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初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畢竟那石槽不矮,及至人膝蓋高,又寬大得很,男屍上半身趴在上面,從門口的方向看去,就像是頭垂進了石槽中。
當時其他村民只當王渾大驚小怪,還在討論着男屍身份。
直到有人上前了數步,看到男屍無頭時,才都跟着慌了。
“之後我們進了屋中,在幾間廂房中發現了楊家其他人,一共九人,全都死了,且都沒了腦袋,包括、包括楊鐵漢的兒媳丁氏剛生不久,還在襁褓中的孩子——”
他話音一落,屋裡人頓時陷入沉默。
孟婆年紀最大,心腸也軟,聽到楊氏滿門九口全都死了,且連未滿月的孩子都沒逃過,臉上露出憐憫、同情之色。
龐知縣雖說也犯怵,但他好歹是一縣之尊,除了輔助趙福生管理內政外,縣裡大小事務都歸他管理。
他一生之中也查過案,與兇犯打過交道。
有些人的惡不亞於厲鬼,一些殘忍的犯罪現場他也見過。
之所以此時心生寒意,純粹是因爲他想起了一件事——
龐知縣轉過頭看向趙福生,卻見趙福生神情不變,問王渾:
“確認是楊鐵漢一家了?”
王渾聽她這樣一問,便有些遲疑,轉頭去看龐知縣。
老知縣張嘴就罵:
“大人問話,你看我幹什麼?”
“應、應該是。”王渾猶豫着點頭。
“什麼叫應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龐知縣沉着臉斥喝。
趙福生搖了搖頭,替王渾說話:
“沒事,他見到這樣的場景,嚇破了膽。”
且她地位極高,王渾在她面前有壓力,她隨口一句要問的話便足以令他本來確定的信念動搖了。
“你只管將你知道的說出來,我問完之後,如何判斷是我的事。”
趙福生這話頓時令王渾如同卸下了渾身大石。
他也怕說錯了話擔責任,到時吃不了兜着走。
這會兒趙福生願意承擔後果,那是再好不過。
“是。”他應了一聲,整個人的神態瞬間輕鬆了許多。
“先得排除人爲的因素。”趙福生淡淡的道:
“你怎麼確認死者是楊家九口?”
有了她先前的保證,王渾的神情自信了許多,分析道:
“首先,楊家的無頭屍體共有九具,其中一共四男四女,還有一個嬰孩,無論是人口數量還是男女老少的身份,都與村中人所提到的楊鐵漢一家情況相吻合。”
“且從他們穿的衣服、屍身年紀都大概能判斷出這一點。”
趙福生微微頷首:
“是,而且半個月的嬰兒也是一個佐證。”
初步確定了楊家人的身份,趙福生又問:
“現場沒有大量血跡吧?”
她的話令王渾吃了一驚,接着點了點頭:
“大人料事如神。”
劉義真的目光落到了王渾腳上,也猜出了趙福生說這話的緣故。
“楊家九人的脖子斷口處齊齊整整,奇怪的是不見到處噴灑的血肉殘渣,像是——像是——”
王渾說到這裡,總覺得渾身不大自在,縮了縮脖子:
“說是鋸的也不像——若是砍的也不對,我感覺像是,像是被人掐下來的——”他的臉皺成一團,像是既覺得噁心又覺得害怕,還有些困惑夾雜其中:
“我看了下週邊的創口,竟然像是結了痂,彷彿陳年舊傷一樣,唯有中間骨頭附近的皮肉倒是新鮮,有少許血液流出。”說完,又補了一句:
“但血都不多,且呈黑褐色半凝固狀——”
若是照王渾的說法,楊家九名死者的脖子早就被鋸斷了大半,僅餘一點支撐着,那他們早該死了。
劉義真將這個疑問提出,王渾就道:
“但當時村裡人說,前一天傍晚的時候,楊家隔壁的鄰居看到他們了。”
也就是說,出事的前一天,楊家人還活着,並且仍在正常生活。
“所以,所以我覺得這樁案子應該是報鎮魔司——”
大漢朝無論州郡還是縣鎮,以往有案子,儘量都是報往衙門。
能將之當成江洋大盜作案,儘量就不要讓鎮魔司的人出動——這是爲了保護馭鬼者,令他們減少厲鬼復甦的危機,已經成爲了大漢朝不成文的規則。
但趙福生掌控萬安縣後,一改以往規矩,勒令縣府有鬼案必報,再加上流土村楊鐵漢一家之死明顯非正常事件,按照縣府規則,王渾應該先報龐知縣知曉,再由龐知縣上報鎮魔司。
今日恰好徐府開宅,龐知縣與趙福生都在這裡,王渾進了徐家大門,先看到了趙福生,因此這事兒便直接跳過龐知縣,率先告知到了她這裡。
