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比男人高了半個身體,就算是往他身後躲,也被廟內的鎮魔司幾人看了個正着。
廟中火光映照下,只見她身材略有些豐腴,穿了一件青底碎花上衣,下身則配黑紅色花紋長褲。
相比起那侏儒似的男人,這女人的裝扮無疑要好看了許多。
她的頭髮挽起來了,作婦人裝扮,縱使趙福生等人看不清她的臉,但從她先前的說話聲聽來,至少也是三十往上的歲數。
雙方一見面,便都各自露出警惕之色。
張傳世立時起身,先是看了一眼這兩個靠在一起的闖入者。
廟內燃了篝火,點了蠟燭,火光順着敞開的門往外照,將外間空敞的壩子都照亮了,也把這兩個陌生的男女身影納入光影之中。
在張傳世視線下,這兩個人的影子倒映在地上,相互依靠,像是兩棵長矮不同的大樹。
“大人,有影子。”
他看到影子,心下一鬆,轉頭向趙福生輕聲說了一句。
趙福生也注意到兩人腳下的影子了。
她看了劉義真一眼,又摸了摸蒯滿周的頭:
“滿周?”
蒯滿周皺着眉,望着這兩人,沒有說話。
但小腦袋卻像是感知到她的呼喚,在她掌心蹭了兩下。
“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劉義真也道。
孟婆只是淡淡看了這兩人一眼,便自顧自的撕着手裡的鹹肉,扔進煮粥的罐中。
‘呼——呼呼——’
屋外寒風直吹。
那兩個相互依靠的陌生人過了半晌凍得受不住了,都不由自主的跺了下腳。
他們縮頭腦袋試探般的往前走了兩步,看了看廟門前拴着的馬,又將目光落到廟內的五人,接着那女人掐了一把身材矮小的漢子。
漢子疼得將手一縮,臉上露出怒容,接着轉頭看向廟內幾人時,笑着喊了一聲:
“不知這幾位朋友是哪條道上的?”
他單腳站立,另一隻腳背在小腿肚上蹭了兩下,才又重新站穩,討好的對屋裡的人道:
“我們是十里坡內的貨販,已經走了一天山路,這會兒又冷又累,能不能進這廟裡歇個腳?”
這兩人先前未現出影時,見到廟中火光,說話可沒這麼客套。
此時站在外頭不敢進來,應該是看鎮魔司人多,所以心生忌憚。
張傳世與劉義真都看向了趙福生,趙福生目光晦暗莫名,半晌後,她點了點頭:
“出外遇到了就是朋友,這山中野廟又不是我們的家,自然大家都有資格歇腳。”
她這樣一說,張傳世就衝着兩人喊:
“進來吧。”
兩人一聽他們首懇,臉上露出喜色,連忙往廟內走。
那矮漢子羅六在路經廟門前時,鬼馬擡了下頭,發出一聲響嚏。
他身高還不足馬的前肢高,一見這龐然大物,嚇得不輕,躲在女人的身側,貼着另一邊門框快步進了廟中。
‘哐。’
他一入廟內,便將挑在肩上的擔子卸下了。
兩個箱子還有些沉,落地時發出一聲沉甸甸的脆響。
這男人卸下重擔,發出一聲鬆快的低嘆,接着轉動脖子與胳膊,又揉了揉肩頸。
“老兄,你這箱子不輕啊。”劉義真撫着棺材,不動聲色的打了聲招呼。
男人聽聞他說話,轉過了頭。
他年約三十,四肢矮小,雙腿短肥,且膝蓋外拐,一雙腿呈羅圈狀,手臂也短得驚人。
但他的腦袋卻大,一雙眼睛像是青蛙般的外鼓,長得有些嚇人,但配上頭上戴的汗巾與那朵誇張的紅花,又顯得有些可笑了。
他轉頭看向趙福生幾人,目光先是在劉義真身邊放着的可怕黑棺上掃過,接着露出晦氣又害怕的神色,喊了一聲:
“見棺發財。”
喊完後,似是怕劉義真等人心生不快,連忙又露出討好的笑容,解釋着:“諸位別惱怒,我們是走鄉躥戶的賣貨的,平日有些忌諱,,見了棺材說句吉祥話,討個彩頭。”
劉義真並不介意,只是靠着棺點了點頭。
男人的眼珠靈活的在幾人身上不着痕跡的掃過。
鎮魔司此次鬼案出行了五人,共三女兩男,其中孟婆、張傳世都是上了年紀的。
從外表看,趙福生年紀輕,唯一令那男人有些忌憚的,估計就是靠着棺材的劉義真了。
他目光落到蒯滿周身上,怔了一怔,接着露出笑容。
