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周說得不錯。”
趙福生誇讚了一聲。
小孩得到她的表揚,垂落在她身側的髮梢往上揚了揚,顯然心情好極了。
趙福生看得到她的小舉動,但武少春卻沒有馭鬼,視線受阻。
他還有些懊惱於自己沒想到這一點:
“小孩的大腦果然聰明,我怎麼就沒先想到呢。”
“笨!”小孩吐槽了一句。
“嘻嘻。”
周圍響起小孩子歡快的笑聲,這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聽進人耳中令人毛骨悚然。
但武少春卻並不畏懼。
反倒是身處鬼域中,蒯滿周表現得越是輕鬆活躍,證明此地越安全。
因此武少春被蒯滿周這樣吐槽之後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露出笑容。
“門神的殺人法則是借門標記,被它們標記後,只要將門取下,厲鬼就沒有殺人的契機,確實借這樣的方法能逃過鬼禍。”
這種是面對鬼案時投機取巧的方法,屬於治標治本,但對厲鬼又格外有用。
鬼物沒有理智、智慧,只憑本能行事。
法則的一環一旦斷裂,厲鬼的殺人規則就被破解,無法完成完整的殺人舉動。
而郭威與鬼共處一室不死,與趙福生舉的例子有異曲同功之妙。
如果他在逃過了厲鬼標記的情況下,極有可能就是鑽了厲鬼法則的洞子——哪怕是他本人無意識的舉動,卻保住了他的性命,使他至今仍存活。
“郭威進屋已經一會兒功夫了,走,我們進去看看,他到底是如何逃過厲鬼法則的。”
趙福生說道。
她故意在外間說了兩句話,就是想讓郭威在尋找兒子的過程中,看能不能觸發厲鬼顯形。
屋裡趙福生、蒯滿周都是馭鬼者,且馭使的是災級以上的厲鬼,尤其是蒯滿周,本身情況特殊,處於半鬼化的狀態,就算郭家有鬼,如果厲鬼品階不高,可能會被蒯滿周壓制住,而不敢現形。
此時趙福生令郭威先進屋,就是想要使他進屋後看能不能誘使厲鬼現形。
畢竟他獨自一人在鬼屋之中生存多天而不死,是進屋再適合不過的人。
就算他出現意外,有趙福生與蒯滿周在,也足以能保證他的安危。
武少春道:
“大人,郭威他兒子——”
他語氣有些遲疑,說這話時,顯然心中已經預料到了不妙的結果。
“十有八九已經出事了。”
趙福生道:
“曹大宗說過,郭威一開始推辭差事,是抱着兒子去衙門,說的是他妻子失蹤。”
長條鎮的差役上門後,發現除了郭妻不知所蹤之外,連他的父親也不知去向。
“直到差役點破後,郭威才意識到父親失蹤,這一點與今夜的情況相同。”
武少春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突然之間傳來一聲淒厲的男人慘叫:
“啊——”
“四蛋、四蛋!你在哪裡去了?你別嚇爹啊!”
郭威的慘叫聲打破了屋裡的靜謐。
外頭的人並沒有聽到,屋裡正說話的三人神色一凜。
聲音是從不遠處的右側方向傳來,趙福生瞳孔一縮:
“走!”
這間屋子並不大,趙福生拉着蒯滿周疾步往右行了數步,拐過土牆門框,便見到右側的一間屋子中,有道人影手舞足蹈,正四處摸索,喊着兒子的名字。
“是郭威!”
武少春有些緊張道。
趙福生大步上前。
這屋裡帶着一種怪異的煙熏火燎的味道,彷彿薰煮過風乾的醃製品。
她吸了兩口氣,心中生出一股厭惡之感,接着上前一步,伸手將四肢亂晃的郭威一把架住,大喝了一聲:
“郭威!”
郭威的身體滾燙,那種濃重的煙燻氣就是從他身上傳來的。
被趙福生制住的瞬間,厲鬼的陰涼之氣從她手掌中傳遞到郭威身上,先前還瘋瘋癲癲的郭威被這寒意一激,瞬間像是清醒了許多的樣子。
“誰?誰?誰!”
