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們了。”
鍾瑤平靜的道:
“我本來就是命不久矣的人,就是連累你們了。”
“大哥——”
先前還滿臉擔憂的餘平一聽這話,卻頓時怔住。
夏彌生也愣了愣,眼圈突然一紅:
“從大哥馭鬼以來,我好久沒聽你說這樣的話了。”
餘平笑了笑,突然長吐出一口濁氣:
“我們兄弟三人當年結義時本來就說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哥風光時沒忘我們,如今有禍自然也該一起扛。”
……
兄弟三人正說話時,那鎮魔司大堂的屋檐下不知何時垂下了一條殷紅的血絲。
血絲的末端垂掛着一滴血珠,細看之下,那血珠內蘊藏了一隻靈巧的眼睛,聽到三人說話,那眼珠動了動。
隨即這細血珠子化爲黑氣散逸,僅餘一根細如髮絲的血線隨風蕩了兩下,也一併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堂內,蒯滿周的身體靈活的扭轉了一下,小孩的嘴巴附到趙福生的耳畔,打小報告:
“……三人說想要一起死。”
“……”趙福生不知道蒯滿周偷聽、偷看到了什麼,但她很確定餘平三人是不想死的。
她摸了摸小孩的頭,接着轉頭看向龐知縣,龐知縣卻扭頭看向了鍾瑤三人離去的方向,許久後才轉回了頭來,見趙福生在看他,便露出笑容:
“看樣子流土村一案大人已經解決了。”
說完,他目光從大堂內掃過。
與趙福生同行的劉義真、張傳世及蒯滿周都在,唯獨不見孟婆。
龐知縣愣了愣,趙福生就道:
“不算完全解決。”她嘆了口氣,想起十里坡如今的光景,皺起了眉頭:
“流土村一案牽連甚廣,鬼禍的源頭來自於十里坡。”
提起十里坡的案子,她暫時將昌平郡的鬼案壓下,正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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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
趙福生將十里坡的鬼案經過簡單的說了一遍,再提及十里坡如今的現狀,龐知縣的表情變得凝重,到最後有些坐立難安。
他清楚如今趙福生對萬安縣的重視程度,十里坡鬼案爆發,致使縣治下的一個鎮幾乎全被厲鬼所屠,這是嚴重的失責罪過。
“我——”
“十里坡的案子涉及村鬥,屬於早前的問題遺留。”趙福生將龐知縣的神色看在眼裡,無聲的嘆了口氣:
“事情已經發生,如今再論對錯已是枉然。”
龐知縣是有失責之嫌的。
但這件事情又不能全算龐知縣的錯。
大漢朝治下的百姓生活艱難,匪盜頻出,縣鎮治下的村莊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
官府大權旁落,以萬安縣來說,龐知縣手頭緊,治下差役都養不活,一旦循規蹈矩,反倒還要靠鎮魔司拿錢去輔助。
十里坡內鬥時,官府沒有能力,也沒有人手去強行干涉、插手。
羅六殺死喬越生,致使厲鬼復甦時,十里坡內人人抱團,壓根沒有人告知官府。
附近村鎮也跟着欺上瞞下,所以鬼案爆發後竟無人得知。
如果不是因爲流土村楊鐵漢一家之死,十里坡的鬼禍不知會發展到什麼樣的程度。
這個事情已經不能簡單的說是鬼禍作祟,而是人爲釀造的慘案,最終又自食惡果。
……
龐知縣本以爲出了這樣大紕漏,定會遭她大聲斥責,卻沒想趙福生並沒有大發雷霆,反倒聲音溫和的道:
“但是十里坡案發生雖說怪不得我們,可是案子爆發致使如此多百姓死亡,我們卻都有失職之嫌。”
除了有一部分爲惡之人罪有應得之外,十里坡內也有許多像楊桂英一樣老實本分的人也盡數在這場鬼禍之中喪生,成爲了冤死鬼。
趙福生想到這裡,表情凝重:
“無頭屍案發生的時候,就算十里坡內上下抱團,可附近四方鎮總該有所耳聞,但事發至今兩年多時間,除了長生鎮李家當時死了有人報案外,便再也沒有人報案,這也是我們縣裡一個很大的問題。”
百姓不敢報案,尤其是不敢報鬼案!
