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世的眼皮垂了下來,擋住了眼裡的神色。
此時衆人身處五十多年前,三眼厲鬼又隨時可能輪迴結束,繼而大開殺戒,因此衆人都忽視了張傳世此時的神情怪異之處。
偏偏這時趙福生扭頭看向了張傳世,他也心有所感——這一刻兩人難得心有靈犀,不約而同的扭頭。
夜色下,二人目光相對,看清了彼此眼裡的神色。
張傳世臉色慘白,眼神與趙福生相碰觸的那一刻,沒有半分波動。
他並不是傻子。
三眼厲鬼復甦回到過去殺人,成爲‘郭正保一家滅門案真兇’一事,應該讓他聯想到了許多的事。
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絕望變成如死水一般的平靜沉寂在他眼中,他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活力。
張傳世此人貪婪、怕死,且膽小如鼠。
他遇事便躲,有難絕不肯往前衝,可此時他卻像是無所畏懼了。
這並不是一樁好事。
趙福生心中一沉,張傳世卻笑了笑:
“大人,別爲我擔憂。”
他低低笑了一聲:
“我老張活到這把歲數,有些東西,今天才算看明白嘍,人吶,這一輩子就過了。”
趙福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正如張傳世自己所言,他活到這把歲數,經歷的事情也不算少,有些道理他心知肚明,一切還得靠他自己想通。
兩人最初相遇時彼此防備,張傳世那時心懷鬼胎,被她變相逼入鎮魔司,心中還生出怨恨過。
哪知過了一年時間,彼此卻成爲了最親近的同僚,能相互信任的朋友。
“幸虧這會兒有你們陪我,我也算是不虛此生了。”
張傳世笑了一聲。
時光輪迴還在啓動,三眼厲鬼繼續往前‘走’。
它每走一步,穿過時光的洪流,山河化爲灰霧幻影從衆人身側一一掠過,再次出現時,已經出現在另一座城池之中。
街道縱橫交錯,道路兩旁房舍鱗次櫛比。
厲鬼沉默行走於陰影中,往着它執念所在的方向移動。
封都不知何時睜大了雙眼:
“帝京了。”
謝先生也有些緊張:“真到帝京了。”
趙福生最初提起輪迴法則會讓三眼厲鬼重回過去時,他還半信半疑,可此時眼前看到的、聽到的並非幻覺。
陰影交移,夜幕過去,天色轉變。
原本空寂無人的街道多了幾分人聲,沿街兩旁是破爛的房子,許多地方牆壁的泥土剝落,露出內裡的竹架子。
住街兩旁的商戶常年肆無忌憚的往地上倒水,污水夾雜着排泄物的味道,將這一條小徑的泥土醃透了。
爛泥地散發着惡臭,爲了便於行走,上面被人鋪了幾塊石頭。
石頭長了苔蘚,無數蒼蠅匍匐在爛泥中,衆人一走過,這些蒼蠅‘嗡’的一聲便四散逃開了。
……
謝景升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趕跑試圖試在他身上的蒼蠅:
“太噁心了。”
雖說一樣是在帝京居住,但他是位高權重的鎮魔司金將,生活養尊處優——馭鬼就是他這一生吃過的最大的苦。
他難以想像在天子腳下,竟有這樣惡臭如糞坑一般的地方。
那些房子既不擋雨,也不擋風,密密麻麻又十分矮小,屋裡的人進出時都要彎着腰行走。
彼此相鄰近了,一天齷蹉也多,幾人跟着厲鬼走來,甚至看到有人隔着房子叉腰污言穢語的對罵。
“這不是在帝京吧?帝京哪兒有這樣的地兒呢?”謝先生抱怨連連。
範必死也深吸了一口氣,久久不敢出聲。
半晌後,張傳世幽幽的道:
“是帝京呢,上回下了一場雨,前頭衚衕的嬸子摔了一跤,扭傷了骨頭——”
伴隨着重走老路,那些在他腦海裡逐漸淡去的記憶竟重新清晰了。
雖說涉及事件的一些人的面容模糊,名字、姓氏也記不清了,可是一些與之相關的細節卻浮上了心頭:
“我娘去探望過她一回,說是走不動路,家裡孩子不想管,她擔憂之下跟我爹訴了幾句苦。”
往昔回憶出現在張傳世心中:
“我爹便連夜搬了些石頭,鋪在路上,以供大家方便行走。”
張傳世短短几句話,便令張雄五夫婦的形象越發清晰了。
他說完,又勉強一笑:
“我家就在前頭——”
一說完,他的臉色瞬間慘白。
三眼厲鬼是臧雄山厲鬼復甦,此時它被輪迴法則標記,在重走舊路,完成它的執念。
它前往張傳世的家裡,之後會發生什麼,張傳世一清二楚。
“大人——”
年少時的記憶開始清晰的浮現在他腦海內。
那一年,羅剎叔屠殺了灌江縣押送臧雄山的差役,因而鋃鐺入獄,臧雄五在爲他奔走,無心再開自己的紙紮燈籠鋪。
臧雄山抑鬱寡歡,臧雄五的妻女擔憂他出事,帶着一雙兒女陪在家中。
那一天與尋常日子無異,但另一個‘臧雄山’從陰影走出,直接將張傳世的母親殺死了。
雖說歷史不可更改,可想起這一生陰霾,張傳世的身體依舊開始不由自主的打哆嗦:
“大人,大人,我該怎麼辦?”
