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老七同行本來就是要給我們指路的,老張,你照着他的指引走。”趙福生平靜的吩咐。
“啊、這——”
張傳世苦着臉,又怕又懼,磨磨蹭蹭沒有動,躊躇之際,他縮着腦袋,腆着臉喊:
“大人,我害怕,你能不能坐在我後頭,這樣我老張纔敢往前走。”
他說這話時,其實已經做好了被趙福生拒絕的心理準備,一面認命的拿起繮繩,正要喝斥馬匹前行時,卻聽到趙福生爽快道:
“好。”
“耶?”
張傳世怔愣之間,感應到馬車輕微的顛簸,趙福生從車廂內站了起來,數步邁出,接着俯身坐到了張傳世身後。
不知爲什麼,她一坐下來,張傳世瞬間就感覺心中的恐懼感被無形的踏實感鎮壓住了。
“大家坐穩嘍,莊老七,往哪個方向走?”
他一掃先前與莊老七說話時的心虛,問路時的音量都一下大了。
莊老七吃力而僵硬的擡起胳膊,每動一下,身上的水流聲便越響。
他往前指:
“那——”
莊老七手指的方向恰好是鬼路打開的地方。
張傳世不再退縮,喊了一聲:
“我們走!”
說完,他深吸了一口氣,揚鞭揮出。
馬匹吃疼,長鳴聲中往前走了一步。
這一步拉着馬車前行,車影被紅光籠罩,原本一望無際的極盡深淵,卻在馬車踏入鬼路之途的那一刻豁然開朗。
遮天蔽日的大霧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黑紅的鬼路也不見蹤影。
‘嘩啦啦’流水聲響起。
張傳世本來準備縱馬疾馳的動作一僵,臉上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大人——”
“大人,發生什麼事了?”
馬車內,範無救、苟老七等人也意識到不對勁兒,衆人不約而同的發問。
趙福生擡頭往四周看了一眼。
馬車此時行走在一條約丈寬的黃土路上,左側是一條極深的斜坡,初步估計至少有十丈的高度。
斜坡上長滿了雜草樹木,上掛不知名漿果。
而在斜坡之下,是一條奔騰的大河。
河面很寬,水流裹挾着河沙,呈現出一種渾黃的顏色。
在路徑的另一側,則是縱橫交錯的田地。
九月秋收的季節,田裡稻穀豐碩,蔬果掛滿枝頭。
遠處是無數破舊房舍組成的村莊,遠遠看去,家家屋子上方的煙囪內有炊煙冉冉升起。
趙福生愣住。
就在這時,莊老七嘆了一聲:
“莊家村到了。”
他這話一說完,車裡的苟老四便有些恐慌。
不知道真相之前,莊家村對他來說是十分熟悉的,但瞭解此地鬧鬼,且將自己也捲入這樁禍事裡後,他對於莊家村便充滿了抗拒之情。
“既然到了,我們就下車步行,先進村看看。”
初時的怔愣之後,趙福生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她率先跳下馬車,活動了一下手腳,衝着車裡喊了一聲:
“下來吧。”
範無救、武少春等人知道此行就是爲了辦鬼案,雖說二人對於未知的厲鬼感到十分恐懼,但有趙福生的威懾在前,他們並沒有遲疑,而是都接連起身下車。
苟老四卻十分害怕。
到了此地之後,他總覺得暗處有一道無所不在的視線在後背打量着自己,哪怕他背心緊抵着車廂,也無法阻絕那道帶着一些惡意的窺探。
這會兒他終於明白莊老七前些日子心神不寧的感受了。
如此這時有人拿根竹竿再捅他後背,在知曉前因後果的情況下,他是一定會翻臉的。
“我不想下車——我不想下車——”
他不停的唸叨着,已經嚇得語無倫次,坐在車上一動不動。
本來是打定了主意不走,但隨着武少春、範無救二人下車,且張傳世也跟着跳下車後,苟老四的心態頓時崩了。
他連滾帶爬從車上跳了下來,緊緊的跟在趙福生身後。
一站穩後,他放眼往四周看去,隨即見到了金燦燦的稻田,掛滿蔬果的田園,他一下怔了:
“這、這——”
彷彿發生了什麼離奇的事,令他恐懼感都不翼而飛了。
他瞪大了眼,不停的往四周看。
馬車的左方是上嘉江,莊家村確實是位於河流的一端,每年五六月份時,河水上漲,甚至會淹沒這兩岸。
但除了這個時間,上嘉江的這條分支河流是很平靜的,水也清澈,不像如此湍急,看起來十分危險。
苟老四被這河水轟鳴聲嚇到。
雖說他離河邊還遠,卻仍是下意識的往右側走了兩步,接着又看到了田舍。
“大人——”
他小聲的喊了趙福生一句,想要扯扯她的衣袖,說話時目光落到了一旁悄默不語的莊老七身上,心中顫想:表弟看起來情況更糟、更嚇人了——
不過不知是不是一路與莊老七相處,他並沒有表現出異樣,苟四此時對他的恐懼稍減,反倒是此時莊家村的怪異令他害怕極了。
“我上次來時,不是這樣的——”
他含糊不清的道,“就是,就是我來找老表的時候——”說話時,他有些焦慮的偷看莊老七,深怕話說得太過火露了端倪,令這活死人似的表弟突然翻臉。
“沒事,我心裡有數。”
趙福生淡淡的應了一聲。
她的話令苟老四心中的大石一下就落地。
趙福生心裡有數就好。
莊家村太可怕了!
