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並沒有過去許久。
大約五分鐘。
白鬼同柳如復爭奪身體掌控權的廝殺終於落下帷幕。
那一團狀似渾濁水泥的軀體漸漸乾涸,兩張不同的相貌涇渭分明地在那張臉上出現,他眼神茫然,擡頭看向頭頂厚重壓抑的鉛海。
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臉上,十分冰涼。
當他看向李馗的瞬間,記憶如同腳下的水窪蕩起一圈圈漣漪,席捲蔓延。
片刻間的死寂。
他甫一張口道出重重疊疊的怪異聲音。
“李馗,柳如復,糜夫人不會放過你們!”白鬼的話音裡摻雜着明顯的憤怒,咆哮道:“夫人一定會將你們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在與柳如復相互吞噬的過程中,這段時間的記憶同樣被白鬼悉數知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兩位兄弟或直接或間接死在柳如復手中,尤其是今晚董仲的婚禮。
會妖門包括與阿奴一衆妖怪全死在李馗手上。
由內而外噴薄而出的仇恨怒焰幾乎將白鬼燒得理智全無,相識相知的七百三十四年對柳如復來說嗤之以鼻,可對白鬼來說那是真正的兄弟情誼。
與阿奴的傲慢與無視令柳如復心中感到甚是不爽,數次暗起殺機。
可糜夫人手下的妖怪頭目們哪一個不知道與阿奴的性子就是如此,雖然嘴上不饒人,卻從未做出真正的過分之舉,說白了就是嘴硬心軟。
自己被關押在無間煉獄裡,柳如復卻利用自己的身體殺害至親之人,直叫白鬼恨不得將他們兩人啖其肉飲其血!
“閉嘴,你給我閉嘴!”
這時另一張蛇臉有了微妙的活動,蛇瞳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李馗,嘴脣動了動,再一次乞求道:“將軍,我還有用處,我還能幫您剷除會妖門!”
“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給我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
見到這一幕,白鬼與柳如復爭奪身體的控制權看來是不分勝負。
“你做夢!”
聽到柳如復竟敢口出狂言,白鬼不由憤怒地喊道。
他似乎還想繼續說點什麼,倏然,一雙燃着戾焰的眼睛看了過來。
一體雙魂的軀體瞬間跪倒在地,顫抖不止。
“你想活命。”
李馗說道。
柳如復聞言心中一喜,努力控制着腦袋點頭。
“我可以允你。”李馗大馬金刀地坐着,雙手撐住膝蓋:“可是你這一次回去,要面對的不止是一目跟糜夫人,你還要帶着他一塊走。”
柳如復心中的狂喜頓時變得艱澀。
反倒是白鬼的眼睛裡悄然閃爍起意味複雜的光芒。
“柳如復,你現在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李馗語氣平淡得令柳如復心裡滋生恐懼:“你要時時刻刻壓制住白鬼的反撲,要是讓他在會妖門裡現行,你的下場一定會悽慘到無比絕望。”
“啊,是了。”
李馗似想起什麼,提醒柳如復:“想必你現在能非常深刻地體會到白鬼的憤恨,他恐怕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
說到這裡時,李馗忽然覺得用詞不當,於是便換了個說法:“吃掉你,你的一切都將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挺好奇下一次見面時你是否還是你?”
白鬼全程沒有再發一言。
緊接着。
李馗指尖飛出一個嫁夢蝴蝶,入了柳如復眉心。
立見那張涇渭分明的面孔開始恢復原狀,佈滿鱗片的蛇臉黯淡消失,一雙蛇瞳自眼眶裡湮滅,重新變作黑洞洞的眼眶。
沒一會兒,最後出現在原地的是“白鬼”。
柳如復心悸地喘着粗氣,雙掌緩緩握緊。
他能清晰感覺到白鬼在自己的意識裡,如同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隨時都有可能徹底甦醒,屆時的情況必將無比槽糕。
當然從某種程度上而言。
如果柳如復能夠一直佔據主導地位,無論會妖門的幾位大聖使出渾身解數,也絕無可能發現柳如復是臥底,因爲他現在與白鬼徹底融合,從魂魄到身體變得更加完美。
“前面的舞臺,我已經給你搭好了。”
李馗淡淡地說道:“一目想不到在感知你位置的一瞬間,竟會涌來巨量的痛苦,以他的實力恐怕會暈厥半小時到一個小時之間,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表演了。”
柳如復點一點頭。
或許是因爲沒有被殺死,柳如復的智商開始迴歸,他倏然意識到或許李馗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他,畢竟他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的位置。
尤其是若望山一役後,糜夫人的勢力可謂是元氣大傷。
然而。
“你覺得我不會殺你?”