有一句民間諺語是這樣說的: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這樣的俗調初時聽來像是說笑,可趙福生在幾次鬼案與衆多村民打交道、問話的過程中,卻都深刻的感受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官府收錢的印象深入人心,對於普通人來說,可能更甚於鬼禍。
她看向龐知縣:
“我清楚萬安縣年初時不太安寧。”趙啓明從掌控萬安縣到厲鬼復甦,對縣城的影響是很大的。
這位老知縣一直處於惶恐中,便無閒暇精力去關注村鎮的鬼禍。
“但這件事情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儘量從根源減少鬼禍爆發的概率。”說完,她語重心長的看向老知縣:
“萬安縣是我們所有人的落腳處。”龐知縣甚至在這半年內將自己的堂弟龐清召喚過來了,顯然是將萬安縣當成他將來的養老地了。
“這裡是我們的家,大家同舟共濟,有力出力,纔有將來。”
龐知縣心中大石落地,隨即又因趙福生的寬容而生出羞愧之情:
“大人放心,我明白的。”
趙福生點到即止,便沒有再說這件事了。
“好在這一次辦案有驚無險,十里坡的善後事宜便交由龐知縣你來,如果銀錢方面不夠,就找龐清先支付。”
龐知縣聽了這話有些尷尬。
以往在他認知裡,各地縣府衙門是聽命且服從於鎮魔司,每年稅收之後會想方設法弄到錢送入鎮魔司中。
卻沒料到在萬安縣裡倒反過來了,數次三番都是趙福生向衙門施以援手。
龐知縣想想也覺得有些羞愧,低低的應了一聲:
“有勞大人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
“不知昌平郡錢多不多……”
如今重建萬安縣花錢如流水,她來錢的速度不快,之前靠的是縣裡幾個士紳、大戶的捐助。
但賺錢難、花錢易,總是依賴士紳們捐錢並非長久之計,始終要另尋出路的。
“大人是打算是去昌平郡嗎?”趙福生話音一落,武少春就聽出了她言外之意,忙不迭的道:
“那丁大同分明包藏禍心——”
“只是行份內之事而已。”
趙福生平靜的道:
“丁大同的處置方法是正確的,若我與他易地而處,我也會優先選適合的人用以辦理鬼案。”
“……”她一句話說得衆人沉默了片刻。
劉義真想起兩人初識時,她留給自己的印象還是格外記仇的,但與她相處後,卻又覺得最初對她的看法過於狹隘了。
她是記仇,但在大事大非面前又分得清主次,一旦有鬼禍發生,便又展現出異於常人的寬容、大度。
“我準備去昌平郡,運送鬼禍。”趙福生先將自己的打算說在前頭:
“順便進京一趟。”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不快之色:
“從我接了萬安縣之後,朝廷一次都沒有發放過俸祿,至今我還只是一個令司主事,還要被丁大同調遣。”
“……你要進京討封?”劉義真嘴角抽搐。
趙福生理所當然的點頭:
“應該拿的自然要拿的。”
“可是聽餘平提起,這樁鬼案非同一般。”武少春道:“大人也說過了,這一次鬼案非同一般,危險重重。”
“辦鬼案哪有安全的。”趙福生笑了笑:
“好在這一次十里坡鬼案後我再馭使了兩個厲鬼,還將門神回收。”如今她的手上一共有最初馭使的先予後取的厲鬼、要飯鬼兩個禍級厲鬼。
同時有災級鬼車,已經承受了香火的門神。
從門神能剋制不完整的劉化成,便能看出有了香火、信徒的門神力量至少已經半步劫級,待其信徒再增加,香火值晉階之後,門神極有可能會成長至真正的劫級地步。
同時她還有一個真正的劫級厲鬼馬面。
“此行不說萬全把握,但我有保命的手段,可以走這一趟的。”
趙福生說完後,武少春就急不可奈的問:
“這一次鬼案,怎麼也該輪到我跟大人一起出行了吧?”
