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話音一落,衆人正躊躇間,突然一個頭發花白,被家裡人攙扶着的老婦人也跟着出聲:“鵬舉看看吧,這黑燈瞎火的,大家出來很久了,我家留財也困了,該回去歇息了。”
“奶,我不困,我還想看——”
被她牽在手中的小孩聽聞這話,連忙反駁,但話沒說完,便被六叔娘捂住了嘴。
她在村裡威望不如六叔高,可這老婦人平日與人爲善,村裡人有難時,她一般樂意幫忙,在村中衆人對她好感極深。
此時她一發話,其他人都跟着迭聲催促。
村裡人都在盯着水裡的三人,那蒯鵬舉頂不住壓力,猶豫了一下,便不甘不願的答了一句:
“好吧。”
衆目睽睽之下,他彎腰將手伸入水裡。
說來也怪,蒯鵬舉的腳就踩在水中,之前右手也探入水裡抓着籠子。
可泡久之後也不覺得如何,而這一直未沾水的左手一入水時,卻感到一種寒徹心扉的涼意透過指尖傳入他的心底,令他激靈靈的打了個哆嗦。
“嘶——”
他大大的倒吸了一口涼氣,嘀咕着:
“這水怎麼這麼刺人?倒像寒冬臘月似的。”
“我看是你憐香惜玉,捨不得吧?”
河岸上,他的媳婦在聽人打趣他曾垂涎過莊氏之後,心中惱羞成怒,陰陽怪氣的刺了他一句。
“你這婆娘——”
蒯鵬舉訕訕的瞪了她一眼,接着心一橫,將左手摸入籠中,去碰莊氏的腦袋。
一大蓬頭髮繞着水流而來,纏住他的手指。
頭髮下似是隱藏着某種森然的惡意,令他不寒而慄,彷彿有人拖着他的手想將他身體往下拽。
蒯鵬舉膽顫心驚,正要慘叫,眼角餘光卻看到身旁不遠處站的蒯鵬程、蒯老三等,先前那種陰森感只是他的錯覺。
他心裡一定,將牙關一咬,蓄積了勇氣胡亂扒拉莊氏的頭髮。
男人也不敢去看籠中女人的臉,手掌摸到了莊氏的五官。
這個動作莊氏在生時他就想做,可這會兒再摸上去時,並非他數次午夜夢迴中想像的一樣溫軟。
入手是一張冰涼的死人臉。
不到兩刻鐘的功夫,莊氏的臉已經失去了生人的彈性,帶着一種死人特有的僵硬冰冷感。
那秀氣的鼻子彷彿是柄刀,會割傷他的手指。
她的嘴脣裡的牙齒說不定會咬斷他的,她的眼睛會不會睜開——無數詭譎離奇的恐怖念頭浮現在蒯鵬舉心頭。
但好在這些恐懼的想像並沒有發生。
他順利撥開了莊氏的頭髮,摸到了她的臉。
她一動不動,如同一具已經被刺喉而死的豬,安靜的蜷縮着睡在水裡。
少婦的鼻端已經沒有了呼吸。
蒯鵬舉順着她的下巴滑往她的脖子,她的皮膚陰冷細膩,可他此時卻沒心思去感應旁的。
他的心跳聲又急又大,血液在體內飛速流涌,幾乎壓過他手指的感知。
好半晌後,他確認了莊氏已經沒有了脈博,接着才擡頭看向岸邊的六叔等人,顫聲道:
“六叔,她死了。”
真是奇了怪哉。
豬籠裡被沉塘的女人爲什麼會突然帶着大石頭又從河裡浮起?六叔心中發怵,他又道:
“將她再推回河裡。”
三人用力再次想將豬籠連帶着女人屍身推入河中,可怪異的是那豬籠無論幾人怎麼推,就是浮在水底之下,隱約露出莊氏死的屍身。
“……”
這下蒯良村的人都開始感到害怕了。
許多人打起了退堂鼓,不再像先前行刑前一樣興奮了,只想趕緊處理完這些雜事後各自回家鎖緊大門。
“再拖遠一點。”
六叔又吩咐。
蒯鵬舉、蒯鵬程已經不敢再去碰那豬籠,兩人站在水中,如果不是礙於六叔威儀,二人想要即刻上岸,離這女屍遠一些。
黑暗中,岸邊點着火光。
今夜蒯良村的人都來了這裡觀刑,人們浩浩蕩蕩站在岸邊一大排,點起的火光形成一條長龍,將半側河岸都照亮了。
夜晚河岸的樹影倒映下,那水呈現出一種陰森詭厲的黑色。
而這黑水之下,死去的女人皮膚白得竟然似是會反光一般,在這黑水襯托下,呈現出一種不詳的慘淡氣息。
長長的頭髮如同靈活的水蛇,蜿蜒着將女人的屍身包裹。
‘嘩啦——嘩啦——’
水波盪漾着,那長髮也在水下來回搖曳。
女人赤裸的屍身清晰可見。
蒯鵬舉終於承受不住內心的壓力:
“我要回岸上了——”
他轉身欲走,蒯老三突然道:“你們放手,我會浮水,我去將她帶往更深的地方,我不相信她敢作祟!”
