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一被煙塵籠罩,便有種口鼻窒息之感。
孟婆手裡握着的火摺子立時被煙塵撲熄,趙福生的視野受阻,整個人僵滯了片刻。
四周一片黑暗。
意外突然到來時,她以不變應萬變。
趙福生在黑暗中僵立了片刻,接着她試着想睜開眼,四周卻無法視物。
她的雙手空蕩蕩的,彷彿整個空間僅有她一個人在。
這情況不對勁兒。
趙福生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她動了動手指,手裡空蕩蕩的,以往出行的時候,總有個人喜歡牽着她的手。
她喊了一聲:
“滿周——”
這一聲喊音像是打破了魔咒,她一個激靈,渾身一抖,雜亂無章的片段閃入進她的腦海中。
流土村、楊鐵漢、無頭屍體、十里坡——
荒山野廟,燒焦的林野,喬越生、以及羅、孫夫婦。
她打碎了廟裡的泥胎像——
所有記憶緩慢回籠,趙福生驀地睜開眼睛,還維持着遞東西的動作,低聲道:
“滿周,這是你的糖,自己拿去——”
她話音一落,立時就清醒了。
時光逆流,她回到了馬車還沒有出事的時候。
那時的她剛給張傳世餵了孟婆湯,並且將剩餘的湯藥交到了蒯滿周的手中。
趙福生轉頭往其他人看去。
張傳世背對着她,正手持着繮繩趕車,並不時發出乾嘔聲。
劉義真壓着鬼棺,眼睛半睜、半閉,神情呆滯,像是陷入了睡夢中。
孟婆靠着馬車小憩,蒯滿周則坐在趙福生小腿邊,雙手趴在她大腿處,一頭長髮垂在小孩臉頰側。
趙福生定了定神,伸手先推小孩:
“滿周、滿周。”
她喊音一起,一旁靠着車廂睡的孟婆渾身一抖,那歪低的頭顱立即坐正了。
孟婆的眼皮動了動,拉開一條縫,怔怔的盯着趙福生看了幾眼,接着含糊不清的道:
“大——人——”
她說話的同時,人已經逐漸清醒了:
“我又睡着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
她這一次沒有將小孩喚醒,輕推的動作令蒯滿周將臉換了個方向,皺了下眉頭。
趙福生手腕一轉,地獄打開,一串銅錢被她勾在指節中:
“滿周,發薪俸了。”
銅錢撞擊間發出‘叮鐺’聲響。
蒯滿周的眼皮動了動,眼見正要處於甦醒邊沿,這一次張傳世竟然醒得比她還要快,背脊一挺:
“錢?哪裡有錢?發薪俸了?”
“……”趙福生有些無語。
這張傳世也是鑽進錢眼裡了,早知道‘發錢’二字能令他清醒,先前便不用孟婆兩次喚醒他,平白吃了那些苦頭。
隨後蒯滿周很快甦醒,劉義真的軟肋也找到了——趙福生一提出要碰觸鬼棺,便將他喚醒了。
鎮魔司衆人再一次甦醒,都回憶起野廟之中的情景了。
……
張傳世心有餘悸的問:
“大人,我們逃出鬼夢了嗎?”
泥胎像被砸後,衆人像是徹底退出了野神廟,回到了最初的馬車。
此時的張傳世剛喝孟婆湯,還沒有由生轉死,應該還是衆人未入鬼夢的時候。
他的話也是其他人關心的重點。
劉義真轉頭看向趙福生,等待她的回答。
“唉。”
趙福生嘆了口氣。
她的反應令得劉義真的面容微變,明白她沉默之下的意思了:
“我們還在夢中?”
他這話一說出口,張傳世猛地轉頭。
“看之後的事情會不會發生變化。”趙福生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張傳世呆愣愣的問。
劉義真就道:
“之後發生的事分別是:張師傅拉稀,馬拉稀,車子側翻,張師傅由生轉死——”
他說到這裡,頓了片刻,趙福生則接着他的話往下說:
“然後我們棄車步行,打算找野神廟。”
說完,她笑了笑:
“興許我們這一次吸取了教訓,不找野神廟——”
劉義真的臉上露出煩惱的神色:
“但我們仍然可能會遇到野神廟。”
不僅止是如此,他們大概率還會再遇到羅六、孫三娘,依舊循環重複的事件。
張傳世聽到這裡,也明白趙福生話中之意了。
也就是說,如果接下來的事依次仍會發生,就證明了衆人極有可能還被困在鬼夢中。
這個發現令得張傳世臉都綠了!