衆人心中沉甸甸的。
趙福生先前的話浮現在大家心頭:已經發生的事無法變更,張傳世的母親、妹妹之死已成定局。
就連對紙人張怨恨非凡的孟婆,在想到之後要發生的事時,也不由心中一跳,難以抑制的生出一絲憐憫之情:
“小張——”
她嘆息:
“這樣的事,大人也沒有辦法啊——”
張傳世充耳不聞,只定定的看着趙福生,他的雙眼已經失去了焦距,嘴裡本能的喊:
“大人、大人——”
他彷彿這一刻思維回到了年幼的時候,與見到鬼禍而不知所措的孩子相結合,只知本能向別人求救。
那一年他求救的對象是臧雄山、是臧雄五,可是沒有人迴應他的話。
此時孟婆的話也像是印證了張傳世的預感。
正當他絕望無助之際,趙福生沉聲喝道:
“嚎什麼?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出手引鬼了!”
她的話如平地驚雷,一下將所有人震住。
就連陷入夢魘內的張傳世也如被人兜頭棒喝,醒過神來,不敢置信的盯着趙福生看:
“大、大人,你說什麼?”
原本眼睛半閉,像是陷入了似睡非睡狀態的封都也瞪大了眼睛,看向趙福生。
謝先生一時情急,眼珠從眼眶內滾落出來了。
劉義真怔愣半晌,接着露出笑容。
武少春、範無救二人毫不猶豫,點頭:
“幹!”
“……”
謝先生剛將眼珠按回眼眶,一聽這話又將眼睛瞪大了。
三眼厲鬼之可怕,衆人在上陽郡是吃夠了苦頭。
百般神通使盡,甚至未能將其趕走。
如今要將鬼引走,辦得到麼?
謝先生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心生疑惑。
“福生,你不是說一飲一啄,早已註定,人爲的干擾,能逆天改命嗎?”謝先生問。
封都緩緩的將眼睛又閉上了。
他雙手揣在那破舊的袖口裡,看上去像是個閒暇時打盹的老農。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變結局,但我不喜歡留有遺憾,凡事試試又怎麼了?”
趙福生平靜的道:
“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救人,萬一能救呢?”
謝先生欲言又止。
她的話前後矛盾——也許不是她前後矛盾,可能只是她生性使然,她既世故又真誠,既狡猾又忠義。
她應該清楚歷史不可更改,三眼厲鬼實力強大,衆人未必是厲鬼對手。
可向她求救的是萬安縣的人,受她庇護。
一想通這一點,謝先生寒毛乍豎。
“趙福生,你——”
“事在人爲,試一試手。”趙福生笑了笑:
“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下老張的母親與妹妹,我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活着離開這裡的帝都。”
她平靜裡蘊藏了一股力量,激勵着衆人的心臟:
“我只是想,如果我僥倖活下來,將來想起這一天時,我不會後悔,我努力過了。”
“要是死在這裡——”她話音一落,接着皺眉:
“死就死了,反正早該死了!”
“大人——”張傳世的眼淚流下來。
從發現真相的那一刻,他就絕望,他也在恐慌,他無法面對真相:殺死母親與妹妹的,並非當年他想像中臧雄山馭使的不知名鬼物,而是來自於被時光輪迴法則標記而厲鬼復甦的臧雄山。
偏偏一手將臧雄山送入時光輪迴的,則是來自於58年後的臧雄五。
這一切,父親想到了嗎?