‘咚咚咚。’他蒲扇似的手轉動了一下手裡的撥浪鼓,兩個小鼓點左右飛轉,撞擊着鼓聲發出脆響。
但小孩只顧着拿稻草編繩,頭都沒有擡起來。
“幾位客人是哪裡的?”他不愧是貨郎,嘴巴能說會道,雖說鎮魔司幾人沒有說話,但他卻主動打破了沉默。
“是萬安縣來的。”趙福生笑眯眯的應了他一聲,目光並不閃避的盯着這貨郎看。
他可能早被人看習慣了,面對她如此直勾勾的眼睛,也並不扭捏。
只是目光在看向幾人面前的篝火時,露出渴望之色,接着吞了吞唾沫。
“原來是縣裡來的貴客。”他笑了一聲,又挑着貨擔往廟的另一端讓了讓,接着招呼女人過去一起坐。
女人的年紀比他大了許多,看樣子至少是四十往上了,頭髮梳在腦後成髻,以一根木釵定住。
一長漆黑的長煙杆以一根細繩拴着菸袋,垂掛在她腰側。
她坐到了貨郎身邊,目光還在盯着五人看,其中落在蒯滿周與趙福生身上的視線最多,直看得人有些不舒服。
“你看什麼?”
女人看了多次,本來就對他們的到來有些警惕的張傳世都覺得不對勁兒了,不由喝斥了她一聲。
貨郎聽了這話有些緊張。
那女人受了喝斥,卻毫不怯場,笑着說道:
“這位大哥也莫緊張,我看這姑娘穿得好看,就多看兩眼了。”
她說得也坦然,沒有躲躲閃閃的。
說完後,又更直接的看向蒯滿周:
“這孩子長得俊,幾歲了?”
女人之間要想打開話題,提及孩子是最容易的。
但她這話可踢到鐵板了。
蒯滿周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小丫頭一向都不大理人。
孟婆等人則是看向趙福生,以她爲主。
趙福生笑着問她:“關你什麼事?”
她的這話令得貨郎與女人一下怔住。
趙福生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吵架,可這話可太硬了,半點兒都沒有客套的。
女人有些尷尬:
“是我唐突了。”
她說完,臉色陰沉了下去,擠了擠貨郎:
“進去一些。”
貨郎聽得出來她憤怒,卻不敢出聲,屁股挪了挪,讓她坐下後,這纔打開貨櫃,從裡面取出一個油紙包的東西。
內裡藏了半個乾巴巴的粗糧餅,他取出來,萬分不捨的撕了一截遞到那女人手中。
女人目光落到了孟婆手裡拿着的鹹肉上,又聞了聞空氣中的肉粥香氣,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將餅子接過,小小的咬了一口。
趙福生也在打量這兩人,見二人自顧自的坐到角落吃餅,不由問:“兩位是夫妻嗎?”
她的話令得女人吃餅的動作一下頓住。
先前女人釋出善意要與她交談,被她生硬的頂了回來。
明明她自己態度不佳,仗着城裡人身份不願與鄉野貨郎交談,這會兒問起別人身份時,竟然半點兒不好意思的神色都沒有。
女人的嘴角撇了一下,眼裡透露出一個訊息:這是什麼人呀!
趙福生被她鄙夷,卻並不在意,而是盯着兩人看,等二人回答。
貨郎自己也撕了塊餅,將剩餘的一小塊餅重新包起來,這才道:
“我們是夫妻。”
趙福生就道:
“看起來年紀不大相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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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句話一下又將女人得罪了。
“客人——”那女人扭身要說話,貨郎連忙將她拉住,討好的笑道:
“是年紀不配,但我們確實是夫妻,在這十里坡賣貨很多年了,許多人都認得我們羅六夫婦。”
趙福生點頭,問他:
“你就是羅六?”
“是。”他點了點頭,又介紹身邊的女人:
“這是孫三娘子,也是我的老婆。”
說完,正欲低頭咬餅,卻見趙福生仍盯着他看,不由有些尷尬,下意識的就問:
“客人,吃餅嗎?”