柳如復對上李馗冷如幽澗的眼睛,心肝一顫。
“你天真得讓我想笑。”李馗手裡變出一個巧克力,隨手晃了晃:“我說了這是對你的刑罰,慢慢地……你就會感覺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恐懼。”
“呵呵呵。”
小黑不禁笑了兩聲:“接下來準備好了嗎。”
沒等柳如復有所反應,李馗兩指間的巧克力直直點在了柳如復的眉心。
“給你的獎勵。”
這是柳如覆被痛楚淹沒的一瞬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所謂的巧克力就好像是無窮無盡的泥漿,帶着一股子猩膩粘稠的味道猛然灌進七竅,濃郁的窒息感傾覆上來,瞬間將整個人淹沒。
……
……
“啊啊啊啊!!!”
驀地,一陣淒厲的痛叫響徹山林之間,驚得幾頭飛鳥自樹冠飛出。
一條人影在枯枝敗葉上翻滾,隨後像是無法忍受住劇痛一般蜷縮在一起。
此情此景卻莫名地有點熟悉。
柳如復只覺一縷縷刀罡劍氣在體內肆虐,腳踝更有一點點戾焰正在燃燒,貪嗔癡三毒被戾焰勾起,數不清的真實幻象自靈臺萌生。
隨即,只見柳如復殘缺的面孔突然揚起癲狂的笑意,偏偏嘴裡卻痛得放聲哀嚎,這番模樣看過去極爲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戾焰帶來幻覺令他沉淪,可是李馗的劍氣刀罡又掀起無法忽視的痛楚,更爲恐怖的是戾焰逐漸從腳踝燒到了腰腹,並逐漸燒向脖頸。
哀嚎聲越來越微弱。
柳如復五指緊緊攥住一團泥土,估計再要個幾十秒的時間,他就會被戾焰燃燒殆盡。
他不想死呀!!!
就在這時,一頭烏鴉自天際飛來,狀似漆黑的閃電徑直落在樹杈上,一雙猩紅的眼珠盯向柳如復。不消須臾,竟見一目的身影從眼珠裡鑽出來,降至柳如復跟前。
“二弟!”
一目臉上有縈繞不去的痛色,臉頰更是時不時地抽搐。
正是先前察覺到若望山一帶發生變故,立即感知柳如復的情況,卻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被難以想象的痛楚淹沒,導致自己直接昏厥過去。
可是也在甦醒的第一時間,立即根據昏迷前見到的場景,立即派出門內的妖怪們四處搜尋白鬼的蹤跡,總算在最後關頭趕到。
當一目見到柳如復的悽慘模樣,雙眉不禁擰緊,眉宇間更是極爲罕見地浮起急切與擔憂,卻好像早有準備一般,立即拿出一張經過秘法煉製的深藍色守宮皮,也即是壁虎妖皮,二話不說直接朝柳如復腦袋蓋去。
剎那之間,真猶如壁虎斷尾求生般,鋒銳的劍氣刀罡以及熊熊燃燒的戾焰全部轉移到那張深藍色的守宮皮上。
沒一會兒,戾焰將其蠶食乾淨。
“二弟,你先忍着一點。
“別害怕,大哥來了。”
一目跨步蹲身,手掌突兀出現出一個針管,裡面的藥劑呈現出迷離的金紫色,當即柳如復的臉頰刺了進去,藥水隨之推進顱骨。
柳如復萎靡的氣息瞬間穩定,甚至充斥痛苦的神態都稍有緩解。
緊接着,殘缺的軀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先是胸膛,腹部,到最後的雙腳。
柳如復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氣,旋即眼皮顫抖着睜開,黑洞洞的眼眶看向一目,當即以哽咽的語氣喊道:“大哥,大哥……”
一目緊緊抓住柳如復的手,顫聲說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一目全然不見往日的喜怒不形於色,然而對於兄弟的重視卻在此刻彰顯無疑。
“三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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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柳如復聲淚俱下,嚎啕道:“阿奴小姐也死了,兄弟們全死了,是阿奴小姐在最後關頭把彼岸遊塞到我手中,把逃生的機會給了我啊!!!”