“好!”
六叔一聽這話,大聲喊了句‘好’,“老三說得對,她莊氏做錯了事,哪有臉變成鬼,就是變成鬼了,我們也要問問她,怎麼敢給蒯良村抹黑。”
他這話一說完,原本驚懼交加的村民頓時又來了自信:
“對,她莊氏偷人,就是死了也是應該的,怎麼有臉變成鬼。”
蒯老三膽氣大盛,他向蒯鵬程、蒯鵬舉二人喝道:
“撒手!”
待兩人撒手後,他雙手抓着豬籠用力往前一推,身體藉着這一推之勢,整個人如魚一般躥了出去,兩腿用力一蹬,帶着籠子裡的屍體瞬間滑出去一丈多的距離。
待到了河中心後,他將手一鬆——帶着屍身與大石的籠子並沒有如衆人想像中的沉入水底,而是怪異的浮在了水面。
‘咕咚、咕咚!’
竹籠在水面一浮一沉,如同撒入水中的魚線上掛的浮標,莊氏的屍身一會兒被黑水吞沒,忽而又浮出水面,看得人膽顫心驚。
“六叔——”
先前好不容易纔鼓足了勇氣的村民見此情景,又開始心生畏懼。
有人喊了六叔一聲,小聲的道:
“這樣可不是個辦法。”
莊氏畢竟是偷人而被村子處以極刑。
這事兒雖說村民自認理直氣壯,可莊氏偷漢子卻不是什麼美事,一旦傳揚開來,整個蒯良村都要成爲周圍村鎮的笑柄。
“這條河是上嘉江的分支,如果任由莊氏的屍身這樣浮着,要是順水而下,到時被人發現,我們的臉都要丟盡了,村裡的小夥到時怎麼娶妻?”
村中大部分人是近親,總要與外界通婚。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要是村子的情況被人知道了,到時許多年輕人都要打光棍。
六叔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看樣子這江水也治不了這賤婦!”
老頭兒咬了咬牙,說道:
“這賤人在生時不安份,死了也要折磨人,將她拉回來。”
他抱怨了兩句後,突然喊道:“老三,把她拉回來,既然沉不了她的塘,就將她拉回來,另行想辦法處理。”
這會兒天色已晚。
若是平常時候,村民們早就已經進入夢鄉,今夜卻因爲這檔事耽擱,至今未睡。
河邊溼冷,且莊氏的屍身死活沉不入塘底,衆村民逐漸便有些心浮氣躁,都急着想離開此地。
聞聽六叔這話,有人便知道今夜無法輕易事了,不由擔憂的道:
“六叔,這怎麼處理?”
“莫非還要尋塊墓地,給她下葬不成?”有人問道。
“這樣不潔的賤人哪有資格入葬——”
“那怎麼處理?”
大家七嘴八舌。
那先前出聲之後一直沒有再說話的六叔娘突然嘆了口氣。
她有些憐憫的看了一眼河中的屍體,又再次道:
“人死爲大,死都死了,再提過往恩怨有什麼用呢——”
“她千不好萬不好,也爲老五生下了滿周呢。”
說到這裡,這老婦人心中吃了一驚,轉頭四處看:
“咦,滿周呢?”
她這一喊,先前還憂心忡忡的人羣頓時一滯。
不少人相互退後,左右互看:
“沒看到滿周——”
六叔娘心中一沉,大喊:“老五!老五!你家滿周呢?”
“老五在哪?”
她問完之後,衆人舉着火把找了半天,突然有人喊:“老五在這呢。”
沉着臉,一副畏縮之態的蒯老五被人推了出來,六叔娘看他雙手交疊在袖口中,媳婦死了,他跟看戲似的,心中有些不快。
但此時可不是責備他的時候。
“老五,你家滿周呢?”