趙福生點了點頭。
劉義真看向她:
“流土村的事聽起來非同一般,應該是厲鬼所爲。”
他話音一落,廂房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叩門聲響。
“進來。”
趙福生回了一句。
門‘吱嘎’被推開,範氏兄弟站在門口處。
先前王渾提到的案件他們應該已經聽到了,只是沒有貿然進入打斷對話,直到這會兒王渾說完後纔出聲。
“大人。”
範必死邁入房中,說道:
“這個案子,我想起了一年前的一樁舊案。”
他說完之後,趙福生就道:
“我也是想起了那樁案子。”
劉義真面露疑惑。
他雖說久居萬安縣,也是鎮魔司的人,但在此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夫子廟,極少踏出要飯衚衕的地界,對鎮魔司的事務也不大上心,並不知道鎮魔司一年前的舊案。
孟婆、張傳世等也不知道這件事。
趙福生就解釋道:
“半年前,我剛接手鎮魔司時,也想辦鬼案,就問了範大哥縣裡的案子。”
當時範必死提到了三樁鬼案。
第一樁鬼案是鬼馬車,這個案子當時線索不多,但因爲當時三人提及,導致趙福生被鬼車標記,如今已經打過交道,便暫且不提。
鬼車十分厲害,在場人中龐知縣、王渾都是普通人,不宜聽到,趙福生便只以一樁鬼案略了過去。
“而提到的第二樁鬼案,就是無頭屍。”
龐知縣臉色凝重,也道:
“是發生在長生鎮上的事,當時死亡的那家人姓李。”
他年紀雖大,但對縣內事務熟悉。
長生鎮當時這樁案子疑似涉及了與鬼相關,他自然清楚。
不過當時案子報上來時,趙啓明已經處於厲鬼復甦的邊沿,死期將至,面對這樣的案子有心無力,最終案子不了了之。
龐知縣當時也提心吊膽,深怕長生鎮被厲鬼屠戮後變成死鎮。
沒有鎮魔司人的庇護,恐怕都無人敢去收屍。 好在後來李家人死後,鎮上竟然再沒有死過人,事情一長,縣府便將這樁案子登記爲江洋大盜所爲,束之高閣。
如今案件重現,極有可能是與長生鎮李家之死的同一鬼所爲。
範必死點頭:
“當時長生鎮報案的人也說死去的李家人無頭,且脖頸的斷口齊整,像是被人掐斷的瓜蒂。”
他這樣一說,王渾想起在楊鐵漢家看到的情景,不由打了個哆嗦,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
趙福生看了他一眼。
這個差役臉色泛白,興許是纔看到了鬼禍現場,整個人顯得有些萎靡。
流土村的無頭案如今還沒有線索,如果是厲鬼所爲,也不知道厲鬼的法則是怎樣標記,只知殺人手法是被標記者一步步被割下頭顱。
她想了想,問王渾:
“事發之後,你碰觸楊家的東西了嗎?”
劉義真等人聽明白她言外之意,彼此轉頭相互對看了一眼,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
王渾也非蠢貨。
他當場就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眼前一黑,身體晃了兩下,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大、大人救命——”
“福生,你覺得他被厲鬼標記了?”劉義真手撐着棺材,轉頭問了一聲。
“我不完全排除這個可能。”
趙福生點頭。
“長生鎮、流土村,李、楊兩家死法一致,事前沒有怪事,據左鄰右舍交待,被害者一切如常。”
在臨死前一天夜裡,也沒有發生任何動靜,直至事發當日,有人發現屍體。
“這兩樁案件暫時歸爲鬼案,且疑似是同一厲鬼所爲。”趙福生說道:
“我們目前不清楚鬼物來歷,不知道厲鬼標記法則,只知道這些人的死因。”
她搖了搖頭:
“甚至連厲鬼如何殺人的過程也不清楚,更不清楚李、楊兩家人是因何緣由招惹了厲鬼。”
而王渾誤打誤撞進入了楊家,又與被屠戮的受害者同處一室,不排除他也有被標記的可能。
說到這裡,趙福生轉頭問龐知縣:
“長生鎮的案子是將近一年前的舊事了,當時報案的人結果如何,可有追蹤後續?”
