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寶知縣的路途不愧是官道,路面平整寬綽,遠比趙福生之前去狗頭村的道路要好走許多。
且因萬安縣如今被鬼霧封閉的原因,路上通行無阻,不見半個行人。
一行人比預計的時間更早到達寶知縣的地界。
與萬安縣半荒廢的情況不一樣,寶知縣的縣城門口竟然有守城的兵士,城門底下還有十來個等着排隊進城的百姓。
“寶知縣可真繁榮。”
趙福生一路閉目養神,到了寶知縣後也不見趕路的疲憊之色,她扒着車簾往外看,看着排隊入城的百姓就嘆息了一聲。
“……”
縮坐在角落的令使古建生嘴脣動了動,似是想要搭話,但又有些怯生生的,喉間發出‘咕’的一聲。
本來也在探頭往外看的範無救聽到這聲響轉頭,捏着鼻子雙眉倒豎,一臉兇狠的問:
“你竟然敢在大人面前放屁?!”
“沒、沒有!”
古建生一聽他話嚇了一大跳,反應過來之後拼命的擺手:
“我只是想說話,清清嗓子。”
“……”範必死眼皮抽搐,趙福生也回頭看他:
“你想說什麼?”
她眼神明亮,嘴脣微勾,眉眼間帶着一抹颯爽之氣,看起來並非陰森詭厲之人,身上一點兒沒有馭鬼者給人的懾迫感,但他卻想起趙福生手持鬼手險些要了自己命的樣子,目光與她一對後,如同被針刺一般,不安的動了動發麻的雙腿。
聽到趙福生問話,古建生深吸了一口氣,忍着恐懼道:
“這會兒比先前人少些。”
與鄰縣相比,寶知縣的運氣實在是很好,這兩年幾乎沒有鬼禍發生。
在這樣的世道下,能維持一個縣兩年的太平,對於飽經厲鬼禍害的人們來說,無異於一個真正的太平之地。
尤其是許多有錢有勢的富戶想方設法也要趕來寶知縣居住。
商賈一多,縣裡經濟就繁榮。
“若非遭遇鬼禍,這裡每日排隊進城的人能排成長龍。”
古建生有些自豪的道。
寶知縣鬼禍發生後,鄭河很快做出了應對措施,但因爲大戶孫家被滅門的緣故,消息不能完全被捂住,城中不少富戶鄉紳已經在觀望準備逃離。
以往繁榮的縣城此時也顯出幾絲落沒。
橘紅色的夕陽照落在城牆腳下,進城的人無精打彩,不發一語。
在趙福生重生之前,寶知縣可是二範兄弟夢想中的保命之地。
如果不是後來‘禍水東引’之計出現了變數,說不定兩兄弟早就已經來到了寶知縣,成爲了鄭副令手下令使。
雖說最終沒有如願以償,但兄弟二人最終卻仍來了此處——只是這一次過來是爲了辦鬼案的。
興許是寶知縣也遇了鬼禍的緣故,縣城沒有二人想像中的熱鬧。
城門前也有人在,但進城的百姓骨瘦如柴,衣衫襤褸,各個神情麻木,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而守城的士兵凶神惡煞,對進城的人罵罵咧咧,旁邊擺了個竹筐,裡面裝了一些銅錢與雜物等。
這樣一看,寶知縣雖說比萬安縣看上去人氣要重點,但依舊並非二範想像中的安樂之地,兩人大失所望,頓時失去打量的興致。
“大人,我們的車直接趕過去。”
鎮魔司的人地位非凡,自然用不着與普通一樣老實排隊。
更何況趙福生此行前來是爲了替寶知縣辦案,範必死覺得就是鄭河親自前來迎接都是理所應當的,哪裡願意在這個時候多耽誤時間。
對他提議,趙福生微微頷首:
“我們直接過去。”
古建生說寶知縣的厲鬼夜裡出現,往往此前半點兒徵兆也沒有,令官府防不勝防。
往往到了第二日,纔有左鄰右舍發現鬼案發生。
這會兒天色還不算晚,趙福生想要趕到城中,看看事發之地,找找鬼案線索與厲鬼殺人法則,看能不能摸出頭緒。
範必死見她應了之後,便衝趕車的車伕吩咐了一句。
車伕一抖繮繩,喝了一聲:
“駕!”
“哎!哎哎哎!”
這邊馬車纔剛一動,守在城門口的兩個士兵頓時就發現了動靜,嘴裡發出吆喝聲。
他們兩人早前就注意到了馬車的到來,已經交換了好幾個不懷好意的神情。
萬安縣雖說積貧,但趙福生是鎮魔司之主,龐知縣及衆鄉紳供養着她,對她衣食住行的所有是盡力供配。
這輛馬車算不得多豪華,可在一衆貧民之中,又顯得格外出衆,對守城士兵來說無疑是出現了一隻肥羊,哪裡容她輕易通行。
兩人喝止住了車輛,連忙搬來木刺樁將城門口封住,又態度兇蠻的將百姓驅趕開,接着纔對馬車方向喊:
“下車、下車!”
