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的目光落到了二範身上,深深看了這二人一眼。
門神的烙印並沒有被徹底的激活,此時兄弟二人身上透出的門神鬼印,與二人先前接觸厲鬼,才導致烙印出現了一定的反應。
兩人抓鬼、打鬼全憑二人自身本事。
她突然想起早前的鬼車。
鬼車上持鬼冊的青袍厲鬼在提及二範兄弟時,‘說過’一句話:二人的名字無法被鬼車標記。
兩兄弟的出生與鬼胎相似,只是鬼胎出生是鬼,二人則是‘人’。
趙端當年收留兄弟二人時,曾留下書信,認爲兄弟二人‘死後必會厲鬼復甦’,如今看來這不是無端猜測,而是極大概率發生的事。
不!趙福生隨即否認了自己的猜想。
一個更詭異的猜想涌上她的腦海:興許範氏兄弟本身就是兩個活着的‘鬼’。
這個念頭太過異想天開,但細想下卻並非全無可能。
鬼才能制約鬼。
在要飯衚衕中時,她曾試圖利用自身力量與鬼肉博,發現憑藉人類的血肉之軀壓根兒無法碰觸厲鬼身形。
可二範卻截然相反,僅憑肉身之力,能抓打厲鬼,而且不止一次。
想到這裡,她看範氏兄弟的眼神變了。
範無救沒意識到她打量的目光,還沉浸在自己徒手製服了鬼胎的得意中;
而範必死比弟弟精明,他臉色難看,驚疑不安的看向自己的雙手,目光閃爍不停。
趙福生的視線落到二人身上時,他敏銳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扭頭盯着她看。
兩人目光閃匯,範必死狼狽的別開了頭,死死咬緊了牙關,不敢再與趙福生對視。
……
無論是吳繼祖送信失敗繼而遭遇厲鬼反噬,還是鬼胎被範氏兄弟暴打,接着逃遁回陳多子的體內,這種種情況皆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等到吳家衆人回悟過神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我、我家老爺——”轉二爺驚駭的喊了一聲。
接着另一個年長的女人大聲的尖叫:“啊!他們殺死了老爺——”
吳家人的臉上俱都露出怒意。
標記了吳家人的鬼眼珠子被鬼胎吞噬,而鬼胎則躲進了陳多子的身體。
吳繼祖‘臨死’前做出的錯誤選擇打破了此地的煞氣平衡。
在吳家衆人慘叫時,屋外的月色越發深沉,從淡淡的淺粉化爲血紅的色澤。
血月的光輝照耀而下,將地面及屋子內染成了血紅色。
不知過了多久,吳家大宅內此起彼伏的吵鬧聲、尖叫聲消失得一乾二淨。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範無救前一刻還捧着接連被兩鬼咬過的手興奮的感嘆着自己抓住了鬼,後一刻恍神了片刻,再清醒過來時,大堂內變得格外的靜謐。
吳家的人瞬間失去了鮮活感,臉色俱都變得鐵青,目光陰冷,不約而同的望向了鎮魔司衆人。
“……”
範無救臉上的笑意一滯,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吳家衆人頃刻的功夫,已經變成了一堆厲鬼。
“福生——”劉義真情知不對勁兒,下意識的低喊了趙福生一聲。
他前一刻的記憶還停留在鬼胎逃遁,接着他收回噁心進棺材,只一眨眼的時間,吳宅就變了天。
但劉義真也經歷了幾回鬼案,深知這絕非簡單的‘一眨眼功夫’而已。
極有可能此地發生了什麼詭異事件。
吳家大宅的人不可能在片刻功夫便由‘人’化鬼,出現了這樣極端的變化,定然是這‘一瞬間’內發生了什麼變故,鎮魔司的人深陷鬼宅之中,受到了影響,失去了這一段時間的認知與記憶。
趙福生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變化,她說道:“大家相互靠着,圍站成圈,站到一起。”
這一次進入吳宅的人幾乎都各有本事。
大家聽到她的話,背靠着背圍成一圈。
外間的月光更紅了,吳家的鬼也跟着圍成一圈,將鎮魔司衆人包圍在內。
不知何時起,吳家四周佈局也發生了改變。