他話一說完,頓時就後悔了。
不止是他後悔,坐在他身邊的孫三娘也狠狠揪了一下他腰側,疼得他一張大臉不住抽搐。
“要。”
趙福生不跟他客氣,點了點頭,衝他招手:
“給我拿過來。”
她的話令劉義真等人有些詫異。
鎮魔司可不缺食物。
出行時大家備了乾糧,肉乾、餅饃那是足夠吃幾天的。
那貨郎一看就生活困苦,捏在他手裡的餅子賣相也不佳,裡面還夾雜了粗糠,看着就是喇嗓子的,趙福生要來幹什麼?
貨郎聽聞這話,愣了一愣。
但話都說出口了,這會兒也不好反悔,於是在自家婆娘陰沉着臉的注視下硬着頭皮起身,拿着餅往趙福生走了過來。
“客人,吃餅。”
貨郎走到趙福生身邊,將包好的半個餅子往趙福生遞了過來。
她坐在地上,但卻與那站在身側的貨郎幾乎等高,此時伸手接餅時,手指難免與羅六的手相碰。
這羅六在外頭走了許久,手背倒是冰涼,但手心溫熱,不像鬼物。
趙福生將餅一接過,就順手遞給了一旁的張傳世:
“老張,吃餅。”
“……”
本來搞不懂她爲什麼要找貨郎要餅的張傳世一見她遞過來的餅子,頓時驚了。
等他回過神時,搖了搖頭:
“老張不想吃餅——”
他話沒說完,便見趙福生眼裡露出警告之色——這是要他非吃不可的眼神,比先前喂他喝孟婆湯時還要堅決許多。
張傳世本來就難看的臉色瞬間更垮了。
“這——”
他今日亂吃的東西令他命都送了,這會兒還要吃……
張傳世苦着臉將餅子接過。
那餅只有小兒巴掌大,硬得驚人,裡面摻雜了糠渣與粗糧、菜頭,呈黑色,一看就不好吃。
他不知道趙福生爲什麼要逼他吃,但與趙福生相處多時,張傳世也摸清了她一些性格。
在閒暇玩笑時,只要言語不冒犯,便是開個玩笑她也並不計較。
但如果是在正事上,她決定的事是乾綱獨斷的,最不喜歡別人置疑。
反正已經死了,張傳世不信這饃饃還能毒死他。
他心中一橫,將這餅子全塞進嘴中,幾口嚼了就想強吞下肚。
張傳世在吃餅前已經有心理準備,但那餅的乾硬遠超他的想像。
粗糧餅子一入喉,便隨即哽住,噎得他直探脖。
“壞了。”
趙福生露出懊惱的神色:
“把人噎住了。”她看向羅六:“你們有水麼?”
貨郎被張傳世吃相震住,又見噎了人,有些驚慌的轉頭看向孫三娘。
孫三娘不情不願的翻找櫃子,拿出兩個空癟癟的竹筒,晃了兩下,搖頭道:
“沒了。”
羅六就急道:“外間正好有口井,你們——”
“勞煩你們幫我打些水進來。”
趙福生將他的話打斷。
孫三娘一聽這話就惱了,站起身來:
“憑——”
她單手叉腰,正要發飆,就聽趙福生道:
“相逢即是有緣,既然碰到了,你們又大方,我們也不能小氣了。”
說完,轉頭看向孟婆:
“孟婆看粥熟了沒有,也給這兩人打一碗。”
她這話一說完,先前還有些不快的孫三娘頓時眼睛都亮了。
“這就去打、這就去打。”
她深怕趙福生反悔,連忙招呼貨郎:
“羅六,你還不快跟我一起去爲貴客打些水進來。”
貨郎應了一聲,二人提着竹筒迅速出去了。
等他們一走,劉義真就看向了趙福生:
“你察覺不對勁兒了?”
趙福生將二人打發出廟,這才道:
“我接餅時碰了羅六的手,是溫熱的,走動間又有影子,不像鬼物。”
一旁張傳世哽了半天。
他身體已經死了,這點兒粗糧可哽不死他,趁着兩人離開,便將嘴裡的粗糧吐在掌中,一把扔進了火堆裡。
‘轟。’
火焰被食物殘渣一潑晃了晃,焰色變黑,一股濃煙從火堆中逸出。
“大人,那你咋打發他們出去打水?”
他與蒯滿周先前就已經去外間井裡看過,井底已經乾涸,半點兒水都沒有。
垂掛在井邊的木桶落下去後便撞到了地底,發出脆聲響,像是井底泥幹得都發硬了,彷彿此地發生過旱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