一人提着褲腰帶,大搖大擺的上前:
“要想進城,要交過路費,男人三錢,女人兩錢,小孩一錢,沒有錢首飾、布匹也行——”
他話沒說完,範無救可不慣他,從車上跳了下來,兜頭‘啪啪’兩個大耳光就甩了過去:
“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攔我們家大人的馬車。”
範無救在趙福生面前忍氣吞聲許久,此時終於找到了發泄機會。
兩個耳光打下去,那前來要錢的差役被打得齒落血流,當場眼花倒地,扶着臉半晌不敢吭聲。
“看看我們馬車的標誌,鎮魔司的人,不長眼的狗東西!”
範無救罵罵咧咧,提腳踹他,踢得這先前還凶神惡煞的差役身體蜷縮成團,不住呻_吟。
“……”
這一變故將另一名差役嚇住。
寶知縣中鄭副令的名聲很大,近幾年投奔的人不少。
鄭副令曾當衆說過,要想進他的縣受他的庇護,就得守他的規矩,按他的法則辦事。
因此入城的人無論商賈權貴,俱都要給他幾分臉面,遇到城門口收買路錢的人,大多忍氣吞聲,給錢了事。
這些收來的買路錢中,大部分層層上交,小部分底下的人分食。
守城本來應該是個肥差,家中沒有關係的還擠不進,這些人平日耀武揚威慣了,卻沒料到今日竟然撞上了鐵板。
一見同僚被打,另一人又懼又怒,正欲喝斥間,車裡古建生連忙探出頭,從懷中掏出信物,罵道:
“不識主人的黃眼狗,你看看我是誰,這是鄭副令請來的客人,你們敢攔路誤事?”
鄭副令經營寶知縣數年,早發展出自己的嫡系人馬,經營得似模似樣的。
縣中鎮魔司自有一塊令牌代表身份。
一見此物,那先前還想裝腔作勢的差役頓時嚇得屁滾尿流,被打的人也不敢吭聲了,連忙跪地哀求。
範無救還想再踢他兩腳,趙福生將他制止:
“算了,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範必死看她神情平和,並沒有因爲這兩人的行爲生氣,便示意弟弟:
“無救,讓他們將東西搬開就是了。”
範無救‘哼’了一聲:
“算你們命大,我們大人脾氣好,不和你們一般計較。還不趕緊將攔路的刺樁搬開!”
他喝斥聲中,二人連滾帶爬的將刺樁挪開,範無救重新上車。
這一下無人敢再阻止,馬車一路順利進城。有了這樣一樁小插曲後,趙福生對於寶知縣的繁榮頓時不大感興趣。
這種繁盛浮於表面,從底下的人可以窺探出寶知縣的鄭副令並非一個心懷百姓的馭鬼者,更像是一個擅弄權術、錢財的貪婪者。
她一路不再看沿街的商販,而是坐在車裡不發一語。
古建生惴惴不安,深怕惹怒了這位令司。
好在馬車入城之後,一路疾馳無人敢攔,約半個時辰後,便在寶知縣的鎮魔司大門前停了下來。
“大人——”
馬車一停下來,古建生一路緊繃的心絃便下意識的一鬆。
他小心翼翼的看向趙福生:
“我們到了。”
二範先跳下車,趙福生最後下來,她舒展了一下手臂,眼角餘光已經見到鎮魔司內有數人疾步出來,但她並沒有去看,而是本能的仰頭去看寶知縣鎮魔司的招牌。
與萬安縣的牌匾相較,這兩塊府衙大門前掛的匾額無論大小、外觀幾乎都一致,底漆黑色,上面以金漆題字。
但萬安縣的招牌表面模糊,似是蒙了一層陰影,字體上的金漆不知是斑駁還是受到遮蓋,字體模糊不清。
相較之下,寶知縣的招牌字跡清晰,上面雖說也像是灰濛濛的,但金漆完整,看上去比萬安縣的字牌更新、更亮一些。
她正觀看間,府衙內有七八人快步出來。
出來的人正要說話,古建生深恐這些人說出冒犯之語,從範必死身旁鑽出,喊了一聲:
“是我回來了,快去通知鄭大人,說是萬安縣的令司主事趙大人親自過來了。”
衆人一聽這話嚇了一跳。
但古建生的聲音衆人卻聽了出來,幾人臉上煞氣一斂,面面相覷片刻,都催促着趕緊去請鄭河。
雖說鄭河名義上還是寶知縣鎮魔司之主,可他在鎮魔司之外早就另開府邸,衆人去請了他過來時,已經是一刻鐘之後了。
趙福生坐在寶知縣的鎮魔司府衙內,古建生陪同在側。
她此行前來沒有帶魂命冊驗證身份,可隨同的範必死二人就是最好的佐證,再加上古建生之言,寶知縣的令使、雜役不敢怠慢,早就爲她上了香茶,靜候在她身側。
外頭腳步聲傳來的時候,靜謐的廳內衆人呼吸聲一滯,臉上明顯露出緊張的神情。
鄭河馭鬼的時間不短,受厲鬼影響極深,脾氣陰戾刻薄,手下人與他見面都戰戰兢兢,深恐觸怒了他。
此時他一來之後便抓了個雜役,問:
“萬安縣的人在哪裡?”