張傳世不敢細想。
他害怕答案,想逃避過往,正當惶恐無助之時,趙福生的話卻給予他力量。
籠罩在他頭頂的陰霾瞬間被她強而有力的掀開,她一如既往,強勢而又溫和的做出了決定——以往他聽到趙福生態度強硬要多管閒事,辦理鬼禍時,他必定抱怨連連的;可此時他心中卻說不出的慶幸,慶幸於趙福生這樣的性格。
趙福生沒有理他,而是轉頭向謝先生與封都道:
“你們——”
她話音未落,便見到謝先生臉上的怔忡之色,隨即心中便明白了:
“算了,你們隨意吧,不過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們搭不搭手都可以。”
她一說完,本來閉着眼睛已經發出微微鼾聲的封都猛地將眼睛睜開了:
“不行,這是帝京事務,我跟小謝也要參與的。”
範無救好奇:
“他怎麼叫你小謝啊——”
二人同爲帝都大將,地位非凡,封都對謝景升的態度隨意,稱呼也隨意。
範無救一問完,謝景升臉上露出莫名之色: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有閒心問稱呼?
他不知道封都心中想法,此時又不知該不該出手,心煩意亂之下便沒好氣的回答範無救:
“老謝是我爹啊!”
“老謝是他爹,你叫小謝,將來你的子女又叫什麼?”範無救想法新奇。
如果不是此時情況特殊,謝景升都要被他逗笑了:
“幹我們這一行,自己都是活天天的人,斷子絕孫也是常態,哪還有什麼子女呢?”
他說完,又擺手:
“好了,你別煩我了。”
話音一落,他看向封都:
“大人,因果無法逆轉,趙福生此舉只是無用功,我們也要出手嗎?你的狀態——”
封都‘呵呵’的笑:
“身在帝京,保護帝京、保護天子,是你我職責,鬼在此地復甦,不出手怎麼能行呢?”他話說到一半,突然眼皮一搭。
劉義真等人正因他的話而肅然起敬,等他繼續往下說一些振聾發聵的言語,結果等了片刻,就聽到一聲尖細如哨音一般的聲音從他嘴中發出:‘籲——呼——’
這兩聲呼吸很有節奏,範必死雙膝一折,頭一歪去看他的臉,接着小心翼翼道:
“大人,他好像睡着了。”
他說完,封都的鼾聲一止,睜開了睡意朦朧的雙眼,茫然道:
“睡、睡着了?誰說我睡着了,沒有睡。”
“……”
趙福生一臉無語。
她索性看向劉義真、孟婆等人,蒯滿周拉着她的手,站在她身側。
孟婆低垂下頭,好半晌後笑了一聲:
“咱們萬安縣鎮魔司的家人,怎麼也要保護的。”
張傳世眼睛一溼:
“孟婆——”
他原本絕望的心裡突然生出無限希望:如果歷史真的能改變就好了。
要是他的母親、妹妹沒死,臧雄山的案子被大人解決,也許自己的父親不會發瘋,他不會一生顛沛流離,同時張雄五不會做事不擇手段,拐走沈藝殊,害這對母女天人永隔——自己的三叔後來不會成爲馭鬼者,不會爲禍上陽郡,也不會有沈藝殊與孫紹殷的悲劇了。
他想到美處,沒有看到趙福生眼中一閃而過的凝重。
……
既然已經決定要做,趙福生便再不拖泥帶水:
“仍是老規矩,先將鬼引走。”
“引去哪?帝京到處是人。”
謝先生一臉愁容。
此地全是低矮棚戶,放眼望去,屋子密密實實,家家戶戶牆壁相貼,屋子小得可憐。
前方三眼厲鬼還在往張傳世的家中行去,一旦鬼物走到,便會大開殺戒。
就在這時,一個滿臉愁苦的女人柱着柺杖從屋門中一瘸一拐的走出,看到巷內的厲鬼及跟在鬼後的趙福生等人後,她愣了一愣。
厲鬼顯形,普通人無法分辨出人與鬼的區別,她盯着三眼厲鬼看了半晌,接着臉色一耷拉,正當衆人擔憂她做出事情引來殺身之禍時,她‘呸’了一聲:
“臧家那討飯的災星又來了。”