“大人,這可怎麼辦纔好?”
這一次的無頭鬼案如此兇戾,衆人身處局中,無法清醒,實在棘手。
趙福生聽出他話中有些焦慮,不由就道:
“急什麼?”
都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急?張傳世有些恐慌:
“大人,我們命都快沒了,得趕緊想個辦法逃走——”
“逃?”
趙福生搖了搖頭:
“老張,我們是來辦鬼案的。”
她提醒張傳世:
“如今厲鬼出現,不需要我們再額外花心思去尋找,那是再好不過,爲什麼要逃?”
張傳世怔了一怔:
“什麼?!”
還要辦案?!張傳世欲哭無淚,扭頭看向孟婆:
“孟婆——”
幾人之中,除了趙福生職位最高,孟婆是最年長者,且實力強悍,張傳世指望孟婆出頭說一說。
孟婆則好脾氣的‘呵呵’笑:
“大人聰明又能幹,又是令司,自然是大人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孟婆的話令張傳世傻了眼,他又轉頭看向劉義真:
“義真,你說說。”
蒯滿周與趙福生一個鼻孔出氣,這事兒問她沒用。
劉義真沒有理張傳世,而是看向趙福生:
“福生,你有打算了?”
趙福生道:
“我們被困在鬼夢內,已經被厲鬼標記了。”她提醒着:
“這會兒如果只想逃跑,大概率是凶多吉少。”
她說道:
“要想保命,最好的方法是將厲鬼收服、分解或是趕走。”這樣一來自然危機解除,鬼禍也就消彌了。
趙福生的話理論上沒有錯。
但此次夢中厲鬼如此兇悍,幾人此時還極有可能深陷鬼夢,要想將厲鬼趕走都很艱難,更別提將其收服、分解了。
劉義真心中也明白此行異常兇險,但他並沒有面露畏怯,而是問:“你想怎麼做?”
趙福生道:
“如果我們仍陷在鬼夢中,那我這一次打算順其自然了。”
她第二次砸泥胎像時,遭到了羅六的激烈反對,當時本來猜測泥胎像內可能另有乾坤,但最終的結果令她有些失望。
喬越生的泥像竟然就真的只是泥像。
只是這泥像損毀後,一行人再次‘沉睡’,醒來時已經離開野廟了。
“既然泥像沒有問題,那麼有問題的便是羅六、孫三娘了。”趙福生咬了下嘴脣,道:
“鬼夢既然非要我遇到這兩人,那我打算這一次什麼也不做,我倒要看看這兩人到底想做什麼。”
孟婆問:
“大人打算跟着他們回村?”
趙福生點頭:
“這二人極有可能幹的是不良勾當,前兩次見我和滿周時目光不正,我準備順着他們的話說,看他們要怎麼做。”
劉義真有些擔憂:
“我們現在本來就深陷鬼夢,如今處於遇到羅六、孫三娘這一個關鍵接口。”
如果將入鬼夢的深淺程度比喻爲迷路,衆人此時恰好處於迷路的開端。
可要是繼續順着夢境往下‘走’,極有可能在厲鬼製造的夢境中越走越深,到時壓根兒無法回頭。
劉義真提醒着:
“這樣做可能會讓我們更深的陷入鬼夢中。”
他此時還能提出看法,證明此次鬼案並沒有讓他亂了心神。
趙福生滿意的看了他一眼:
“你說得不錯。”她說道:
“但辦鬼案本來就不能處處穩妥,不入虎穴豈得虎子,有時必要的冒險是要做的,畏首畏尾只會兩頭落空。”
她性情果斷,有時做事小心謹慎到極致,有時做事卻又激進瘋狂得讓人害怕。
但這樣的情況下,她性情中大膽、冒險的一面卻又恰好可以帶領着衆人走出迷惘,至少不會有事可做。
反正真遇上事了,鎮魔司一行五人,都各有各的保命方法。
劉義真點了下頭。
他沉默了片刻,問趙福生:
“那除了這些之外,你有脫離鬼夢的方法沒有?”