“這裡。”
趙福生聽到問話,便應答了一聲。
她將手裡的茶杯放下,站起身往外行去。
所有人跟在她身後,反倒顯得才從外間趕回來的鄭河似是一個‘外人’。
趙福生重生的時間不長,但卻坑了這位寶知縣的令司不止一次。
從某一方面來說,兩人比鄰而居,已經暗中‘打過交道’,算是頗有緣份,但真正見面卻是首次。
鄭河年約四十,外表看上去並不老邁。
他穿了一件湖綠錦袍,腰繫金帶,從打扮看來,與昨夜趙福生在鬼車之中看到的青袍大漢隱隱有相似之處。
但這並不是讓趙福生吃驚的地方。
鄭河外表是人,可他臉上卻不見半分人氣。
此人臉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黃相間的顏色,臉上皮膚緊繃得油光發亮,冷不妨一看像是塗過一層的銅器。
他眼神陰冷,嘴脣泛青,看人時表情僵硬,簡直像是一個行走的活死人。
趙福生在打量他的時候,他也在打量趙福生,那目光不帶半分情感,厲鬼的煞氣撲面而來,讓人被他一看就像是置身於鬼域。
這人受厲鬼侵蝕很嚴重,自身已經變成了半個鬼物!
鄭副令的名聲對以前的範氏兄弟來說如雷貫耳,此時終於親眼見到這位寶知縣的令司,一見之下頓時心生怵意,本能的站到了趙福生的身後。
與鬼打交道後,人會逐漸鬼化。
見到鄭河,二範想起了曾與後期趙啓明相處的情景:情緒喜怒無常,已經不再有正常人的需求,被他一看,就像是被厲鬼標記,讓人頭皮發麻,膽顫心驚。
之後萬安縣的令司換成了趙福生後,她雖說馭使了鬼物,但情緒一直很穩定。
範氏兄弟對她有防備,可與她相處時卻少了那種與厲鬼日夜作伴的膽顫心驚之感,時間一長習以爲常,此時一見鄭河,纔想起不是所有令司都與趙福生是一樣的。
“你就是萬安縣的令司?”
鄭河平靜的看了趙福生一眼,冷冷的問了一聲。
他看似情緒全無,實則行事全無章法。
上一刻可能還在與人說話,下一刻極有可能就會出手殺人。
周圍寶知縣的令使瞬間秉住了呼吸,趙福生感應得到鄭河一出現後,所有人都似是提心吊膽。
能讓鄭河身邊的人出現這樣的反應,證明這位寶知縣的鄭副令可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
想到這裡,趙福生抖了抖胳膊。
鬼臂從袖口之中無聲的抖落出來,被她握在手裡。
她點了點頭,“我就是萬安縣的令司,你就是鄭河?”
“很好。”
鄭河上前一步,伸手就想要來揪趙福生衣領。
他手掌陰寒,指甲呈青灰之色,泛着寒光,不似人的手掌,反倒像是數根鋼釘。
趙福生可不慣他,將手裡舉着的鬼掌往他手掌敲擊了過去:
“我問你問題,你只回答就行。”
‘咚’響聲中,古建生與寶知縣的衆人頭皮發麻。
寶知縣的令使恐懼是因爲在這裡鄭河就代表了至高無上的一切,掌握衆人生死;
而古建生驚恐的緣故,則是他曾吃過鬼手的虧。
“大家冷靜——”
他正欲開口,但卻晚了一步。
趙福生根本沒想過靠言語說服馭鬼者。
鬼臂一敲擊,法則被激活,拳頭舒展開來,頓時與鄭河的手掌十指交扣。
這個意外的變故出乎了鄭河意料之外。
可受厲鬼侵蝕的他似是已經顯示不出驚恐的神情,他一被鬼臂抓住,已經意識到了不妙。
鬼物的氣息撲面而來,麻煩的事情發生,他馭使的厲鬼本來就處於復甦邊沿,此時受鬼的氣息一激,頓時蠢蠢欲動。
‘悉索、悉索。’
古怪的聲音傳來,鄭河平坦的胸前開始劇烈的翻涌,彷彿有什麼活物被他隱藏在胸膛之中。
但悉知內情的人可都知道這不是什麼活物,分明是一個厲鬼。
“放手!放手。”
他冷冷喊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