“……”
龐知縣額頭冷汗一下就出來了。
“我、我回頭去探聽。”
這是他的失職。
與鬼案相關的事件,最好前因後果都要記錄,以此纔好追溯下去,給後來者留下有用的線索。
如果這樁鬼案沒有解決,將來再遇到相同的鬼禍時,纔好查找到根源,也能因此多幾分生機,不至於陷入被動。
但這是理想中的情況。
實際大漢朝的鎮魔司與當地官府之間的關係是烏煙瘴氣,上推下諉。
鬼案一出後,彼此推卸責任,能不沾手就不沾手,自身保命要緊。
龐知縣當時也是這樣的想法。
一來當時的趙啓明狀態不穩,並不好惹;二來趙啓明死後,鎮魔司陷入死境,萬安縣自身難保。
那時的龐知縣自以爲死期將至,哪有心思去處理政務?
之所以縣內沒有大亂,完全是因爲城南鬼案爆發,嚇得百姓不敢出行,打架鬥毆等事都少了許多。
可無論龐知縣有沒有苦衷,他與趙福生相處一段時間後,深知她性情,也明白這件事情是自己失職,因此立即起身告罪:
“這事兒我有失察之過,請大人給我一個彌補的契機——”
“嗯。”
趙福生淡淡應了一聲,接着又道:
“早前的事一時疏忽也情有可原。”她說到這裡,龐知縣略微鬆了口氣,但還沒說話,趙福生話鋒一轉,表情微冷:
“但是之後涉及與鬼案相關的事絕不可疏忽大意。縣府有縣府要辦的事,需要鎮魔司追蹤的,鎮魔司也需要去辦。”
她加重了語氣:
“我再提醒大家一聲,不要仗着馭鬼在身,便自以爲萬事大吉。”
與鬼打交道本身就是危險至極的事。
馭鬼者有厲鬼復甦的危機,並非絕對的安全不死。
“我們辦案不能退縮,但前提是要做好調查、佈局,不到萬不得己,不要冒失突進。”
龐知縣聽出她話中敲打之意,心中既感後怕又感慚愧。
長生鎮的事本來不費吹灰之力,稍加詢問就行,但他初時確實沒將心思放在上面,誤了正事。
好在趙福生雖說責備了他,但並沒有怪罪,只是提醒。
龐知縣心中也因此打起了精神,答道:
“我記住了,下次絕不會再犯。”
“嗯。”趙福生這才點頭,臉色稍霽。
“大人,那我——”跪在一旁的王渾膽顫心驚的開口,說話時還摸了摸脖子,深怕摸到個傷口之類的東西。
“我問你,你可碰觸過楊家人的屍體、東西?”趙福生將頭轉向王渾時,臉上的冷色已經收得一乾二淨。
王渾嚇破了膽,連話都說不清。
“你仔細想清楚,不要急。”趙福生溫聲安撫他。
相比起先前與龐知縣說話時的嚴厲,她與這差役對話時神色溫和了許多,令得那本來惶恐不安的差役冷靜了些許。
“我、我沒敢碰屍體。”
他好歹也是衙門中人,深知涉及鬼案後,在厲鬼沒有被徹底驅除之前,這些被厲鬼殺死的屍體最好不要碰觸。
因此楊家九口如今仍俯臥在原本的位置。
王渾不止自己沒碰,臨走前還勒令村民也不要隨意去碰觸這,以免多生事端。
“你做得很好。”
趙福生點了下頭,臉上露出嘉許之色。
雖說楊家人已死絕,但如果鬼案現場還沒有被徹底的破壞,興許到時他們還能看出一些契機。
“但、但是我……”王渾被誇獎了,擠出一個難看的笑意:
“我碰了一些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