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在這裡！
馮夷驚疑不定，內心倏地滋生出不易察覺的恐懼。
馮夷自然認識邪物，畢竟這是他佈置在芙蓉區的暗手，甚至是他尚未完成的‘作品’，然而看眼下的情況，這件作品明顯出現了極大的狀況。
兩人眼神交錯。
邪物見到馮夷的剎那，雙眸當即亮起猩紅的血光，忍不住發出一聲意味紛雜的吼聲：“吼——”
有興奮，有迫切，也有那無法宣泄完的沖天怨氣。
由於當時三淮水寨的陣法失去監視效果，這頭絕世邪物在芙蓉區和洋行兩塊區域鬧出好大的動靜，只不過當時馮夷已沒有心思去顧其他地方。
所以直到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不對勁。
只見邪物用滿是疤痕的手掌死死抓住鎖魂鏈，卻見手肘的位置僅靠一束血肉絲線連着，可見白森森的骨頭，望之觸目驚心。
這是登天梯啓動時，黃泉迸發出無與倫比的衝擊力，邪物直如駭浪中的竹船隨時有可能迷失在浩瀚汪洋中，爲了不丟失掉目標，可以說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濃郁的紫黑色邪氣自血肉當中滲出，斷裂的部分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旋即，森森邪氣包裹住身體，以便抗衡黃泉暗流撞來的空間旋渦。
與此同時，邪物迅速拉進與馮夷的距離，越來越近。
無法形容他此刻內心的情緒。
這具身體裡有數十位善人的魂魄，他們皆透過‘窗口’（眼睛）盯着馮夷，那滔天席捲的怨氣像是一把火，燒得他們痛苦不堪。
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曾經受到的痛楚，也不會忘記李馗跟他們說過的話：
給自己討一個公道！
所以這把火，他們也要燒在馮夷身上。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因此邪物將最初的怒火發泄出來之後，便打定主意要來尋馮夷報仇，不過其過程卻頗爲一波三折。
先是龍宮以外的地方悉數淪爲一片澤國，好不容易游過來，卻因戰場太過混亂激烈的緣故，導致前進的速度極爲緩慢。
緊趕慢趕，總算是在最後的節骨眼上，邪物一口氣攀上太歲的軀體，關鍵時刻抓住鎖魂鏈，一同被黃泉帶走。
……
……
相較於邪物的迫切，馮夷心裡則是悚然不已。
瞧這隻邪物的動作，他如何不明白危機迫在眉睫，偏偏如今黃泉正按照既定路線奔騰，不受掌控，只好連忙用‘手掌’去扯鎖魂鏈。
眼見圈圈鏈身就要離開面龐，哪成想鎖魂鏈陡然間迸發極強的力量，猛地勒碎龍脈水汽鑄成的手掌，再次禁錮住馮夷元神。
“李馗！”
馮夷獨眼爆出噬人兇光。
話音方落，便聽“砰——”地一聲沉悶巨響。
竟是邪物趁着馮夷掙脫鎖魂鏈的工夫已經游到近前，二話不說舉起拳頭，狠狠砸在河圖泛起的湛藍光芒上。
恐怖巨力讓江河般的藍光蕩起劇烈漣漪。
更是吸引到了馮夷的注意力，血紅的獨眼瞬間注視去邪物。
這一瞬間，雙方只有兩米的距離，馮夷自然能夠看清這具身體裡的數十位善魂，那恨不得將他啖其肉飲其血的刻骨仇恨，竟是讓他咧出不屑的笑意。
“吼！”
邪物儼然被馮夷的神態激怒。
曾經高高在上，無法打敗的三淮水寨之主，現如今亦是一條喪家之犬。他們會告訴馮夷什麼叫做現實，用拳頭撕爛掉他故作高傲不屑的嘴臉。
立見邪物身上森森邪氣大盛，雙手握拳，拳鋒環裹紫黑色邪氣，狀似攻城錘般不斷轟擊河圖撐起的水汽光芒。
霎時間，轟隆隆巨響連綿不斷。
馮夷獨眼只是稍作打量，便知這頭邪物根本不懂得去如何運用體內的力量，如此粗淺地用怨氣增幅肉身，想要單靠蠻力就想打破河圖，無疑是癡人說夢！
他脣角的不屑意味變得更加濃郁，心念翕動。
湛藍水汽立刻狀似湍湍流水沖刷掉邪物體表的怨氣，消磨衆多善魂的靈性，這種直擊靈魂的痛楚尤爲劇烈，邪物緊咬的牙關都不禁擠出一聲痛嚎。