他一連大喝了幾聲,左右轉頭。
從聲音聽來,他像是恢復了平靜。
周圍十分靜謐,厲鬼的氣息仍在,但鬼物沒有現形。
趙福生深吸了口氣,轉頭對蒯滿周道:
“滿周,你去讓曹大宗他們進來。”
厲鬼遲遲不現形,但郭家明顯有鬼。
趙福生改變了原本的主意,準備讓村民們進屋,點亮火把後再好好查看這間屋子。
“大人,你不是說——”
“曹大宗他們也不是第一次進郭家,要出事早出事了。”
趙福生提着郭威,平靜的道:
“再說我和滿周在,應該出不了大事。”
她話音一落,郭威怔愣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
“我的四蛋,四蛋啊——”
趙福生喝止他道:
“先別忙着哭,你好好回想,你兒子什麼時候失蹤的?”
郭威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他沉浸在悲傷之中,任由趙福生將他提起,痛苦的揪着自己頭髮: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怎麼失蹤了,我怎麼會沒發現呢?”
郭威正痛苦自責時,蒯滿周‘動了’。
事實上她站在趙福生身側沒有挪動過腳步,但武少春卻發現這間陰冷的破屋內,卻似是突然有一種契機將鬼域打破。
一條陰影在蒯滿周腳下出現,須臾功夫,那陰影竟然由黑化紅,變成一條由血光鋪鑄而成的小路。
小路紅兩尺寬,以蒯滿周的身體爲中心,順沿着郭家的屋門將黑暗鬼域衝破,逕直延伸至屋門口。
‘哐鐺。’
半掩的柴門在血光小路出現的剎那往內被吸開,剎時之間,嘈雜的人聲、火把燃燒時的聲響——一切被厲鬼屏蔽的感知瞬間復甦。
……
“好厲害啊!”武少春見識到蒯滿周的馭鬼力量,情不自禁的發出讚歎。
這種‘鬼路’他曾見過。
在辦蒯良村鬼案時,當時張傳世趕車,莊老七引路時,鎮魔司的馬車也曾走過這樣的‘鬼路’。
此時小丫頭馭使厲鬼後,同樣的‘鬼路’再現,給武少春的感覺是截然不同。
莊四娘子製造出的‘鬼路’帶着陰森恐怖的死亡壓抑,而蒯滿周展現出技能時,則令武少春無比的羨慕。
“郭家發生啥了?”
“剛剛大人他們進去後咋將門關上了?”
“……門怎麼突然又開了?”
屋外曹大宗等人議論紛紛,數人探長了腦袋想往屋裡看。
只是之前趙福生有言在先,令衆人不要輕舉妄動,此時村民及差役們不敢貿然進入。
這會兒屋門突然打開,卻不是進去的幾人前來開門的,外面的衆人正犯怵時,曹大宗聽到趙福生說:
“你們進來。”
本來內心正隱隱感到不安的曹大宗聽到趙福生聲音的剎那,心中莫名一鬆。
他轉頭對身邊的人道:
“大人讓我們進去。”
“走走走。”
差役們相互轉頭催促。
村民們人多勢衆,再加上趙福生等人又先進去了,衆人不知畏懼,舉着火把踏入郭威家中。
“小心一些,把火把舉低點。”林老八突然開口招呼。
他話音一落,其他持火把的村民忙不迭的將手裡點燃的火把往下舉了一些。
叮囑完村民的林老八轉頭看到曹大宗一臉疑惑,不由解釋道:
“大約十天前,郭矮子家着火了——”
“人家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修點口德。”曹大宗皺眉道。
林老八臉‘刷’的脹得通紅,正要說話,屋裡趙福生提着郭威出來了:
“郭家十天前着過火?”