一目聽到這句話,頓時愣在當場。
儘管他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真的親耳聽到柳如復口中訴說的事實,仍不由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身軀都猛然搖晃兩下。
柳如復緊握一目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這哭聲倒真有幾分真情流露。
要是一目再晚來一秒鐘,他指定要被戾焰活活燒死。
另一方面,卻也是發自內心的恐懼。李馗居然單憑他的記憶就如此肯定一目會在這麼重要的關頭,優先選擇過來救援他。
不僅是對時間的把控,更是對一目品性的瞭解。
因爲昏迷的半小時,對一目來說已經失去最寶貴的黃金時間。
以他在會妖門的地位及職責,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立即查探清楚若望山到底發生了何事,並且組織手底下的妖怪進行支援,而不是連情況都沒有了解清楚,就先派出一部分妖怪四處搜尋白鬼的下落。
一目藉着深呼吸調整好心態,沉聲說道:
“二弟,你穩住好情緒,先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柳如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李馗沒有死,趙霓裳也沒有死,湯山那些妖怪也沒有死,他們在若望山佈下天羅地網,就是要圍殺我們!”
“李馗沒死!”
聽到一目墨鏡下的獨眼驟然緊縮。
這一刻,他全都明白了。
夫人跟逍遙王全都被李馗騙過去了,這幾天濱海鬧出的動靜也全是僞裝,真正目的就是讓李馗跟贏王權有充足的時間來佈局,同時讓他們的警惕心下降。
一目確實機智近妖,也足夠冷靜,一瞬間明悟許多關竅。
“逍遙王,贏君羨呢?”
這時一目詢問道。
柳如復有點訝異一目居然先問起贏君羨的情況,卻是遲疑地搖了搖頭,誠實回答:
“我不知道,當時戰場的情況非常混亂,我只看見王爺被九座金黃色的閣樓包圍,再後來我就逃了出來。”
李馗跟趙霓裳想要騙過夫人跟王爺必須付出極爲慘重的代價。
尤其是趙霓裳,原本孕育輪迴𫆏以及進行因果追溯本就耗費了她大量元氣,即使戰後有贏王權這位濱海負責人的全力幫助,也斷然不可能恢復到全盛時期。
逍遙王贏君羨底牌絕對不少。
按照白鬼的說法,說不定贏君羨還活着……
一目腦海中思緒交雜,猜想卻是與現實基本吻合。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現在一分析,若望山那邊定然是龍潭虎穴,連王爺都生死未卜,與阿奴小姐生還的希望怕是極爲渺茫,情況簡直不能再糟糕了。
等等……
一目倏然間似想到什麼,神態一下子急切起來,連忙問道:“門內的妖怪是否……”
“一目先生。”
居然是頭頂站在樹杈的烏鴉,它發出粗礪陰森的嗓音:“我們有好幾個非常重要的實驗基地突然失去了聯絡,包括三個當鋪也都在同一時間失去聯繫。”
聽聞這則消息,一目腦袋微微暈眩,忍不住以手扶額。
最壞的情況發生了,長城果然有選擇留下活口,逼問出了門裡的據點。
“通知其他地方將所有的實驗資料銷燬,當鋪的名單及龍種心臟全部銷燬!”
一目立即開口說道。
“是!”
烏鴉振了振羽翼,立即閉上猩紅的眼珠。
通過極爲玄妙的感知聯繫,通知其他兄弟將一目的命令下達。
與此同時。
一目扶起柳如復,看着他眉宇間殘留的痛楚,墨鏡後的獨眼不禁流露出心疼神采,正是因爲連他自己都沒有抗住的那種劇痛,更能理解柳如復到底承受了多大的折磨。
“有感覺好一點嗎?”一目關心問道。
“謝謝大哥。”
柳如複道出的話音嘶啞艱澀:“如果不是大哥及時趕到,我剛纔真的要死了。比起死,我更害怕如果我死在這裡,阿奴小姐和其他的兄弟們就會死得不明不白!”
聽到這句話,一目立即問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殺了阿奴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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