這村子十分貧瘠,土地也不肥沃,一年的收成並不多,到了豐收之季,田地之中並不是這樣碩果累累的樣子。
更何況此時已經到了九月,早過了稻穀收成的時月。
事有反常即爲妖,肯定莊家村出了大事。
苟老四本來想提醒趙福生,卻又不敢明說,得到趙福生迴應之後,知道這位大人胸有成竹,他頓時便不再吭聲。
“莊老七,你家在哪裡?”
趙福生總覺得面前的詭異情況與莊老七相關。
這個人是厲鬼載體,馬車出城之後離奇來到莊家村,說不定是與他有關的。
她心中戒備,臉色卻異常平靜:
“我們先去你家歇一會,打聽一下村子裡的情景,然後再想辦法去蒯良村。”
衆人下車時,莊老七還坐在車頭之上,保持着先前與張傳世並肩而坐的姿勢。
從進入莊家村的領域之後,他就彷彿一具已經死亡多時的僵硬死屍,一動不動的坐在車上:雙足相勾纏,手掌相併插入大腿縫間夾緊,聳肩縮頭仰下巴望着莊家村的方向。 聽到趙福生喊話之後,他吃力的動了一下眼珠。
眼珠上一層淡淡的灰白色膜因他的動作而被擠開,形成分泌物似的堆在他眼角。
他瞳孔早就擴散,呈現出一種灰色。
“大人,我已經到家了——”
他平靜的道。
說完後,他再次轉動眼珠,視線從趙福生、範無救及張傳世等人身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到了苟老四的身上,化爲遺憾與歉疚之情:
“老表——”
他這一聲呼喊令得苟老四身上雞皮疙瘩層層疊起,目光左右遊移,正想要求助似的看向趙福生時,卻見莊老七已經將目光移開,那僵硬泛青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來表情了。
“大人,順着村子前面走,有一條小路,直通河邊。”
莊老七兀自道:
“那裡每天早晚會有船來,能送你過河去——”
趙福生聽他交待,心中一動:
“你——”
莊老七是不是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她正想問出這話,莊老七突然咧嘴一笑:
“大人,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語出驚人,震得在場衆人肝膽俱裂。
苟老四膽子最小,簡直要被嚇哭。
趙福生眉心一抽,範無救面露警惕,與武少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側。
“我真不想死啊,大人。”
莊老七的眼中突然流涌出了黑色的淚珠,“我和老表約好了,要一起打工攢錢,還有大人送給我的新衣還沒穿——”
“我不想死——”
他的哭喊聲中,只聽他後背突然傳來‘噗嗤’破裂聲響。
彷彿蛋殼應聲而碎,水流‘嘩啦’爆涌而出。
“老表——咕——”
莊老七最後只來得及匆忙喊了一聲,突然頸椎‘喀嚓’斷裂,腦袋咕嚕滾地。
他的身體一頭從馬車上栽落,大量污水順着他後背心噴涌而出。
黑水極具腐蝕性,頃刻間將他身上那件才穿沒有多久的衣裳朽化。
那衣裳如浸水的薄紙,軟綿綿的粘貼在他屍身之上,最後與屍水相融合,露出下方的屍體。
屍體的血肉化爲腐水,一點點從森白的骨架之上脫落,最後僅剩一具失去了腦袋的乾淨人骨匍匐在大路的一側。
說來也怪。
莊老七死後,內臟化黑水,肉體也消失,但唯獨這副人骨架卻似是被擦得晶亮。
那骨頭晶瑩剔透,宛如上好美玉,半點兒瑕疵也不留。
而從鎮魔司內一直縈繞在衆人鼻端的那股濃烈屍臭,此時隨着莊老七的屍身腐爛,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莊老七意識到自己已死,到他屍體化骨,前後不超過小半刻鐘。
“……”
“……”
所有人緘默無言,被眼前這一幕深深震懾住。
漆黑的頭骨滾落在一邊,脫水後的麪皮軟沓沓的包裹住骨頭,失去了眼珠的眼眶望着自己骨頭的方向,顯出一種詭異的扭曲。
半晌後,本來嚇得直抖的苟老四率先打破了沉默:
“老表——”
他突然說不出的後悔與心慌。
莊老七沒有如他預料一般的傷害他,他其實早就死了,但苟四心中卻有種猝不及防的感覺。
後知後覺的悲傷突然涌來,他放聲大哭:
“老表!”