郭威失魂落魄,四肢蜷縮,悲痛得低垂着頭,連話都說不出。
村民們數根火把照耀下,將整個郭家屋裡照得如同白晝,四周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一間並不寬敞的屋子。
屋角靠門的地方擺了一張至人大腿處高的小木桌,下放四根長條短凳。
與桌子相對的地方則擺了一口水缸,缸側堆迭了長條石頭,上面擺了數個破碗。
幾個木桶圍放在水缸邊,用過的廢水倒進一旁的桶中,感覺已經好多天時間沒有清理過了,散發出一股股惡臭。
而在桶的另一端則連接一個偏房,屋門半掩,隱約可見內裡牀鋪。
趙福生幾人所站的位置則是在另一個房間內。
這裡的屋層頂更矮,進門便是廚房,旁邊搭了臨時的涼牀,上鋪了稻草。
牀鋪的一端則是郭家柴灰堆積處,形成一座小山丘,隱約能聞到牲畜糞便乾涸後的味道。
郭家實在是貧窮。
進入郭家的村民及差役不約而同的掩住了口鼻,臉上露出嫌惡之色。
雖說這個年頭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但也沒有像郭威家這樣邋遢的,屋裡一股怪味兒,甚至有些薰眼睛了。
“郭矮子你——”林老八張嘴就想吐槽,但想到曹大宗先前說的話,又將到嘴邊的指責又咽下去了:
“你說你——唉——”
趙福生的目光藉着光亮,在屋裡四周轉了一圈。
稻草鋪扎的牀上沒有支蚊帳等物,只凌亂擺了數件破衣,堆在角落。
一小捆舊衣裳紮成枕頭,放在牀頭。
而引人矚目的,則是在竈臺的方向。
那是以土夯成的簡易竈臺,上面架了一大一小兩口鍋。
大的是炒鍋,小的則是桶形湯鍋,都是同一個地方塞入柴禾,火焰燃燒後,兩口鍋會同時受熱——這是尋常村民家中常見的竈臺樣式,趙福生曾在狗頭村的武大敬家中時也見到過。
趙福生將這屋中看得十分仔細,因爲郭威在意識到兒子失蹤後,第一時間就衝進了這房間之中。
人類在厲鬼的力量面前是半點兒還手之力都沒有。
遇到可以屏蔽感知、記憶的鬼域,人類的情感、理智及認知統統被鬼支配,但與厲鬼相較,人有七情六慾,情感與本能可能會佔據上風,在與厲鬼較量中,透露出一些有用的線索。
趙福生認爲,郭威家中鬧鬼,他興許受厲鬼影響,認知紊亂,不記得父親、兒子失蹤之事,但他身體仍殘存着記憶。
他在發現兒子不見後,第一時間所做的選擇必定是身體本能在支配着他。
也就是說,這裡興許是他兒子失蹤的第一場所。
換句話說,趙福生認爲這裡也有可能是厲鬼隱匿的地方。
她看得特別仔細。
從屋裡的稻草牀、柴灰堆,以及竈臺、鍋碗等,每一處細節儘量都不錯過。
廚房的竈臺是依靠着屋子轉角而建,在離進門的牆壁約半丈左右的地方修葺的,竈前擺了一個木樁砍鋸而成的小凳,旁邊堆了一些乾柴。
竈臺上方的稻草常年失修,應該時常漏雨,因爲屋角的土牆已經坍塌,露出內裡編的竹板,若是天亮的時候,陽光能從破開的牆壁處照入。
燈光下,可以看到竈臺的正上方垂掛了一根凝結了厚厚黑色油脂的繩索。
繩索的下方垂吊着數塊黑漆漆的‘臘肉’,經歷常年煙燻後,這‘臘肉’外層包裹了漆黑的油脂。
趙福生的目光在這‘臘肉’上停留了片刻,曹大宗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她身上,見她動靜,便極會察言觀色,上前討好的道:
“大人,這是老臘肉,鄉下地方沒什麼好東西,若是遇上收成好時,家中有點兒餘錢,便借些錢買兩塊肉,醃後掛在竈上,常年累月以柴火薰之,肉越老越香。”
他露出笑容:
“大人辦案辛苦,到時你要回縣裡,讓鄉親們各家湊湊,給大人裝幾塊肉,都是尋常農家物,大人嚐嚐鮮。”
曹大宗這話一說完,林老八等人臉上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這年頭日子不好過。
誰家米糧都有數,輕易不可能請人吃飯的。
但趙福生自縣中而來,又是鎮魔司的大人物,她如果要連吃帶拿,村裡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衆人心中惱怒又心痛,將曹大宗暗罵了個狗血淋頭,但表面卻無人抗議,顯然都默認了曹大宗的安排。
趙福生沒有回答曹大宗的話,而是目光在這幾塊絞纏在一起的臘肉上停駐了片刻,接着又將視線移開,落到了靠竈的牆壁上。
一大片烏煙將與竈臺相接的土牆燻黑,上面泥沙被燒得斑駁。
她的視線順着這黑影往上移,只見上方木樑也有被火燒灼的痕跡,呈現碳化的模樣,稻草也被燒了大半,沒有重新填補。
冷風順着屋頂破開的大洞往裡鑽,使得屋裡冷嗖嗖的。
趙福生將手裡提着的郭威往地上一扔,問曹大宗:
“當時失火就是在這間房內?”
曹大宗雖說時常往封門村跑,但他並非封門村人,對村裡的情況也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