作爲製作者，馮夷非常清楚知道這種怪物的弱點。
數十名飽含沖天怨氣的善魂爲何能擠在這具肉身裡而不起衝突，除去軀殼的特殊性，便是縫製時烙印的禁制，既可以保他們不失靈智，又不會相互吞噬。
馮夷現在做的就是破壞掉他們之間平衡的穩定，使其自取滅亡。
然而實際上靈源公此刻也沒好到哪去。
鎖魂鏈在李馗的操縱下突然重振雄風，讓馮夷好不容易撐開點的空隙重歸原狀，那些倒刺再次扎入元神當中，帶起比先前愈發劇烈的痛楚。
馮夷如今能暫且對付邪物，屆時再來個李馗，結果不言而明。
然而現實的發展往往不會盡如人意。
倏地，異變突起。
邪物忽然任由河圖的龍脈水汽沖刷自身，原本緊密縫合的屍皮開始鬆動，一張張死寂的面孔浮現。可就在這時，一圈圈邪詭的籙文浮現在邪物全身。
如此近的距離，馮夷想不注意到異變都難，眼皮猛地劇烈跳動。
靈源公突地想起在這件‘作品’上還留有一個特殊的設定，那就是當邪物瀕臨死亡時會觸發類似於自爆的符籙，是以善魂的性命作爲消耗。
本來是打算用在地府軍隊身上，哪成想現在竟會用來對付自己。
但見邪詭籙文驀然耀出黑暗靜寂的光芒，迅如雷霆般席捲而出，當觸碰到龍脈水汽的剎那，並無迸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只是以肉眼可見地糾纏吞噬。
越是安靜，某種聲音越是響亮，越發震耳欲聾。
馮夷的眼神竟不由僵住。
眼下河圖不僅要護住馮夷周全，還要幫他壓制鎖魂鏈及顱內的開天劍意，這時面對邪物來勢洶洶的攻擊明顯有些力有未逮。
不消片刻，盪開的水波忽地染上濃重的紫黑色，變得愈發渾濁。
可卻不知爲何竟折射出邪物那張粗獷的面容，平靜的神態只令人覺得那是一座即將爆發的恐怖火山，要將馮夷作爲乾柴熊熊燃燒。
在某個瞬間，一道缺口陡然出現。
邪物悍然將手臂摜了進來，直接抓住了馮夷的腦袋。
那拳臂的肌膚如同不停翻動的書頁，一張又一張充塞怨氣的面孔彈了出來，瞬間抵近馮夷的面龐，張開血口咬去。
腥風撲面，馮夷額角青筋虯結，強運法力喝道：
“滾開！”
沛然巨力猛然爆發，直接將近在眼前的善魂擊退。旋即，河圖卷面上顯現出重重山川，黑洞似的恐怖吸力迸發，欲將善魂攝去圖內。
可都到了這種時刻，善魂們又豈會認輸，紫黑色的邪氣在仇恨之心的驅使下變得越來越濃烈，升騰的剎那生生擋住了河圖的鎮壓。
“馮夷！”
先是重重疊疊的話音，後在一瞬間重合，宛若雷鳴！
邪物的手臂變得越來越粗壯，在外面的身軀隨之乾癟，須臾後，手臂竟猶如泥水般重塑，居然以這種方式將整副身軀送了進來。
“區區螻蟻！”
馮夷簡直怒髮衝冠：“膽敢如此放肆。”
輸給地府，不算丟臉；輸給李馗，對方也算是一等一的人物；可這些傢伙又算是什麼東西，竟敢對他出手。
虎落平陽，依舊是虎，龍困淺灘，依舊是龍！
馮夷不顧斷頸的刀罡劍氣，強行調動河圖更多的力量，龍脈水汽瘋狂地衝刷邪物靈性，甚至強行施展一道烏光射向邪物。
血肉紛飛，邪怨迭起。
雙方以近乎野獸般的方式撕咬在一起。
經過先前的幾番戰鬥，善魂們已經非常熟悉這具軀體，揚長避短，在無窮無盡的怨氣增幅下，堪稱縮小版的太歲，受損的身軀以駭人至極的速度再生。
否管河圖怎樣救主攻擊，他們就認準了馮夷打。
“啊啊啊啊！”
倏忽，一塊血肉被邪物用利齒生生啃咬下來，鮮血淋漓。
馮夷就算修爲在了得，眼下終究身負重傷，只剩一顆頭顱，又有鎖魂鏈在暗中偷偷打冷箭，很快就在這種拉鋸戰中顯露頹勢。
嗅到仇人的血，越來越多的善魂再也按捺不住，他們從身軀各處探出上半身，用手、用牙齒去撕咬着馮夷。
宣泄他們曾經受到的痛楚，那永遠無法洗盡的怨恨。
他們終於親手爲自己完成了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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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時此刻，同樣身懷執念的馮夷仍在拼盡全力地反抗，他不容許自己死在這裡，絕不能在這裡倒下，他一定要親眼見到黃泉淹沒掉酆都。