“誰知道。”
蒯老五滿不在乎的應了一聲。
他蓬頭垢面,臉上不知從哪裡抹了些髒污,衣裳也破舊,看上去寒磣極了。
六叔娘險些被他的回答嗆到,他又說:
“那丫頭片子一直是她娘帶着的,興許是躲哪去了吧。”
“你……”
六叔娘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就在這時,六叔不耐煩的道:
“都別吵吵了,這是講這些的時候嗎?”
他有些煩悶的道:
“滿周這麼大人,丟不了的,先把眼前的事解決了,稍後村裡人再一起找滿周!”
他一錘定音,其他人便都不再多說。
六叔娘心裡雖說擔憂,但她與這老頭相伴了大半輩子,對他的脾性瞭解得很,如果自己再執意問下去,只會將他激怒。
“唉。”
她嘆了一聲,“只是可憐了滿周,成爲沒孃的孩子了。”
……
這邊的小插曲告一段落,另一邊蒯老三將豬籠裡的女人推入河中央後,又聽到六叔發話,要將莊氏的屍體拖上岸。
他這會兒又累、又冷還有些害怕,他總覺得那一蓬又長又亂的頭髮下,似是有一雙陰森森的眼睛在盯着他。
可六叔說得對,他不能將莊氏的屍體就這麼赤身裸體的扔在水中,若被人看到像什麼話?
到時不止蒯良村,就是他們一家的臉也要丟盡了!
想到這裡,他又咬緊牙關,游到豬籠旁邊,伸手將籠子抓住。
這一抓之下,蒯老三不知是不是因爲浸泡在水中久了,身體失溫,竟覺得這籠子更冰、更沉了,他一人有些推不動,便喊來了蒯鵬舉、蒯鵬程搭把手。
兩人本來不想答應,但岸上六叔的眼神正盯着,再加上這樁事情拖得越久越邪門,大家也不願意在此地久留。
六叔已經說過了,將屍體拖運上岸後他會想辦法處理,總比這樣泡在水中,不上不下的好得多。
三人齊心合力,將屍體拖拽上岸。
籠子裡的水‘嘩啦啦’沿着岸邊往下流,莊氏蜷縮的屍體像是個蝦米似的,安靜躺在籠中。
“六、六叔,怎麼做?”
蒯老三也跟着拖着沉重的身體上岸。
他平時身強力壯,精力充沛,很少有病痛,這會兒在水裡浸泡了一陣,卻有種力不從心之感。
大量水流‘嘩啦’從他身上灌入褲腿,帶得他迭步退後,險些摔入水中。
蒯老三身體定了定,勉強以赤腳踩住河邊的爛泥,低頭彎腰以手擰住褲腿用力一擰——‘嘩啦’水流被擠出去,他整個人頓覺輕鬆了許多。
其餘兩個下水的村鄰與他情況差不多,那兩人相互扶持才勉強站穩,不至於跌入水中。
岸上的人圍着一具被裝在豬籠裡的屍體,衆人商議着要怎麼做。
“要我說,剁碎了喂狗。”
“點天燈吧——”
大家紛紛出主意。
六叔孃的面容上露出不忍之色,她目光落到了豬籠內的女人身上。
‘咕哧——咕哧——’
有兩聲奇怪的聲響傳來。
不知是不是六叔娘年紀大了看走了眼,她總覺得女人那浸透了水的黑髮動了動。
“啊,滿周娘是不是還活着?”
她驚喊了一聲。
這話一說出口,可將周圍的村民嚇了個夠嗆。
“什麼?沒死?”
先前還商議着要如何處理屍體的人連忙退後,莊氏屍體周圍很快被騰出一個巨大的空地,地面只剩凌亂的腳印。
六叔慌亂之間也跟着退,但河邊地底溼滑,他年紀又大,險些摔倒了。
若非關鍵時刻村民將他扶住,他非得被擠倒在地遭人踩踏不可。
驚魂未定間,他連忙喊:“大家不要慌,人被浸進水中這麼久,哪有可能不死的,怕看走眼了吧?”
六叔威望比較高,他一發話,場面頓時被鎮住。
本來欲驚慌逃躥的人慢慢停下腳步。
“六叔說得對,莊氏又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怎麼可能水淹了這麼久還不死——”
大家停了下來,慢慢轉過了頭。
衆人再次圍靠上來,盯着籠內的屍體看。
……
一片靜謐聲中,只有莊氏頭髮上的水順着屍身往下流,發出‘悉索’的細細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