他不該躲老七的,莊老七臨死之前看他、喊他,是不是也捨不得他,和他有許多話說?
悔恨化爲衝動,苟老四一個箭步衝出趙福生身後,蹲在莊老七屍骨一側,淚水直往下流。
‘叭嗒!叭嗒!’
兩滴熱淚落在白骨之上,苟老四正要抱起骨頭,一直關注着他一舉一動的趙福生一把伸手將他拽住:
“等下!”
她一喊完,怪事再一次發生了。
只見苟老四滴落在莊老七遺骨上的淚水並沒有如同莊七先前屍體內的腐水一樣不沾骨的滑落下地,這淚水在落在骨頭的瞬間,竟似是緩緩浸入那雪白如玉的骨頭裡,被人骨緩緩吸收。
骨頭上暈開大團大團色澤略深的圓印,只見這些圓印內突然凸出一個尖細的點。
眨眼功夫,這些點便越來越大,宛如發酵的氣泡,鼓成一個花生大小的疙瘩了。
“這——”
這樣的變化一下將本來盯着白骨看的衆人嚇得接連後退,就連先前悲痛萬分的苟四也被駭住,身體往後一仰,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掌倒撐地面,蹬腿往後走。
‘吱、吱嘎。’
骨頭內傳來細微的動靜,如果不是屏息凝神,壓根聽不清楚。
“是不是鬼?”
範無救吞了口唾沫,艱難的發問。
“不像是。”
趙福生搖了搖頭,說話時目光緊緊的盯着白骨架看。
她話音一落的瞬間,骨頭上經由淚珠滴落而鼓起的骨包突然應聲碎裂。
一枝細弱的褐色枝條從裂開的骨縫中鑽出,迅速成長,結出一個細弱的小苞。
小苞飛快長大,最終外皮剝開,露出裡面漆黑的苞芽。
接着苞芽迅速盛開,花瓣層層盛放,瓣葉略尖,顏色由內而外、從黑化紅,眨眼之間,開成一朵豔紅如血的花朵!
雪白的骨架與那從骨架之中一朵豔美至極的詭異無名花盛放,兩種顏色相得益彰,說不出的詭異,又說不出的和諧。
彷彿極致的邪與極致的美相結合。
所有人瞪大了眼,一時之間震驚得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轟隆隆。’
下方河流奔騰,鎮魔司幾人與苟老四卻像是被眼前人骨上開出的花朵震懾。
許久之後,趙福生緩緩直起了腰來。
她的動作如同打碎了靜謐的魔咒,苟老四這纔回過神,目光找不到焦距,問:
“這、這是什麼?”
“花?”
趙福生皺起了眉頭:
“骨頭上開出的花,是苟老四淚水滴在莊老七的骨頭上時,引發出來的詭異現象。”
“也就是說,淚水催發了骨頭開花,是隻有淚水才行,還是隨便什麼水都行?”趙福生自言自語:
“如果是淚水原因,那麼與苟老四跟莊老七的表親關係有沒有相干呢?”
“而骨頭開花又隱喻着什麼?”
趙福生嘆了口氣:
“莊老七死後的異樣,與蒯良村的莊四娘子又有沒有關係呢?”
蒯良村出現的鬼案還不確定是不是莊四娘子死後厲鬼復甦導致的,如今莊老七死後的詭異又形成新的迷案,且不知道這些花有沒有毒。
謎團一個接一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