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的話令得衆人吃了一驚。
孟婆幾人將腦袋靠了過來看。
蒯滿週年幼不識字,只見上面寫了數行蚊蠅大小的字,字跡工整,但她看不懂。
陳多子的父親早年倒是讀書人,也曾受父親啓蒙,但她年幼喪父,識的字也不多。
孟婆倒是認識字,靠着趙福生一起看。
劉義真過來時,趙福生已經將卷宗上的文字看完,順手將卷宗遞到了他手上。
他將其展開,念着:
“大漢朝221年6月14,有人上報鎮魔司,說是看到金縣城東上春坊寧回巷老宅點起了紅燈籠——”
上春坊寧回巷原本是屬於孫道揚所有。
孫道揚原是金縣富商,家中做的是藥材生意,其生意遍及益州。
他手下養了一隻船隊,通過白陵江,主要在徐州與益州兩地走,從一些鄉縣收購特殊的藥材,供給益州上陽郡的回春苑所用。
孫氏一門家大業大,孫道揚有一妻三妾,共生三子七女,但唯獨長子孫紹殷是正室所出。
他的長子名爲孫紹殷,從小擅長讀書,是金縣早年出了名的神童。
孫道揚對長子寄望很深,希望兒子讀書有成,將來要是能入朝拜官,那麼就可以讓孫門由商入仕,脫胎換骨。
16年前,也就是大漢朝207年前,孫道揚聽聞徐州昌平郡治下一處名叫萬安縣的地方出了一種特殊的藥材,名喚白蘇,有奇妙的安神、鎮鬼的作用。
傳言越說越懸乎,最終孫道揚打算前往萬安縣一趟,看看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奇藥。
他這一次出行,帶上了久困家中苦讀的長子孫紹殷,希望兒子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增長見識,不要變成一個書呆子。
哪知這一趟出行,孫紹殷不知從哪兒帶回了個陌生女子,說是對其一見傾心,欲與之成婚。
之後婚事出了波折,在婚禮之前,這對未婚夫妻雙雙殞命。
……
因孫、沈二人並不是死在金縣,所以金縣鎮魔司的卷宗上並沒有詳細記載二人死因,甚至將孫、沈二人之死一筆略過,也沒有提及沈藝殊身份,只提到了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
劉義真又往下看:
“……孫家擡回一口棺材,我查詢過當年卷宗記錄,卷宗內留有一部分走訪口供。”
說到這裡,劉義真看了一眼趙福生,趙福生道:
“想必當年孫府是發生了怪事的,所以鎮魔司纔會留下這樣一份檔案記錄。”
衆人點了點頭。
湯祖望的記錄寫着:經翻閱卷宗口供,提及孫家曾定製壽衣、香燭等物,並請匠人糊了紙人、別墅、馬車,同時請了一位‘裁縫’高手。
他這裡所提及的‘裁縫’高手自然不是真正裁剪衣裳的裁縫,而應該是另有所指。
趙福生聽劉義真唸到了此處,想到了孫紹殷那古怪的、不協調的四肢——他好像身體被人撕碎,再重新縫合過的。
二十六年前,金縣的這位鎮魔司的令司也非草包,估計也生了疑惑,所以在‘裁縫’二字上打了個特殊的硃砂批註,顯然也對此感到了怪異。
他寫道:“……可我後續通過記錄查訪當年留下口供的證人,這些人竟全不記得被鎮魔司問話過。”
這一卷卷宗寫到此處,便一下斷了,後續全無。
趙福生心念一動,目光落到了‘大漢朝222年夏’字樣的閣臺上。
上面仍擺了一卷裹起來的羊皮卷,上面用紅色絲繩繫住。
她將卷宗取出,把絲繩扯開,攤開正打算繼續往下看,劉義真想了想,說道:
“我去喊個人進來問話。”
趙福生點了點頭。
“大人,這些卷宗有古怪。”孟婆強打精神,說了一聲。
從踏入這間卷宗室後,興許檔案卷宗內記錄的鬼案與孫府、沈藝殊有關,她的心情很是低落,此時說話也是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避免持續的憤怒、不安。
趙福生目光落到手裡的卷宗上,指頭纏住那一縷殷紅的絲線,若有所思道:
“據我們推測,湯祖望應該在26年前——”時間倒推,就是221年前厲鬼復甦,“死於吳宅——”
趙福生說到這裡,語氣頓了一下:
“不對,應該死於孫府故居。”
湯祖望死後,受孫紹殷的法則影響,金縣出現了長達26年的‘太平’。
這種‘太平’是受到壓制後的僞太平,但不可不認,金縣這些年並沒有發生過鬼禍。
按照鎮魔司法則,沒有鬼禍發生,便自然沒有鬼案記錄——金縣鎮魔司的這二十幾年案架上應該是一片空白纔對。
可此時案格上卻都擺滿了卷宗。
“是誰寫的?”
