玉亭充耳不聞,又一刀將一塊巨石劈成兩半……
“杜將軍,京城林大人來了!”
哧!一塊巨頭伴着狂風猛地砸了過來,直接撞向林蘇所在的方位,看起來是他練刀之時無意所爲,但其中挾雜的怒火,林蘇分明能感覺得到。
各位將領大驚,這一塊石頭,也可以是死罪,不管你有意無意,攻擊京城上官就是死罪!
眼看石頭就要撞中林蘇,林蘇的手突然一伸,拳頭!
轟!
撞到他面前的巨石粉碎!
這一手,衆位將領全都看呆,包括林蘇身邊人也都驚訝萬分。
以他的文道修爲,巨石顯然是傷不了他的,但是,他沒有用文道,只是用拳頭,一拳頭下去,巨石粉碎,這跟他斯文的文道形象顯然不合拍。
林蘇手輕輕一拂,面前的石粉紛紛而下。
下方的杜玉亭大刀豎在地上,散亂的頭髮飛揚而起,透過飛揚的頭髮,他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盯着林蘇。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林蘇。
“杜將軍,我是林蘇,厲嘯天是我兄弟!”
杜玉亭全身大震,嗆啷一聲,手中那把重達百斤的玄鐵大刀,倒在青石之上……
“杜將軍,受苦了!”林蘇一躍而下:“你的傷,我爲你治!”
他的手搭在杜玉亭的肩頭,回春畝如同春水,流入杜玉亭的全身,杜玉亭一雙牛眼久久地盯着他,終於乾澀地開口:“林大人,你終於來了!”
說到後來,他的喉頭哽咽。
“安心休息一晚,明日我們再細談!”
杜玉亭慢慢坐下,閉上了眼睛。
林蘇坐在他的身邊,四面圍着一堆的人。
章浩然道:“我看傷員頗多,不如兄弟們今夜暫且做一回軍醫,爲他們治傷如何?”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