趙福生等人經由守門的周老頭兒帶入主宅大堂時,此地兩側擺滿椅子,中間主位則是坐了吳繼祖。
而這會兒中間主位則由太師椅換成了一張貢桌,上面擺滿了靈位。
吳氏的鬼圍成一圈,陰冷的看向中間的趙福生等人。
鬼氣翻涌間,厲鬼在往圈內逼近。
範無救先前打了鬼胎後有片刻的張狂,這會兒一見鬼多勢衆,又心生畏怯——多年以來他對於鬼的畏懼早深入骨髓,此地下意識的往趙福生、範必死的方向擠,捧着手小聲的喊了句:“大人,我害怕。”
這個時候沒有人出聲說笑。
此時的情況太驚悚。
劉義真等人注意到在發生異變的時間內,原本死於送錯鬼信的吳繼祖不知何時也混入了鬼羣之中,陰森森的向衆人逼近。
“大人,讓我來吧。”
解鈴還須繫鈴人。
吳氏大宅的鬼案終究由沈藝殊而起,孟婆當仁不讓打算揹負責任。
她話音一落,趙福生搖了搖頭:“先不用你出手。”說話的同時,她還按住了打算再度召喚莊四娘子破局的蒯滿周,並且以眼神制止了陳多子。
屋中鬼霧翻涌,吳氏一族鬼羣在黑霧中緩緩逼近。
緊繃的壓制感頃刻之間充盈了屋內每個角落,正中供奉的吳氏先祖靈牌在厲鬼的強大煞氣之下‘哐哐’震響個不停。
趙福生突然轉頭喊了一聲:“老二。”
“在!”範無救顫聲應了一句。
話音一落後,他牙齒撞擊的‘咔咔’聲也同時沒出息的響起:“大、大人,我在這裡。”
他一說完,範必死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隨即趙福生道:
“看樣子吳家二十六年前死於鬼禍。”在事發之前,精明的吳繼祖應該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經由‘鬼眼珠’、‘鬼信使’相互剋制,吳繼祖想必也猜到了鬼才能剋制鬼。
所以在吳家鬼禍爆發前,他試圖自救——將吳氏宗祠早年死去的祖宗牌位搬進了這大宅內。
可惜他對於鬼的瞭解並不深刻。
人死如燈來。
吳氏的歷代祖先死去的那一刻沒有厲鬼復甦,也註定了它們不會在將來某一天子孫後代有難時化爲厲鬼庇護宗族後人。
——吳家在二十六年前傾覆。
此時的時光就在吳氏死於鬼域這一刻輪迴。
……
吳氏的先祖牌位沒有在當年發揮作用,但吳氏其他子孫卻因此地鬼域的影響,變成了被困在這個時光中的特殊鬼倀。
鎮魔司衆人闖入了這個鬼窩,事態危急。
這個時候趙福生突然喊住了範無救:“我們不能被吳家的鬼纏住,我懷疑這裡是一個特殊的輪迴。”
四周鬼氣森森,情況緊急。
範無救看着羣鬼,汗毛直豎,他性情粗莽,壓根兒沒聽出趙福生言外之意。
“大人要我們怎麼做,只管吩咐就是。”
範必死爲人機敏,擅長揣摩人心。
他猜出趙福生喊住範無救應該是有事要讓他做,對範必死來說,兄弟同心,範無救要乾的事自然有他一份。
範無救也點頭:“大人只管說,大人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好!”趙福生點頭應了一聲,接着道:“你怕不怕?”
“……”範無救看着四周密密麻麻的鬼羣,激靈靈的打了個顫。
這些羣鬼臉色青黑,雙目無神,大量灰黑的鬼煞氣纏繞在它們身體四周,令人不寒而慄。
“……不怕。”他言不由衷道。
隨即說完又覺得缺失了英雄氣概,又大着膽子補充了一句:“不是很怕。”
“好。”趙福生再度點頭:“你不怕就好了,現在我有個事要讓你們兄弟去做。”
範無救終於聰明瞭一回,硬着頭皮道:“大人、大人是想讓我們將鬼趕走?”
“不錯。”趙福生道:“你剛剛赤手空拳連打兩鬼,我看你很是有力,人惡之後鬼都要避讓三分。”
她先不着痕跡的吹捧了範無救兩句:“你跟你跟將此地鬼羣驅散。”說完,又補充道:“你放心,此地的鬼傷不了你們,你們有門神護體,必要時刻我會召喚門神爲你們掠陣。”
說話的功夫間,吳氏的鬼羣再度逼近。
鎮魔司衆人一擠再擠,圈子迅速的又被縮小。
趙福生卻像是沒有感覺到鬼羣帶來的壓力,含笑看向範氏兄弟:“我們萬安縣鎮魔司的人各有本事,此時正好也是鍛鍊你們、發揮潛能的好時機。你們放手一搏,如果不行,我會讓孟婆、滿周出手幫助的。”
她將話一說完,範必死心裡既是恐慌,又暗忖:完了!