陳多子也問。
趙福生還沒來得及回話,便聽一個怯生生的男人道:
“是、是咱們鎮魔司的湯大人寫的。”
來者是個四十五六的中年男人,臉有些圓,留了絡腮鬍。
一身黑紅相間的令使制服穿在他身上勒得緊繃繃的,他戴了一頂黑皮帽子,說話時眼神不安,看向身後。
揹着棺材的劉義真從他身後走了出來——此人是他隨手抓到的金縣鎮魔司人,就是爲了帶進來問話,解釋這些自大漢221年後出現的卷宗。
這個令使的話令得孟婆怔住。
趙福生倒並不意外,她並沒有繼續追問卷宗的問題,而是看向了眼前的令使: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是哪一年進入金縣鎮魔司當差的?”
那令使見她神色溫和,氣息並不陰冷,心下一鬆。
他有些害怕揹着棺材的劉義真,不敢離他太近,又見趙福生笑意吟吟,當即小碎步試探着往趙福生的方向跑了幾步,隨即頓了頓,看劉義真沒有阻止,不由一喜,這才答道:
“回這位大人的話——”
陳多子忍不住提醒:
“我們家大人姓趙。”
他驚喜的道:
“那不巧了,我也姓趙,趙大人說不定與我們是本家呢。”
趙福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那姓趙的令使緊繃的神情一下放鬆了許多,知道趙福生就是今日掌控金縣的‘趙大人’後,他莫名多了些親近之感,當即答道:
“大人,我叫趙金煥,原是益州治下廣平縣高陽村人,當年與湯大人是同縣老鄉,在二十六年前跟着湯大人一起來金縣赴任的。”
不再害怕後,這趙金煥的說話聲大了些,語調也流暢了不少:
“我來鎮魔司那年十七,如今已經四十三歲了。”
趙福生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你也是金縣鎮魔司的老人,又與湯祖望是同鄉,想必對他很熟悉了。”
趙金煥剛點了一下頭,接着動作僵住,臉上露出遲疑之色。
“怎麼了?”趙福生故意問了一句。
他說道:
“我在金縣鎮魔司的時間確實不短,湯大人當年因爲同縣的緣故,對我也頗照顧,但是——”說到這裡,他頓了片刻。
趙福生見他臉現畏縮之色,就道:
“你有話只管說,哪怕說錯了,也不會怪你的。”
趙金煥就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
他說道:
“不瞞大人,我跟湯大人這點沾親帶故的關係,在大人們眼裡不夠看,但在金縣卻夠用了。”
趙金煥有了與湯祖望之間的關係,在金縣鎮魔司內儼然令使們的頭。
雖說湯祖望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厲鬼復甦,但其他人不清楚這一點,仍當他還活着,也因此趙金煥在金縣鎮魔司內部是頗有地位與威望的。
“……從二十六年前,我感覺、感覺湯大人變了。”趙金煥說到這裡,臉上露出恐懼之色。
“我、我受大家推崇,湯大人的生活起居及一些相關事是由我負責的。”
金縣沒有鬼禍,令使不再受鬼禍之苦,便處理一些閒瑣雜事。
“湯大人每日生活不變,日常會先進議事大廳坐一坐,隨後會去吳家,再在傍晚歸來,後洗漱安睡。”
趙金煥說着說着,衆人便見他脖子、耳根後密集的雞皮疙瘩浮起來了。
“太、太準時了。”他彆扭的道:
“大人,我定過沙漏觀察過,真是半點兒時辰都不差,給我的感覺,湯大人這每日晨昏起牀入睡,乾的事兒,二十幾年如一日,且時間都是一致的。”
有時他不看時辰,只要見湯祖望出現做事,就能將準確的時間說出。
趙福生點了點頭。
她不用再細問,就已經猜出了前因後果。
金縣鎮魔司的人不知道湯祖望26年前就死了,之後的時間都是重複他臨死那一天的行動軌跡,每日復刻,自然時間、所做的事都是準時的。
但落入下頭的人眼裡,確實會有些詭異。
趙金煥說完這些之後,目光落到了趙福生手裡拿着的卷宗之上。
他一下就明白萬安縣衆人喚他進來的緣故了。
“我們金縣這些年太平,沒有發生過鬼禍,趙大人是清楚的吧?”說完,見趙福生點頭後,又道:
“按照規則,沒有鬼禍發生,便無事記錄纔對,可我們湯大人卻在每年的夏季,都會單獨寫一張卷宗,寫完之後會捲起來,繫上之後讓我放入閣中。”
趙福生聽到這裡,眼珠微微一轉:
“我看了一張卷宗,上面寫的時間是大漢221年6月14,湯祖望之後每年寫卷宗的時間,是不是也在6月14?”