他這話一說完,本來還一臉閒適的範無救立即急了:
“少春,你上回還去過郭家,都馭鬼了,這次怎麼也該我去了。”
“無救不能去!”範必死馬上出聲。
範無救頓時跳了起來:
“我怎麼不能去?封門村、十里坡案我都沒去,這次昌平郡我怎麼也要去的。”
範必死看着這個傻弟弟有些頭痛:
“這個案子很複雜——”
“有什麼複雜的?”範無救不以爲然:
“反正福生也在。”他說完之後,又忍不住抱怨:
“哥你總是這樣瞻前顧後,你看我們鎮魔司裡,如今沒馭鬼的可能就只有我們和老張——”他說到這裡,偷偷看了一眼劉義真,但見他面前擺了一具陰森森的漆黑鬼棺後,表情一下就垮了:
“連義真都有鬼棺,他爺還是個大鬼,我們有什麼?”
“……”範必死一時語塞,幾次欲言又止。
範無救又道:
“再這樣下去,我們可能連老張都不如。”
張傳世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
“什麼叫可能連老張都不如?”他冷笑兩聲:
“你們本來也不如我,我好歹還有一個鬼船,你們有什麼?!”
他的話如火上澆油,範無救更是鐵了心要去昌平郡:
“反正我要去,你不去你留萬安縣算了!”
“我要去,你不能去。”範必死道。
範無救一聽這話先是一驚,接着大怒:
“你都要去,我爲什麼不能去。”
張傳世故意道:
“他管你呢,他是你爹還是你娘啊——”
範必死瞪了他一眼:
“老張,你故意的。”
三人頓時吵得不可開交。
武少春連忙勸架:
“張師傅你少說兩句吧——”
幾人越吵越火大,紛紛拉着趙福生評理:
“大人,你說這兩兄弟吵架跟我姓張的有什麼關係?拉着我說什麼——”張傳世滿臉不快。
範必死道:
“這老頭兒不懷好意,故意挑撥我兄弟倆呢,我看他跟紙人張果然是一根藤上結的種,都憋着一股勁兒使壞。”
張傳世大怒:
“你胡說!”
“老張這話說得沒錯,我倆是兄弟,你又不是我爹,管我去不去昌平郡——”
……
趙福生被吵得腦袋‘嗡嗡’,嘴角抽搐,忍無可忍大喝:
“好了,別吵了!”
“……”
“……”
“……”
三人同時偃旗息鼓。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有人說話聲:
“大人——”是龐清進來了。
趙福生因十里坡案出門了幾天時間,回來之後雖說有些疲倦,但精神尚可。
反倒是龐清,他衣裳發皺,眼眶通紅,平日修理得齊整的鬍子都有些乾枯散亂,看上去狀態似是比趙福生還差。
一見趙福生的面,他就有些羞愧道:
“大人,府衙賬本出問題了,我們前幾日盤點時,有十文錢對不上公。”
他一臉沮喪:
“這幾日我們將賬本全翻出來了,一筆一筆的對過,錢也擡出來數了,愣是少了十文。”
龐清因爲這事兒已經好幾天吃不下、睡不着,經此一事,他這才發現手裡人手不夠。
“……”
趙福生這會兒可沒功夫與他閒算賬,她扭頭去看龐知縣:
“這事兒龐知縣幫忙。”
老知縣有些不想走。
鎮魔司三人吵得厲害,還沒出個結果。
但龐清一臉哀求,又有趙福生幫忙說話,他只好遺憾的起身,跟着堂弟離去了。
等人一走,趙福生這才揉了揉眉心:
“這一次昌平郡府一行,範大跟我同去。”
範必死聽了這話,臉上露出笑容。
“老二也去。”本來還有些着急的範無救聽她這樣一說,眼睛不由一亮,接着又喜滋滋的坐回原處。
“大人——”範必死的笑意僵在了臉上,正要開口,趙福生擡手打斷了他的話:
“有些事情瞞也瞞不住,老張有句話說得對,你不是他爹,不能事事替他作主。就算你是他爹,孩子大了,做決定前總得告訴他緣由。”
她可沒興趣替這兄弟二人解決家務事,講話也只點到即止:
“這樁鬼案對事不對人,所以你們兩人與我同行。”
趙福生心意已決。
範必死雖說心中還有許多不甘,但最終卻長嘆了一聲,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