他的話引起了張傳世與孟婆的注意。
二人都將目光落到了趙福生身上。
只見她咧嘴一笑,接着在幾人注視下,搖了搖頭:
“沒有。”
“沒有?”張傳世苦着臉哀嚎了一聲。
恰在此時,他的肚子‘咕嚕’一聲響,接着熟悉的絞痛感傳來了。
……
與第一次進入十里坡時相同的情景再一次發生了。
張傳世過了不久開始拉稀,隨後馬匹也跟着拉。
一人一馬很快由生轉死,馬車顛簸後側翻。
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再一次的發生,驗證了趙福生所說的最壞猜測:一行人果然仍被困在夢中。
之後衆人有默契的沒有再提及要前往野神廟,且故意選了個與開始截然相反的方向走。
約走了一兩個時辰,天色擦黑時,衆人再一次看到野廟的影子出現在綠霧之中。
“野廟——”
劉義真表情複雜的道。
他初次見到野廟的影子時,還以爲找到了正確的路,因此而欣喜若狂;
哪知此地卻如同鬼籠,將幾人困在其中。
“走。”
趙福生招呼了衆人一聲,自己率先邁動腳步往野廟的方向走。
劉義真頓了片刻,轉頭去看她。
她的神情冷峻,並不見半絲怯懦與恐慌——不知是她性情天生這樣無懼無畏、大大咧咧,還是因爲她另有後手,因此而沉着。
劉義真的心裡正想着事,張傳世的喊聲將他驚醒了:
“義真,還不走?”
他回過神,發現趙福生已經走出了數丈開外,此時意識到他落伍了,正站在原地等他。
而先前表現最膽小、怕死的張傳世在她開口說‘走’後竟然也跟在了她身邊,此時轉頭在喊他。
劉義真愣了一愣,接着忍不住微微一笑:
“來了。”
趙福生等他走上前後,叮囑了他一聲:
“這裡詭異難測,我們幾人最好是不要分開。”大家處於鬼夢循環,一旦分開,再次相遇時,遇到的究竟還是不是原本的鎮魔司五人便不好說了。
她的說法令得劉義真心中一凜,點了點頭。
這一回大家再度進入野廟。
趙福生與第一次進廟時一樣,先招呼了張傳世去看井。
這也是一個熟絡的活了。
張傳世與蒯滿周出了廟門往井邊行去,與第一次一樣,井裡乾巴巴的,半滴水也沒有。
劉義真放下棺材,搬了數塊石頭,搭成了一個簡易的竈臺,孟婆取了乾草,撿了些木塊做柴禾,放進了這竈臺之中。
而神龕之下,看了枯井回來的張傳世找到了才洗乾淨的瓦罐。
他抱着瓦罐,臉上露出複雜之色——罐內還有水,瓦罐的內口處有一點他特意留下的污漬。
第一次他沒有發現這一點,但上一次砸像前,趙福生叮囑他洗罐子時他就留了個心,故意留了個破綻在此處。
“大人,這罐子是我洗的。”
他低聲的道。
如果他們第一次來這野廟時,這廟內的瓦罐就是他洗的,便意味着一行人恐怕早被困在這野廟中,不知循環多少次了。
想到這裡,張傳世不寒而慄。
趙福生則早就已經料到,聽聞這話只是點了點頭:
“再涮一下,將粥煮上,我們吃飽了肚子,等羅六、孫三娘二人前來就行了。”
她的神色如常,彷彿沒聽出張傳世言外之意。
但她異常聰明,又怎麼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張傳世本來沮喪、恐慌的心裡想到此處,又對趙福生生出莫名的信心。
不知是不是受她鎮定自如的態度感染,張傳世心中莫名的生出一股篤定:趙福生定不會讓衆人死於這鬼廟之中。
這樣一想,他心裡的壓力驟然減輕了許多。
“好。”
他先前還哭喪着臉,一想通後,又笑嘻嘻的應了一聲,果然抱着瓦罐拿水去涮乾淨了。
孟婆點火煮飯,又從包裡掏出那一小塊鹹肉。
“可惜了。”
衆人圍着簡易的火爐而坐。
孟婆邊撕鹹肉邊嘆:
“這鹹肉本來好大一塊,上一回撕了一半,還沒吃就沒了,就剩這麼一小塊。”
她說完,又似是想到了什麼,‘噗嗤’一笑:
“如果少春來就好了。”
張傳世撥弄着柴火,聽聞這話就接了句嘴:
“他來有什麼用?”
孟婆道:
“他馭使的是竈鬼,最擅長製作臘肉,做的臘肉吃都吃不完,有少春在,到時夢境就是再多巡迴幾次,也不消耗真的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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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話既是詼諧又有些恐怖。
劉義真知道不應該笑,但卻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就在鍋裡‘咕嚕、咕嚕’沸騰時,外間‘咚咚咚’的鼓點聲再一次響起。
羅六、孫三娘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