趙金煥正色道:
“半點兒不錯。”
最初的頭兩年他沒在意,只當是巧合。
可隨着時間的流逝,湯祖望每日行跡軌跡不變,趙金煥侍候他,便心中開始發毛,下意識的留意時間。
待到第三年時,他再看湯祖望記錄卷宗的時間在6月14時,心中就很害怕了。
他越來越覺得湯祖望不像人,平日也很怕他,儘量離這位大人遠遠的。
好在怕歸怕,這些年並沒有怪事發生。
趙福生拿着卷宗問他:
“這些案卷你看過沒有?”
趙金煥搖了搖頭:
“我大字不識一個,既不認得卷宗內寫了什麼,也不敢有膽子偷看。”
“嗯。”趙福生輕應了一聲:“我要問的話已經問完了,我們還有事要說,你且先去忙你的吧。”
“是。”趙金煥低頭行禮,心中大石落地,緩緩退出去了。
等他一走,劉義真道:
“福生,這些後來每年存放的卷宗,都是湯祖望在221年6月寫的?”
“應該是。”
趙福生這纔將卷宗展開:
“他厲鬼復甦於221年的6月14,鬼被困在了這個時候,便重複這些行動,落進其他不明就裡的人眼裡,便像是每年的6月14湯祖望都寫了卷宗。”
實則這些卷宗都是發221年同一天寫下的。
金縣的鬼案已經解決了,對於不知道內情的普通人來說,既然早前都不知道,事後更不必知道,以免徒增驚恐——這也是她當着趙金煥的面沒有提及這件事的緣故。
趙福生手裡的卷宗被攤開,上面果然記錄着時間:
大漢朝221年6月14日,夏。
她一開始還以爲卷宗一致,內容也會相同,哪知攤開這卷檔案一看,內裡的記錄竟與第一份是不一樣的,這倒是給了趙福生意外之喜。
“當年孫府案相關的證人共有37人,錄了口供登記名冊的共計9人,但是三人已死——”
鎮魔司的人辦鬼案在不在行且先不提,但涉及鬼案,一些相關的記載還是很詳盡的。
參與調查問話的證人身份、來歷都記得很清楚,因此湯祖望就是過了十七年再查孫府案子相關的線索,依舊是很容易追溯當初。
與孫府案相關的活口在221年時照理來說還有6人存活,分別是壽衣鋪的老闆王觀山、香燭紙錢鋪的周盤樹、扎紙匠季老三、寫福壽錢的讀書人胡德成、燈籠鋪老闆孫坦頭。
趙福生看到這裡,目光又從這些人名之上掃過,數來數去,竟只有五個人。
她瞳孔微微一縮。
鎮魔司的卷宗檔案不敢亂寫,說是記錄在冊的口供錄取者有9人那就是9人,經追溯,3人死亡,那麼有6人還存活,可如今湯祖望登記在案的只有5人,還有一人去哪兒了?
卷宗寫到這裡便沒了。
趙福生將卷宗遞給劉義真,他看完後,也發出相同的疑問:
“證人少了一個。”
說完,衆人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落到了檔案櫃閣上。
大漢223年6月14日的卷宗記錄中,興許會有幾人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