他有一個不用腦子的傻弟弟。
從萬安縣鎮魔司日漸強大後,範無救心中就一直憤憤不平——這種不平的情緒甚至壓過了他對於鬼物本能的恐懼。
兄弟二人是萬安縣鎮魔司最初的元老令使,可隨着劉義真、張傳世及武少春等人接連入府衙後,兩兄弟卻逐漸落入下風,如今堪堪比跟隨寶知縣鄭河一塊投奔而來的古建生強些而已。
萬安縣鎮魔司內除了趙福生之外,強者有蒯滿周、孟婆,其次武少春馭使的厲鬼也在封門村鬼案中晉階。
張傳世這樣的人竟然也馭使了大凶之物,在數次鬼案中也立下了功勞。
兄弟二人反倒除了鬼印之外,再無力量傍身。
這讓範無救感到很是憋屈。
尤其是這一趟入京之行,以昌平郡丁大同爲首的一干馭鬼者也展現出了想要投靠趙福生的強大意願,這令得兄弟二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一旦昌平郡的人到來,兄弟二人豈不是淪爲了萬安縣鎮魔司力量的底層?
此時吳氏鬼宅中,趙福生親口吩咐兄弟二人處理鬼禍,且答應爲二人掠陣——這使得範無救幾乎在瞬間就控制住了恐懼。
他像是借了虎威的狐,得到趙福生承諾後,再看鬼羣時,竟然眼神發生逆轉,變得有些興奮。
“……”
範必死又怕又無語。
範無救則歡喜的道:“行!大人你覺得我能行,我也覺得我能行。”說完,他又道:“我要是真的打跑了吳家的這些鬼,回頭跟丁大同、老張他們說起,這些人不知道多敬佩。”
強者爲尊,這是鎮魔司中亙古不變的法則!
範必死聽到這話,臉色也變了。
他也少年血性,心中隱隱有些意動。
“是。”趙福生道:“大同他們現在敬你們,是因爲你們是萬安縣的人,但如果你們自己也能替萬安縣長臉,那纔是真正屬於你們自己掙回的臉面。”
她這話一說完,範必死也不再猶豫。
範無救將拳頭一握:“大人你說得對!”
他甚至不用再等趙福生多說,眼見鬼羣近前,便一拳打了出去:“給爺爬!”
範無救揮出去的拳頭正是他先前被二鬼咬過的地方。
拳頭揮出時,勁氣形成疾流,帶出殘影。
這殘影之中,有兩張不同的鬼臉交疊與他掌心之中,形成一個古怪的葫蘆樣式,伴隨着他拳風而出,打中了厲鬼的面門。
範無救的身上確實有怪異。
他拳頭打中鬼後,鬼物並沒有化爲幻影失消失,而是實實在在的受了他一拳。
那拳影一落,打得率先近前的厲鬼一個踉蹌。
但是人打鬼的事並沒有只一擊而止。
範無救的拳頭尚未離開厲鬼的面門,那附着於他拳掌上的兩個鬼頭則突然吸咬住了被他打中的鬼頭,用力吸吮。
厲鬼的身形頃刻間被吸入這兩個鬼臉之中,接着鬼化爲陰霧散開。
不多時,範無救的掌頭上則又多串連了一個厲鬼的頭顱。
他一擊即中,甚至覺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便打‘死’了鬼軀,當即膽氣頓生,一掃先前的怯懦之態,如猛虎入羣,衝入鬼羣之中。
“……我可算是懂得什麼叫狗仗人勢了。”
劉義真本來因爲吳家的鬼禍而身體緊繃,可見範無救因爲趙福生三兩句話竟然由怕轉威,一時啼笑皆非,小聲嘀咕了一句。
他話音傳入範必死耳中,範必死聽出他言外之意,不由替弟弟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過範無救已經衝入鬼羣之中,且確實打‘死’了一個鬼,這令得範必死也膽氣大增,當即顧不得再與劉義真鬥嘴,也跟着大步往弟弟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