千年基業的一朝毀滅、紅顏知己的死亡、決心、榮辱，在短短几個小時內經歷這一切的馮夷，他又如何不恨，如何不怒。
爲山九仞，又豈可在這裡功虧一簣。
“吼！”
滿是血漬的猙獰大口像是深淵般籠罩而下。
馮夷神情滿是兇戾。
“嘩啦……”
倏然，鎖鏈抖動的聲音響起。
利齒已深深嵌入馮夷血肉的邪物倏地停下了動作，旋即竟鬆開了嘴巴。
馮夷似有所感地，用黑洞洞的眼眶‘看’向不遠處。
李馗手持鎖魂鏈走了過來，所經之處，洶涌咆哮的黃泉竟像是失了脾氣般變得異常溫柔，直直走到了馮夷面前。
“哈……”
見到這一幕，馮夷扯起殘碎的嘴脣似笑非笑，好似突然醒悟到什麼。“李鬼使非常人也，這盤棋局當真下得足夠深遠。”
面對認可的敵人，是一種態度；面對邪物，又是另一種態度。
蘇媚兒和小玲瓏死在李馗手中，那麼以後者的本領不可能不去搜魂，既是如此，邪物會出現這般狀況，必定是李馗的手筆。
也只有他才能令報仇心切的善魂們停下動作。
言語間，馮夷已然知曉李馗在打什麼主意，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儘管笑得有氣無力，卻透出近乎瘋狂的意味：“你留下我的命，是想讓我阻止黃泉？”
不待李馗回答，馮夷便一字一句地說道：“這是無法回頭的路，任何人，包括我都不可能阻止，這可是我專門爲閻王準備的禮物。”
李馗仔細打量馮夷。
靈源公顱上近乎血肉全無，森森白骨透出一種七彩琉璃似的光芒。
不得不說，萬年道行的生命力確實頑強，若不是馮夷方纔瘋到自爆避水劍，受到極其嚴重的傷勢，否則善魂們還真拼不過他。
“呼——”
李馗這時竟掏出煙盒抖落一根香菸叼在嘴裡，同樣是毫無血肉的指骨騰起一縷明亮的火焰，深深吸了口，方纔慢斯條理地說道：“留着你的命，是就這樣讓你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你。”
他低眉看向汪洋底下。
此時已經能夠看到熟悉的彼岸花，也能看到漫長的黃泉路，無數遊蕩的孤魂野鬼，也能見到了忘川河上的奈何橋。
滔滔黃泉正在按照馮夷的計劃來到陰間。
以祂的能耐衝破空間阻礙，就像是翻身似的簡單。
“不過馮夷。”
李馗眉間無溫，直視馮夷黑洞洞的眼眶。“你有沒有想過以那位的心計，你這點心思恐怕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你目前所做的一切，說不定是他故意爲之。”
馮夷聞言一怔。
驀然間，徹骨的冰寒猛地襲上身心。
李馗這番話的威力比邪物啃咬他無數次還要來得猛烈萬分。
“對你而言不過是困獸猶鬥。”
李馗顯得很放鬆，呼出的煙氣帶走此前的疲憊。“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場難度很大的考覈。可是對他，正滿意你把黃泉送回來呢。”
隨即，便見李馗亦是一字一句地說道：“省得費了一番功夫。”
泛起湛藍光芒的河圖突地熄滅光芒。
殺人，自是要誅心。
“轟隆——”
黃泉奔騰間，偌大的酆都已隱隱顯現出巍峨的輪廓。
……
……
陰間，酆都。
無論在哪個世界都是地府陰司的核心城市，數以億計的亡魂生活在這裡。
猶如現代大都市的街道上，各類種族的亡魂穿梭在琳琅滿目的店鋪裡，歡聲笑語迴盪，很有煙火氣，幾乎跟人間沒有任何差別。
“轟隆！”
微不可查的響聲在穹頂深處響起。
酆都城內臥虎藏龍，不少厲害的人物都注意到了這道聲音，可是當他們的目光投向天穹時，卻什麼也沒看見。
很安靜，也很平安。
或許會在某個地方引發一場討論，畢竟最近陰司大動作頻頻。
亡魂們依舊生活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